一
王增祥向左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搓雙手,身子前傾卯足勁,雙臂掄起大錘砸向腳下的石頭,隨著鐵石撞擊發(fā)出沉悶的“砰”聲石頭碎為兩塊。這時拖拉機駕駛座上的手機嗡嗡震動著響起《南泥灣》的來電鈴聲,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山谷里越發(fā)響亮。王增祥扔下大錘,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拍打著雙手走到拖拉機旁拿起駕駛座上的手機,手機屏幕顯示是村長王發(fā)財的號碼。
王增祥按下接聽鍵,說道:“喂!”手機那邊傳來王發(fā)財的笑聲,笑聲中似乎還摻雜著女人的說笑聲。王增祥大聲地喊:“喂……喂……”見王發(fā)財沒應聲,王增祥以為是王發(fā)財又喝大了不小心撥錯了電話,他小聲罵道:“你他娘的!”剛要掛掉手機,電話那邊傳來王發(fā)財醉咧咧的聲音:“你個古董王增祥。”王增祥急忙將手機湊到耳邊,笑著說:“原來是村長啊,我以為……”王發(fā)財顯然有些生氣,罵咧咧地說:“你還真是個狗日的古董,老子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接,你面子比鎮(zhèn)長還大。”王增祥陪著不是:“剛才在用鉆眼機鉆石頭,沒聽見!你開過山,知道的……”“放屁,老子現在是村長,何時開過山?”王增祥一驚,忙改口道:“對……對,你是當官的料。”王發(fā)財哈哈一笑,神氣地說:“小心點,這一陣派出所查得嚴。”王增祥咳了一下,“呸“一聲將痰吐在石頭上,右腳碾著痰說:“知道了……謝謝哈!”王發(fā)財說:“別說那些沒用的,來年村里換屆選舉記得還投老子的票。老子今天給你鋪了條發(fā)財的道。”王增祥不解地問:“什么發(fā)財的道?”王發(fā)財打著飽嗝說:“你老房子院里是不是有個飲牛的石槽?”王增祥應道:“是有個石槽,怎么了?”“咱們鎮(zhèn)里的劉大海要買那石槽。”“村長,那石槽是飲牛的,劉大海不是養(yǎng)雞嗎?”王增祥不懂地問。“你個古董啥也不知道,我實話告訴你吧,他要買石槽送禮。”聽完這話,王增祥“撲哧”一聲笑了。這個老實巴交一輩子靠自己力氣吃飯的農村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竟然有人要買個幾百斤重的飲牛石槽送禮。王發(fā)財哈哈大笑,說:“不懂了吧,這年頭送禮講究創(chuàng)意。咱們鎮(zhèn)長不是剛建了個別墅嘛,你想想我們這樣的人都是干部,都是什么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家里放個喂牛的石槽,意思很明顯……為人民服務。”王增祥有所醒悟地點著頭,電話那邊始終充斥著嘈雜的聲音。王發(fā)財在電話里大聲喊道:“喂……喂……王增祥,事情就是這樣。價錢方面自然是高價,事成之后別忘了請老子喝酒。”王增祥忙說道:“村長,雖然俺二哥全家在縣城里,俺三哥去世后三嫂改嫁,可家里還有俺大哥呢,這事我得和俺大哥商量商量。”“你還真是個古董。這么點破事都做不了主?前幾天我已經跟你大哥提起過這事了。那什么……你趕緊商量,我等你電話。”王增祥還要說什么,電話已經掛了。王增祥對著電話張口便罵:“狗日的王發(fā)財。你個吃人飯,不拉人屎的東西。還擠奶?一肚子壞心眼能擠出點人尿來就不錯了。論輩分,你還得叫我爺爺,整天以老子自居,當個破村長有啥能耐。他媽的!”罵完慌忙掩口巡視四處,發(fā)現四下無人便放下手機,掄起鐵錘繼續(xù)砸石頭?,F在縣政府已經封山禁止開石了,倘若能聽到王增祥罵聲的恐怕只有山上的蟲蟲草草、飛禽走獸了,可它們畢竟不能言人語懂人語。
二
王增祥弟兄四人,分別是老大王增福、老二王增祿、老三王增吉,王增祥排行老四。爹娘本想給他們兄弟四人起個好名字以出人頭地,可是王增祥他們依然沒有擺脫農民的命運。
王增祥十四歲那年,老娘得了急癥不治身亡。老大王增福在老房子后面蓋了新房子最先成家,獨立成戶過起了日子,王增祥他們弟兄三人和老爹仍在一個院里過日子。院子不大,但有四間草屋。老二王增祿占用著兩間南草屋,兩間北草屋一間被王增吉占用,另一間歸王增祥和老爹居住。后來王增祿和王增吉因為成家,相繼去村里其他地方選宅地蓋起了房子,可他們將當初居住的老房子仍占為己有。
