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作家網(wǎng)原網(wǎng)站入口
一聲嘆息
來源: | 作者:侯艷杰  時間: 2019-12-03
  下午三點,鎮(zhèn)中心小學(xué)門口熱鬧極了,擠滿了等待孩子放學(xué)的人們,自行車,摩托車,電動車,小轎車,三輪車,校車,把大門口圍得水泄不通,小攤販們也都從四面八方趕來,賣冰激凌的,烤冷面的,燒烤的,賣珍珠奶茶的,不約而同的操練起來。人們有的左顧右盼,有的三五成群,興致勃勃的交談著。此時已過中秋,天高氣爽,風(fēng)輕云淡,秋收尚未結(jié)束,很多人從地里匆匆忙忙的趕來,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有的身上粘著玉米葉子,有的頭上掛著玉米胡子。
  “叮鈴鈴.....”,放學(xué)鈴聲一響,孩子們魚貫而出,走到門口,一個個小眼睛幾里骨碌直轉(zhuǎn)。左瞧瞧右看看,四下尋找自己的家人,二十分鐘以后,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的都離開了學(xué)校。最后出來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圓溜溜的,新月般彎彎的眉毛,扎一個馬尾辮,藍(lán)色的校服,一雙舊運動鞋,不緊不慢的走到門口,抬頭望了望,陽光有些刺眼,她用手遮在頭上方,其他孩子都坐上大人的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愣了一會神,知道瑩瑩一定和爺爺先走了,一連兩天,瑩瑩都沒有等她了,以前瑩瑩爺爺騎著電動三輪接瑩瑩都會把她也帶回去,然后和瑩瑩一塊寫作業(yè)??蛇@兩天不知道為什么,瑩瑩好像故意躲著她,和她說話也躲躲閃閃,吞吞吐吐的,每天一放學(xué)一溜煙就沒影了。
  她叫黃小雨,今年十歲了,此時她獨自一人,孤孤單單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從學(xué)校到家里,大概3.4里路,她覺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好漫長,好漫長,腳步越來越沉,一眼望不到邊。她不時地望望天空,大雁開始南遷了,一會排成一個“一”字,一會排成一個‘人’字,漸飛漸高,漸飛漸遠(yuǎn),直到變成一個個小黑點,繼而消失不見。
  黃葉從樹上紛紛落下,像蝴蝶一樣飛舞,盤旋,落在書包上,落在馬尾辮上,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踩在上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她撿起一片樹葉,樹葉上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參差不齊,她瞇起一只眼睛,對著陽光晃了晃,又覺得沒什么意思,隨手一揚,樹葉飄飄悠悠飛走了。
  她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不時用腳踢著暴露在樹葉外面的石子,對面一個年輕的媽媽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女孩漂亮極了,媽媽也漂亮極了,女孩的眼睛烏黑放光,和媽媽提著要求,媽媽笑而不語,溫柔的摸著女孩的頭,她們從身邊過去,小雨回頭看了好幾次,眼睛里有羨慕,還有點戀戀不舍。忽然一個念頭冒出來:要是突然遇上媽媽來接我該多好!她一邊走,一邊想,媽媽的模樣在她心里好像有些模糊了,她不記得有多久沒看見媽媽了,媽媽有多久沒抱過她,給她買過玩具,帶她出去玩了,她都不記得了,只知道有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到底有多久呢?她想,大概有一萬年那么久吧。
  要是媽媽回來,她一定讓媽媽給她買一個芭比娃娃,和瑩瑩的一樣大,不,比瑩瑩的還要大,她快過生日了,她還要讓媽媽買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上面有各種水果,當(dāng)然也要比瑩瑩的大,還要像瑩瑩一樣,一口氣吹滅所有的生日蠟燭,媽媽還會意外地給她買一條漂亮的裙子,比瑩瑩的漂亮一百倍,不,一千倍,一萬倍,然后親親她的小臉,給她唱生日快樂歌.......