石廟村位于縣城西南方,距離縣城二十幾里。村子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村東是田地,田地盡頭是一條河,河東是順勢起伏的群山;村西山腳下有一條貫通南北的公路,公路猶如一條飄帶將村子和山腳隔開;村南和村北是片片田地。清朝末年村子曾經出過一個舉人,如今唯一能證明舉人存在的只剩一個朝東的破舊家門,而家門卻成為村南和村北的分界點。
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說曾經有個風水先生來過村子,當他爬上村西的山頭看完村子的全貌后告訴村民們村子形如葫蘆,肚大頭小,全村人都被圈在這個葫蘆里,如果有人能走出村子,即使不能飛黃騰達,也能在外面混得衣食無憂。為了驗證算命先生關于村子形狀的說法,許多人都登上過西山發(fā)現村子確如葫蘆。村子走出過一些人,他們有的是通過考學走出大山,有的是到大城市里打工,無論是哪個走出村子的人都證實了風水先生的預言。走出村子的人畢竟是少數,走不出村子的村民只能聽天由命,靠著老天爺的憐憫在田地里勞作。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眼看著地里收成越來越少,有力氣的年輕人都選擇了上山開山采石,上世紀九十年代,村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借錢買來拖拉機運起了石頭。
王增祥在公社上完小學后便回家務了農,大哥王增福當時是村里的一隊隊長,他給王增祥安排了一個放羊掙工分的活。公社解體后,王增祥開始單干。王增祥學歷低,又沒有手藝,只能上山干鑿炮眼、掄大錘砸石頭的體力活。
娘死后的第二年爹也撒手去了,唯一留給王增祥的就是那間破舊草屋。三個哥哥各顧各的,他們對王增祥不聞不問,王增祥只能自己一個人獨立過日子。
人生的道路上總是充滿挫折和不幸,爹娘的離世對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的心靈是個多大的創(chuàng)傷???十幾歲的王增祥對未來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該怎么過,更不知道以后的路該怎么走。村里相仿年紀的人訂婚的訂婚結婚的結婚,這無疑在他的心靈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他著急,他羨慕,他痛恨命運的不公平,但他不甘向命運屈服,他決心要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幸福。
從此王增祥每天推著獨輪車穿梭于石坑和村子之間運石頭。石頭運足了,他挨家挨戶借錢蓋起了房子,娶了紅葉,生了兒子山娃。后來憑著自己的踏實能干,王增祥還了饑荒,還買了一輛拖拉機開山運石頭。多少次王增祥半夜醒來望著頂棚發(fā)呆,回想著自己的幸福生活,他覺得自己是生活的勝利者,更是人生的主宰者。
國家實行計劃生育后,農村基本家家都一個男娃。“重男輕女”的思想仍左右著人們的思維,這些男娃從小被長輩們嬌生慣養(yǎng),在農村吃的苦少,學習好的考學離開農村,學習差的隨便學個手藝去城區(qū)工廠打工,再也沒有人愿意干開山運石頭的營生。按理說這是好事,可王增祥心里總是有種莫名的傷感,因為他這樣開山的人將在自己這一代終結。
三
村子西北和東北方向各有一處國家級風景旅游區(qū),從去年開始縣政府明文規(guī)定禁止開山采礦,違規(guī)者將一律嚴懲。派出所的警車白天在山上巡查,晚上在進入城區(qū)的各個道口嚴查運石頭的拖拉機駕駛員。幾個膽大的人頂風而上,最后被判處行政拘留并沒收拖拉機。開山的村民們發(fā)現縣政府封山的堅決性,他們紛紛賣掉拖拉機,開始進城打零工。
城市建設越來越快,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城市無疑是最能吸納農村勞動力的地方。村民們隨著外村的打工者加入打工大潮涌入城市,漸漸地他們發(fā)現進城打工也是個掙錢的好路子:活比開山輕快,命比開山值錢。當初開山時,每年都有人摔死或出事,出了事那怪不得別人,只能怪自己命軟。如今給別人打工受傷或出事不僅有人管,甚至還能狠狠地賴雇主一把。
眼看著村里所有的男人們都進城打工掙錢,王增祥卻安穩(wěn)得過起了最真實的農民生活:早晨扛著鋤頭出門去田地里鋤草,中午回家吃罷午飯再返回田地里,夜色籠罩大地時才回到家里??吹酵踉鱿椴煌獬龃蚬ぃt葉的氣不打一處來,兩個人也經常因為雞毛蒜皮的事而吵架。
一天晚上,紅葉生氣地說:“你個大老爺們就這么點出息?”
王增祥沒有吱聲。
“怎么?啞巴了?”
“你想要我說什么?”王增祥打了個哈欠。
“你種地能種出金元寶?”
“種不出金元寶,但能種出臉。”
“能種出什么臉?金臉?”
“農村人不收拾地,滿地都是草,人家笑話。”
“你看看人家志強,兩口子一起進城打工,一天能掙200多。他們地里的草比他們孩子還高,村里誰笑話他們了?都一個勁夸他們兩口子有能耐,能掙錢。”
“你不要總看著錢,人得要臉。”
紅葉冷笑道:“要臉?這個社會還不是看錢?有了錢你不想要臉,別人都給你臉。”
“咱家錢夠花。”王增祥試圖給自己找借口。
“夠花?你以為這是你小時候???我當初嫁給你家里啥也沒有。你現在給我拿出10萬看看。山娃日后還得買樓,還要結婚娶媳婦,現在城里的房子多貴??!”
紅葉的話深深地刺痛了王增祥心靈的傷疤,他不再言語。
是啊,如今的房價越來越高,電視里說大城市里一平方米的地能賣好幾萬。一個巴掌大小的地方竟然賣好幾萬?王增祥在心里默默算著帳:一輛拖拉機裝100多塊大石頭,一車石頭賣不到200元錢,這幾萬元錢能買多少車石頭?王增祥不敢想象,當初他建房子時只花了幾百元,雖然現在錢毛了,可房價確實高得有些離譜,農村人只能望著樓房干眼饞。
山娃畢業(yè)后能回這個窮山村嗎?如果山娃大學畢業(yè)后又回到這個山溝里,王增祥覺得自己在村里都沒臉。他想起了當初風水先生的預言,無論如何都要拼了老命在城市里給山娃買個房子?;钪胬郏?br />
“你現在整天在地里刨土,地里有古董?。磕憧慈思?hellip;…”見自己的男人不言語,紅葉繼續(xù)發(fā)泄著自己的不滿。
紅葉的話是對王增祥的不滿,更是對生活勞累的不滿。
“你看著誰好,就跟誰過去。”王增祥不再理會,一頭扎進房間躺床上睡悶覺去了。
紅葉顯然被這句話噎住了,她長嘆一口氣,說:“唉!我怎么瞎了眼呢!”