  小雨路過瑩瑩家的時候,瑩瑩奶奶牽著瑩瑩的手站在門外,瑩瑩最喜歡的小狗豆豆撒歡似的一圈圈圍著瑩瑩跑,一會停下來,搖搖尾巴,抱住瑩瑩的腳嗅嗅,院子里一大堆金黃的玉米閃著耀眼的光,眼看都堆到門口了,瑩瑩爸爸嶄新的轎車都要沒地方停了,門口一個大大的糞堆,蚊蠅在上面亂哄哄的飛,豬圈里的豬餓了,開始瘋狂的吼叫,撞得豬圈篦子咣咣山響,驚心動魄??匆娦∮杲?jīng)過,瑩瑩奶奶走了上前,這是一個溫和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白白胖胖的像一尊菩薩,每次小雨來她都會給她一些好吃的。
  她笑呵呵的看著小雨,”小雨,瑩瑩的手表,發(fā)卡,彩筆是不是你拿走了?“
  ”沒,沒....沒有啊“,小雨被問得措手不及,一時有點結(jié)巴了。
  ”這幾天就你來我家了,我只拿出來借你玩了,“,瑩瑩漲紅了小臉,像個紅蘋果,清清脆脆的聲音銀鈴一般,
  ‘我真沒拿”,小雨也不示弱,頂了回去。
  “拿了也沒啥,但好孩子不能撒謊,你要拿了,趕緊還給瑩瑩,老奶肯定不說你”,瑩瑩奶奶依舊溫和。
  “我說沒拿就沒拿‘,小雨顯然不高興了,小嘴撅著,氣呼呼很委屈的樣子。
  ”你要不還給我,我這就告訴你奶奶去,看你奶奶不打死你,明天還給你告訴老師。“瑩瑩也生氣了,小臉蛋氣得鼓鼓的,在陽光下,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別,別.....“,一聽這話小雨害怕了,”我還你就是了,別告訴老師和我奶奶,好嗎?”小雨說完,把書包翻過來,拿出了紅色的手表,一盒五顏六色的水彩筆,還有幾只漂亮的發(fā)卡,還有一些粘貼畫。“我就是想玩幾天”,小雨不無心虛的辯解。
  瑩瑩接過東西,轉(zhuǎn)身回屋了,走到院子里,回頭說了一句,“以后別來找我玩了”。
  小雨愣了一下,蔫頭耷腦地往家走了。
  瑩瑩進(jìn)了屋,把東西擺在炕上,爸爸狠狠瞪了她一眼,“以后你要再跟小雨玩,看我不揍你,這么點孩子就偷東西,將來還得了。”
  “咋說都是孩子,看你咋咋呼呼的,至于嗎?”爺爺在炕上鼓搗他的小收音機,見兒子發(fā)火,覺得有點小題大做。
  “我還沒說你呢,你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啥不懂?天天接人家,萬一有個閃失咋整?”瑩瑩爸爸正氣頭上,腰里掛沖牌,逮誰跟誰來,竹筒倒豆子似的,不吐不快。
  “我不尋思人家孩子都有人接,她自己怪可憐的,”爺爺語氣弱了起來,像個孩子做錯了事,受到了大人的訓(xùn)斥。
  “你可憐她有啥用,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這回好,引狼入室了吧,”瑩瑩爸爸越說越氣,嗓門越來越高,拍得桌子啪啪直響,瑩瑩躲在墻角,抱著小熊,傻傻地看著爸爸,嚇得不敢吱聲。
  “行了,別沒完沒了的,多大點事啊,這孩子也怪可憐不識見兒的,爹媽不著調(diào),爺爺瘸了吧唧,奶奶還瞎摸糊眼的,這日子難過啊”,“唉.......”,瑩瑩奶奶說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全家都沉默了,誰也不說話了。
  小雨怏怏不快的回到了家,家里沒人,爺爺奶奶一定是捆玉米桿去了,地不多,但他們身體不好,干得慢,房門沒有上鎖,也是,家里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有,鎖不鎖都一樣,小偷來了都得含著眼淚走。小雨覺得餓了,打開電視柜下面的抽屜,里面空空如也,連點面包渣都沒有。她跑到廚房,拿起一個干巴巴的饅頭,狼吞虎咽吃了兩口,噎住了,趕緊舀了半舀子涼水,喝了幾口,總算順下去了,吃完了饅頭,對付個半飽,抱著她那只娃娃去后院苞米堆玩去了。這個娃娃還是小時候媽媽給她買的,已經(jīng)丟了一只胳膊,沒了一只眼睛,可這是她唯一的娃娃,也是對媽媽唯一的念想了,她抱著娃娃,一邊嘟囔著,媽媽愛你,媽媽帶你玩,給你買好吃的。隔壁的月嬸在院子里聽得真真的,不禁皺了皺眉,搖搖頭進(jìn)屋了。