封山后的那些日子,王增祥很痛苦。這個山東漢子的痛苦是來自內心的愁苦,更是對未來謀生的無助。他覺得自己是家里的頂梁柱,他一定要挑起這個大梁,可是封山后他又能做什么呢?俗話說“藝多不壓身”,可他除了身上的力氣,又能做什么呢?自己快五十歲了,身上的力氣哪還能跟年輕時比,每天干活回到家全身酸疼,晚上躺在床上呼嚕打得跟響雷一樣,叫都叫不醒。每當在田地里閑下來,他就望著田地發(fā)呆,他問自己:我是該放棄開山了嗎?他喜歡山,覺得看到山有種生來的親切感。他一次次在心里吶喊:“不,我不能離開山,即使受再大的累我也能忍受。”
每年地里幾百斤的收成遠遠不夠家里花銷,錢從哪里來?日子該怎么過?王增祥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一天,王增祥吃完早飯又上了山。當天中午,王增祥從山上扛下來一塊十幾斤重的奇石,石頭是塊上好的青石。從此王增祥天天上山尋找奇石,院子里的奇石越積越多。曾有人出大價錢購買這些奇石,王增祥呵呵一笑,說:“不賣,自己看著玩。”紅葉生氣地對村民們說:“他就是個古董。”在農村,如果說一個人的思維不與正常人相同,或者不按常規(guī)想問題辦事情,那么就會被大家戲稱為古董。從此王古董的名字傳開了。
過了半年,縣里封山的政策又開始松弛,王增祥和鄰村幾個人又偷偷摸摸干起了開山的營生。至于為何不去城里打工,王增祥覺得自己是個自由慣了的人,不喜歡受人管,他聽說進城務工得聽那些雇主的話、看雇主的臉,一不小心還會被扣錢。血汗錢難掙呢!
四
說起“古董”這個詞,是近年來農村最熟悉的詞語。
隨著村民們陸續(xù)進城打工,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一些古董收購者趁此機會涌入村子,他們游街串巷出沒于村子的各個角落。哪個村子曾經出過達官貴人、哪戶人家曾經祖輩顯赫過、誰家有傳家寶他們都一清二楚。起初有些老人不懂古董,紛紛將家里一些祖輩傳下來的舊物拿出來賣掉,后來在兒女們的勸說和阻撓下,再也沒有人賣家里的舊物。
由于地處山區(qū),很多人家都有以前飲牲口的石槽,還有碾麥子的石碌碡和推磨的磨盤。古代的舊物收購不到,古董收購者打起了這些石器的主意,石槽的收購價一路上漲,村民們爭相把這些石器搬到自己的院里。許多村里時常發(fā)生弟兄幾個因為石器分配不均大打出手鬧得不相往來的事情。
王增祥不明白,那些石器不過是石頭鑿出來的,僅僅幾十年時間居然變成了古董,親人的感情因為石頭而喪失。親情的冷漠,時代的變化,村民們對錢財的爭奪讓王增祥更加看不懂世道。
王增祥曾經賣過一次古董,每當回想起這事,王增祥一肚子的懊悔。
一天的黃昏,夕陽已經從西山頭落下,淡紅的余暉涂抹在村子里,一只只烏鴉在梧桐樹上叫個不停,整個村子沉寂在黑夜前的黎明時刻。放羊人趕著羊群田地里回來,羊群涌動在村路上,整個村子回蕩著羊群的“咩咩”聲。
家里剛進行了裝修,王增祥把用了二十多年的兩扇屋門換掉,換成了鋁合金推拉門。想到老房子的木門已經破爛不堪,他用兩扇屋門換下了老家的木門。換下木門后,王增祥扛著木門回家,邊走邊想:這扇門劈成柴可以燒火做飯呢!邊想邊出了老房子,順著石階走到村里石碾旁時,身后傳來喊聲:“大哥……大哥……”
王增祥扛著木門繼續(xù)走。
后面?zhèn)鱽砑贝俚呐懿铰?,邊跑邊喊?ldquo;大哥……扛門的大哥。”
王增祥慢慢轉身,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男子正朝他奔來。王增祥還沒緩過神,青年男子已跑到跟前,男子身后卷起的塵土夾雜著羊糞和羊尿味嗆得王增祥咳嗽起來。
“怎么了?”王增祥扶了扶肩上的木門。
“大哥……你放下,放下說!”男子說著伸手扶著木門要往地上放,王增祥順勢將木門立在地上。
“大哥,你抽煙!”男子從口袋里掏出煙。
王增祥擺擺手,說:“我不會,有事?”
男子點上煙,抽了一口,問:“大哥,這門沒用了?”
“嗯,老家換新門了,想扛回家燒火。”
男子一驚,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嘖聲說道:“大哥,要不你賣給我吧!你燒火能燒出錢來?賣給我換個酒錢吧!”
王增祥轉念一想:木門扛回家占地方,劈成塊當柴火也得需要時間和力氣,便爽快地應道:“你給個價吧!”
“大哥是個爽快人!”男子扔掉手里的煙頭,伸出三個手指頭。
王增祥沒想到一扇破木門竟然還值錢,驚訝地喊道:“30?”
男子點點頭。
王增祥突然有點舍不得賣,皺了皺眉頭。畢竟這扇木門是父親在世時找別人做的。
男子見狀上前拽住王增祥的衣服,小聲說:“大哥,價錢給低了?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怎么個商量法?”王增祥故意拉長了臉。
青年男子伸出4個手指頭,說道:“大哥,這是最高價了。賣不賣?”
天越來越黑了,王增祥扶著木門猶豫不決。
“大哥,昨晚我在鄰村也收了個這樣的木門,只給了40元?,F在天也晚了,咱們就算交個朋友,我再給你添10塊錢,50!”
王增祥想想,50元可以買幾瓶云門春酒呢,應道:“好!”
男子付完錢扛起木門上了公路消失在夜色中。
為了犒勞自己,王增祥賣完木門后去村里小商店割了2斤豬頭肉。他沒舍得花那50元,他想趁機在紅葉面前炫耀一番。
紅葉干活回到家時,王增祥酒正喝到興頭上。
紅葉一臉不高興:“你還真會享受,都吃上豬頭肉了,我在外面什么都不舍得吃……”
王增祥嘿嘿一笑,嘴在酒杯上狠狠地咂了一口,舒坦地長舒一口氣,笑著說:“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你不懂生活。”
紅葉氣不打一處來,嚷道:“你懂生活……等山娃結婚買樓了,看你去哪籌錢,你去賣老命???”
王增祥從口袋里掏出那張50元錢,“啪”一聲扔在桌上。
“什么意思?”
“你猜。”王增祥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撿的?”紅葉一臉疑惑地看著錢。
王增祥直搖頭。
“我干一天活能掙100。”
王增祥夾一塊豬頭肉放在嘴里,邊嚼邊說:“你那是出一天力,我本想把老家的木門扛回來劈柴燒火,可一個收古董的硬要買,就賣了50元。”
紅葉笑著說:“這樣也好。”
王增祥將桌上的50元錢拿起來遞給紅葉。
紅葉接過錢,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站在燈下雙手舉著錢說:“王增祥啊王增祥,你讓人騙了,這錢是假的。”
王增祥“騰地”從椅子上站起,把錢搶在自己手里,錢幣正面左側果然沒有毛主席的頭像。王增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拍著自己的大腿沮喪地說:“主席啊,你今天怎么就沒上班呢?”
五
王增祥開著拖拉機送完石頭回到家時,院里的鐵門敞開著。王增祥心想:難不成遭賊了?走進院里才發(fā)現紅葉的電動車停在房前,屋里電視的音量很大。王增祥知道紅葉回家了,抬腳進了屋。
電視前的紅葉抬頭看了王增祥一眼。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王增祥問道。
“別提了,現在的人搶活搶瘋了!”紅葉生氣地說:“早晨和那些老爺們搶活,被他們把鞋給踩爛了。”邊說邊翹起腳下那只爛鞋。
“你可真有能耐。”王增祥大笑起來。
紅葉自我安慰地說:“等明兒我去百貨大樓買雙貴的,這集市上的便宜東西穿不住。”
王增祥明白紅葉分明是在說氣話,他懂紅葉,紅葉是不舍得花錢的。
王增祥在臉盆里舀上水,剛洗了幾下手,臉盆里的清水如同撒了面粉變得白花花的,他知道那是鉆眼機鉆石頭鉆出的粉末。當他洗完臉,水面上泛著灰黑的泡沫,臉盆里的水也由白色變成了灰黑色。他怔怔地看著臉盆,摸摸自己隱隱作痛的右肩,心想:開山越來越吃力,我是否該換個掙錢的營生呢?