  夕陽西下,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美得有些觸目驚心,炊煙次第升起,像一朵朵黑色的蘑菇云,在鄉(xiāng)村的上空裊娜。栓在門口的黃牛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牽進(jìn)了院子,留了一地嚼碎的玉米桿,雞鴨鵝爭先恐后的往家趕,跟頭把式的亂了陣角。小雨的爺爺奶奶一前一后進(jìn)了院子,爺爺背著一袋玉米,走到玉米堆旁,嘩啦一下倒了下去,奶奶手里拿著兩把鐮刀,一邊走一邊捶背。
  爺爺進(jìn)屋就趕緊脫鞋上炕,卷起褲管揉著膝蓋,已經(jīng)腫的像一個饅頭樣了,疼得他直咧嘴,他從酒瓶里倒出一些白酒,一圈一圈的揉著,“這要癱巴了,你們娘倆可咋辦呀?”他眉頭緊鎖,不無擔(dān)憂的說著,這腿需要手術(shù),可是手術(shù)費得十來萬,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哪有錢治啊,只能聽天由命了。
  “烏鴉嘴,整天瞎咧咧啥,”,小雨奶奶也是憂心忡忡,可是家里這副光景,眼睜睜無能為力啊,只有自己解勸自己,安慰老伴說,“沒事的,吃點藥就好了”。倆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那要到來的結(jié)果,可還是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可能會有意外發(fā)生呢。
  小雨看見爺爺奶奶回來,蹦蹦跳跳地進(jìn)了屋,“奶,我想吃雞腿,給我買一個吧,”小雨抱住奶奶的胳膊,眼睛巴巴的看著奶奶,近乎哀求。
  “就長個吃心眼,咱家哪有錢啊,”奶奶冷冷的說道。
  “人家瑩瑩都吃膩了,我.....”,小雨還在爭取著,聲音帶了點哭腔。
  奶奶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人家瑩瑩爹媽能掙,你想吃,也找你那個敗家的媽去,這個挨千刀的小養(yǎng)漢老婆,她不得好死,“提起小雨媽媽,奶奶就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一把把那個女人撕巴碎了,抽她的筋,扒她的皮,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不許罵我媽,你壞,“小雨急了,攥緊了小拳頭,一下一下如雨點般落在奶奶的身上。
  ”她喪八輩子天良,把錢都拿走了,不要你了,你還向著她說話,你個小沒良心的,吃里扒外的東西,我白經(jīng)管你了,你個白眼狼,“奶奶越數(shù)落越生氣,一把推開小雨,小雨站立不穩(wěn),向前打了一個趔趄,一下腰磕到炕沿上,”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哭,哭,就知道哭,沒事你就哭喪吧,早晚把我們作死就消停了,“奶奶一甩袖子去廚房做飯去了。爺爺躺在炕上心事重重,唉聲嘆氣,許是疼的,許是愁的,一頭稀疏的白發(fā),原本健碩的身軀如今已是風(fēng)燭殘年,他幽幽的閉上眼,忍住即將要流出的眼淚。
  小雨哭累了,見沒人哄她,識趣地爬上炕,抱著娃娃躺在了炕里,到底是孩子,不一會就睡著了,過了好半天,突然咯咯的笑出了聲,爺爺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她,如木雕泥塑一般,突然摸了摸她的小臉,苦笑了一聲。
  小雨夢見媽媽回來了,穿著白色的裙子,可好看呢。背了一個大大的包,往炕上嘩的一倒,好吃的,好玩的,還有新衣服,擺滿了炕頭,小雨依偎在媽媽懷里,一手拿著油汪汪的大雞腿,一手抱著朝思暮想的芭比娃娃,媽媽無限愛憐的撫摸她的頭發(fā),突然,一陣風(fēng)吹來,媽媽飄飄忽忽地飛走了,小雨想抓住媽媽的裙子,可是什么也沒抓住,媽媽不見了,小雨揮舞著雙手,“媽媽,別走,媽媽,別走,”喊到聲嘶力竭,奶奶抱起滿眼淚痕的小雨,貼著小雨粉嫩嫩濕漉漉的臉,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她的心被什么狠狠的戳了一下,滲出汩汩鮮血來,痛苦像無數(shù)只手撕扯著她,她要窒息了。她拼命的想止住眼淚,可越這樣,眼淚就越不爭氣,最后還是徒勞無功的放棄了,任憑眼淚流成一片苦海,把自己淹沒。往事歷歷在目,卻不堪回首。
  想當(dāng)年黃家在村子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裕戶,奶奶生完小雨的爸爸之后,國家開始實行計劃生育,她響應(yīng)號召,做了絕育,唯一的兒子讓他們滿心歡喜,如獲至寶,給兒子起了一個小名叫鎖子。鎖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好好念書,父母也不在意,就這一個寶貝,可秧長唄,整天惹是生非,不是打了人家男同學(xué),就是薅女同學(xué)的頭發(fā),再不就是揭了鄰居的瓦,砸碎對門的玻璃,每每惹了禍,小雨的爺爺奶奶都會帶著他挨家挨戶給人賠禮道歉。
  一晃鎖子長到十八歲,一米七八的個子,濃眉大眼,棱角分明,書讀的不好,但是有一個優(yōu)點:能說會道,用鄰居月嬸的話說,尿罐子鑲金邊---嘴兒好。當(dāng)時男孩子都流行摩托車,鎖子也要買,父母起初不同意,架不住他軟磨硬泡,死纏亂打,最后終于如愿以償。父母有錢,要買當(dāng)然買最好的了,鎖子騎上摩托車,就一個字:美,騎著摩托兜風(fēng),那感覺爽翻了。然而好景不長,樂極生悲,沒多久,在一次喝醉酒后,鎖子出事了,騎摩托翻到溝里,奄奄一息。
  大把大把的銀子花出去以后,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可是腳落下了殘疾,十里八村的姑娘誰也不愿意嫁給他,眼看著人家的兒子娶妻生子,承歡膝下,盡享天倫,鎖子父母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
  總在家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老這么吃閑飯也不是辦法啊。當(dāng)時村里的男孩都下鄉(xiāng)收雞鴨鵝狗,然后到收購點上去賣,現(xiàn)得力,當(dāng)天紅,本錢還小,村上的半大小子,成年漢子小日子都紅紅火火滋潤極了,鎖子也心活了。常言說,人無外財不富,馬不吃野草不肥,說是收,其實早出晚歸的,趁人不注意就順手牽羊了,都說偷雞摸狗不算賊,即使被人抓住了,頂多打一頓也就沒事了。
  寒來暑往,花開花謝,燕子從南飛到北,從北飛到南,一轉(zhuǎn)眼五六年就過去了,鎖子的腳也逐漸恢復(fù)了。那一年,他認(rèn)識了鄰鎮(zhèn)收鴨鵝的阿明,兩人一見如故,十分投機,阿明長鎖子幾歲,黑黑的,又矮又瘦。倆人掙了錢經(jīng)常到鎮(zhèn)上的小飯館喝上幾口,巡杯把盞,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一來二去,便效仿劉關(guān)張?zhí)覉@結(jié)義,兩個人磕了頭,拜了把子,指天發(fā)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有一天,倆人收工早,阿明邀鎖子去他家做客,鎖子欣然應(yīng)允。