猛地想起上午王發(fā)財的電話,王增祥擦完臉,急匆匆地進屋說:“上午王發(fā)財給我打電話了!”
紅葉厭惡地問:“他給你打電話干嗎?”
“他說劉大海想買咱們老家院子里的石槽。”
“劉大海?”紅葉從椅子上站起:“就是咱鎮(zhèn)上的首富?咱得多咬咬牙。”
“咬牙有什么用?你能把石槽變成金槽?”
“你就只知道抬死扛。”紅葉話里少了幾分慪氣,她有些高興,畢竟在農民眼里錢是最實惠的。“你想賣多少?”紅葉問道。
“不知道。”王增祥顯然沒底。
“5000!”紅葉伸出5個手指頭。
王增祥張著大嘴看著紅葉,心里合計:你真是獅子開大口?。∫粋€破石槽喊5000?
紅葉又問:“劉大海買石槽干嘛?他也搞古董收藏?”
“王發(fā)財說劉大海要買來給鎮(zhèn)長送禮。”
紅葉顯然被王增祥的逗樂了,捂著嘴哈哈大笑。
王增祥說:“我尋思雖然我們弟兄幾個分家了,二哥在市里住,三哥沒了三嫂改嫁,可我們分家沒分石槽啊。石槽是爹留下的,屬于大家。”
紅葉問道:“你想怎樣?”
王增祥喝了口水,滿不在乎地拍拍衣服,說:“上午王發(fā)財說他前幾天跟大哥提起過這事,我跟他說要跟大哥商量后再給他信。”
紅葉聽完這話,一臉不高興:“跟老大商量?老大和老大媳婦比猴還精,你告訴他們,那兩個老東西準會偷摸著把石槽賣了。”
王增祥顯然被紅葉的話激怒了,他眼一瞪,大聲說:“又不是我賣的,日后二哥和三嫂問起石槽,跟我沒有關系。”
紅葉生氣地扭身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紅葉對自己的大哥大嫂如此怨恨,是有原因的。王增祥的娘出殯后,大哥和大嫂兩人要求將當初留給王增祥蓋房子娶媳婦的宅地占位己有,遭到了老爹的反對。大哥和大嫂隔三差五到老房子里跟爹吵架,大嫂用各種不堪入耳的話辱罵爹。當時王增祥只有十五歲,他本想站出來勸架,可是看到大哥王增福用眼死死盯著自己,王增祥沒了勇氣。那眼神像是一頭餓狼恨不得將他吃掉,更像一把尖刀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從此王增祥看見大哥就打怵。過了幾個月,老爹帶著委屈離開了人世。最終當初留給王增祥蓋房的宅地被大哥的二兒子蓋了房子,時任隊長的大哥隨便給王增祥劃了塊墳地供王增祥蓋房使用。這些雖然是紅葉嫁給王增祥后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但每次路過自己二侄子的家,紅葉心里就覺得特別不舒服。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王增祥不在乎自己能從老一輩那兒分得多少東西,他只希望弟兄四人和和睦睦,后輩們能多出點有出息的人??v然大哥和大嫂從他身上占了多少利益,做了多少讓他心寒的事,王增祥覺得那是自己的家人。不管自己吃多大虧受多大委屈,他都能承受,他是要面子的人,他不希望自己家成為村里的笑柄,更不希望本家人在村里被人看不起。
吃罷午飯,王增祥蹭到紅葉跟前,紅葉頭都不扭,說:“靠一邊去,煩你。”王增祥明白紅葉氣消了一半,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下午沒事干了?”紅葉氣呼呼地問。
“哦。”王增祥支吾著:“下午沒地兒送石頭了,但想上山再砸點石頭。”
“你就知道砸石頭運石頭,石槽的事呢?”
王增祥喝了一口水,不情愿地起身出了家門。他不愿去大哥家,但又不得不去。望著王增祥的背影,紅葉伸出左手食指,指著說:“瞎包,沒能耐!”
紅葉依舊記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見王增祥的場景。當時媒人領著王增祥進了她家家門,媒人在前,王增祥害羞地躲在媒人身后。他一手提著兩瓶酒,一手提著雞蛋糕,低著頭一聲不吭,好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登門認錯。那時紅葉雖然情竇已開,但是害羞占據了上風,她在王增祥進門的剎那閃出屋外,至于王增祥的模樣由于緊張和害羞紅葉沒來得及看清楚。
紅葉得知媒人和王增祥離開村子后才回的家。剛進家門,紅葉娘笑著說:“俺家大閨女也快做新娘了,那孩子俺看著不錯。”紅葉爹點點頭說:“嗯,那孩子是個老實孩子。他爹娘死的早,房子是他自己一個用獨輪車花了兩年時間推出來的,就憑這一點值得咱女兒嫁。”紅葉臉紅到了耳根。
婚事是紅葉的父母定下來的。幾個月后,家里開始準備嫁妝,初秋的一個早晨,紅葉身穿紅裝、頭蓋紅蓋頭被人抱到獨輪車上一路顛簸來到了石廟村,就這樣成了王增祥的媳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更何況王增祥是個老實能干的人,紅葉心里雖有不滿,但不好說出口,她常常暗想:或許這就是命!第二年兒子山娃出生了,山娃的降生給他們兩口子增添了更多的快樂,紅葉對生活更有了希望和盼頭,雖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但她很知足。
六
王增祥在去大哥家之前先到了自己的老房子,發(fā)現院里的石槽竟然不見了,心想:難道大哥已經將石槽賣掉了,還是被別人運走了?他從老房子折出來快步向大哥家里走去。
還沒走進大哥家,已經聽見羊圈里的羊癟著肚子“咩咩”叫個不停,空氣中摻雜著羊尿和羊糞的氣味,王增祥連打了幾個噴嚏。屋門緊閉,王增祥湊到門前,透過玻璃看到大哥王增福正端著酒盅就著蘿卜咸菜喝酒。
大哥的背又彎曲了很多,這是曾經那個讓自己望而生畏的大哥嗎?這是曾經那個在村里叱咤風云的隊長嗎?當初他是多么的威風,如今卻是如此的凄慘。生活啊,你竟然如此殘酷!
王增祥心里一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忍住淚水,推門進了屋,喊道:“大哥……”
王增福放下手中的酒盅和蘿卜咸菜,起身迎了上去,說:“四兄弟,來來來……”將王增祥讓到中堂的右座上。
王增祥坐下,問:“怎么才吃飯?”
“上午去地里上了趟糞。”王增福邊說邊嚼得嘴里的蘿卜咸菜“嘎嘣”響,“你吃了?”
“嗯,吃了。”王增祥應道,試探地問:“大哥,咱家的石槽呢?”
大哥王增福依舊低著頭吃咸菜,眼睛盯著著落在盤上的蒼蠅,沒有吱聲。沉默了幾秒鐘,用手把蒼蠅趕走,低聲說道:“石槽被二女婿平安運走了。”
“他運去干啥?”
“養(yǎng)豬。”
如此簡明的回答,讓王增祥未曾料到。他心里不禁合計:他家連頭豬都沒有,竟然養(yǎng)豬。說:“大哥,那可是咱爹用一斗麥子換來的。”
“我知道。”王增福的話顯然有些不高興,他將一酒盅酒咂進嘴里。
王增祥被王增福的話噎得說不出話。王增祥了解大哥的脾氣,大哥要耍驢脾氣了,耍起驢脾氣來天皇老子都不認。
這時大嫂背著鼓囊囊的化肥袋進了家門,進屋看見王增祥,說:“增祥來了。”
王增祥起身應道:“嗯,嫂子。又摘酸棗了?”
大嫂把背上的化肥袋往地上一甩,說:“你坐吧!”
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王增祥說:“最近很多村民都在摘呢!”
大嫂理理滿頭白發(fā),忿忿地說:“村里的老婆子們都瘋了,山間和地邊的酸棗全被他們摘沒了。我今早四點就起床,走了二十里路到南山才摘了這么點。”
王增祥曉得大嫂在恨村里跟他爭奪酸棗的人。這些在土地上勞累了一輩子的人干不了重活,只能漫山遍野尋找一切可以變成錢的東西。酸棗畢竟是野生的,誰先摘到就是誰的。他喃喃感嘆道:“1元1斤,錢啊!”
大嫂聽完王增祥的話,笑著說:“我跟你大哥這么大歲數了,又能干點啥?增祥,今天怎么有時間來玩?”
王增祥說:“大嫂,咱們老家的石槽不見了。”
大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低下頭勉強一笑,說:“二女婿平安運走說養(yǎng)豬用,前天剛運走。”
王增祥咬咬嘴唇,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大嫂,畢竟……這是爹留下的東西。”
大嫂忙解釋道:“這幾天忙,一直沒時間去你家。我還打算這幾天抽空去你家跟你說說這事”
“上午王發(fā)財說劉大海要出高價買咱們那石槽。”王增祥補充道。
“平安已經把石槽運走去了。再說,這么個石槽也值不了幾個錢。你要是想要錢,俺和你大哥給你錢。”大嫂話里帶著幾分諷刺和霸道。
聽到這話,王增祥被臊得滿臉通紅,大嫂的話顯然是對自己的侮辱,更是大嫂一貫不講情理的風格。他大聲地說:“大嫂,這兩碼事!”
王增福從椅子上站起,把酒盅往地上一摔,說:“怎么兩碼事?石槽已經被平安運走養(yǎng)豬了,你想怎樣?我是老大我說了算!還整天說是一家人,一家人還在乎個石槽?你就差那么幾個錢?你也不怕村里人笑話?”
王增祥沒想到大哥竟然能說出這樣話。他本想跟大哥理論,但大哥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瞪著充滿血絲的雙眼瞅著王增祥,王增祥心里一顫:那是自己的親大哥,我的親大哥吶!王增祥壓住心中的怒火,低下了頭。
大嫂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湊上前將大哥按在座位上,數落道:“喝點酒就耍酒瘋,咱四兄弟也沒說什么。你不能好好說話?”
王增福將自己老婆的手撥開,吼道:“你別管我!”
王增祥起身把屋門一摔頭也不回離開了大哥家。他心里明白:這是大哥和大嫂在演戲給他看。
王增祥走到大街上,看見紅葉獨自一個人站在街上不時向這邊張望。王增祥走到紅葉跟前,紅葉剛要張嘴,王增祥沉著臉說:“回家說。”紅葉跟著王增祥回了家。
剛進家門,紅葉問:“老大怎么說?”
“沒怎么說。”
“沒怎么說是怎么說?這可是古董。”紅葉不依不饒地問。
王增祥不懈地一揮手,說:“這都是啥古董,就是破石頭。”
紅葉已經覺察到王增祥這次去大哥家又是失敗,問道:“怎么?他老兩口想獨吞?”
“沒有,他們說石槽被平安運走喂豬去了。”
“那你怎么說?”
“都運走了我還說什么?”王增祥沒敢說大哥數落自己,他怕紅葉去跟大哥吵架。
“會不會他們私自賣了?”
“他們說平安前天運走的,怎么會私自賣?”
“他們說你就信???”
“你不信,你去要回來。”王增祥生氣地轉過了身。
紅葉哆嗦著手,指著王增祥的頭說:“王增祥你可真是個古董,是不是老大又說你了?在外面受氣回家朝我撒,你可真有能耐!平安偷摸賣給劉大海,再把賣石槽的錢給那兩個老東西不行???這兩個老東西可真想得出來。”
王增祥腦子一片空白,他寧肯相信平安運走石槽去喂豬,也不愿相信如紅葉所說的那樣。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別人對他的欺騙,尤其是自己的親人。
他突然想起自己結婚前喂豬的石槽被三哥王增吉借用拿走了。三哥死后三嫂改嫁他人,石槽現在還在三哥家院子南墻根下放著。王增祥推起院里的小鐵車出了家門,紅葉在后面喊道:“你要干嗎去?難道要去平安家把石槽推回來嗎?”
王增祥沒應聲,他邊走邊想:其實我不該叫古董!古董越老越值錢,我越老越沒用。
想到這王增祥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