阿明家的家境一般,房子在鄉(xiāng)下也不出眾,院子也不大,父母出去打工了,家里只有夫妻倆和一·個兩歲的女兒。阿明進(jìn)屋趕緊招呼老婆阿英沏茶倒水,阿英年紀(jì)與鎖子相仿,長得不漂亮,但是打扮的很時尚,很洋氣,當(dāng)時是夏天,阿英穿一件吊帶背心,胸線一覽無遺,低腰的牛仔短褲,漏出大半截細(xì)長白皙的大腿,修長苗條的身材,玲瓏曼妙,婀娜多姿,目光流轉(zhuǎn),顧盼生情,風(fēng)流嫵媚,巧笑嫣然。阿英一見鎖子,竟有些呆了,鎖子正值青春,高大英俊,濃眉大眼,與阿明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霄壤之別。鎖子被女人這么直勾勾的看了半天,有點不好意思,臉一紅,低下頭來。阿英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趕緊招呼鎖子坐下,端茶送水,極盡殷勤,寒暄客套了一陣,就去廚房準(zhǔn)備酒菜了。
  倆兄弟坐在炕上,一邊喝茶聊天,高談闊論,一邊逗著阿明兩歲的女兒,談笑風(fēng)生,其樂融融。阿英不時循著聲音往屋里望一眼,火辣辣的目光落在鎖子身上,兩人目光相對,鎖子感覺臉上火辣辣發(fā)燙,心跳加快,有一些躁動和一種難以名狀的異樣的感覺。阿英的眼神含情脈脈,勾魂攝魄,他一個沒談過戀愛的大小伙子哪受得了,不一會就滿頭大汗,魂不守舍了。兩人各揣心腹事,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實際上早已暗潮涌動,只有阿明傻了吧唧不解風(fēng)情。
  很快,酒菜上桌,阿英大大方方的坐在鎖子旁邊,從來沒有和女人挨得這么近,女人特有的體香對鎖子有一種致命的誘惑,阿英嘴上像抹了蜜,甜死個人,頻頻倒酒夾菜,像一只花蝴蝶晃來晃去,鎖子如墜云里霧里,飄飄然,暈暈乎乎,從未有過的興奮。酒逢知己千杯少,阿英酒量驚人,鎖子也不示弱,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鎖子原本就巧舌如簧,死人都能說活,這會更有熱情似火,嫵媚多情的阿英作陪,更讓他神采飛揚,口吐蓮花,滔滔不絕。阿英對他更是興趣盎然,眼神幾近崇拜,直到日落西山,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這一次相遇以后,鎖子心里便再也放不下阿英了,魂牽夢繞,形容憔悴,有事沒事經(jīng)常買些酒菜往阿明家里跑,阿明不明就里,只以為兄弟情深,歡喜得很,鎖子與阿英眉來眼去,調(diào)情打鬧,他也不以為意,嫂子和小叔子嬉笑打鬧本也天經(jīng)地義,無可厚非。俗話說,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阿明的大意和忠厚為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
  《說岳全傳》里有一首詩: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莫將心腹事,說與結(jié)交知。多少年來,一直被奉為至理名言。阿明親戚病逝,他要出去幾天,事先便告知了鎖子,鎖子一聽心花怒放,如此天賜良機,正中下懷。想著阿英媚態(tài)撩人的眼神,凸凹惹火的身材,便心癢難耐,好不容易捱到晚上,迫不及待的敲開了阿英的門,什么朋友妻不可欺,通通見鬼去吧。阿英傾心鎖子,鎖子愛慕阿英,倆人郎有情妾有意,早已心知肚明,如今干柴遇到烈火,哪有不燃的道理。春宵一刻值千金,嘗到了甜頭的鎖子,更加對阿英難舍難離,兩個人如膠似膝,恩恩愛愛做了幾天露水夫妻。
  阿明回來后,鎖子整天像丟了魂似的,衣帶漸寬,相思成災(zāi),阿英也茶飯不思,坐臥不安。兩個人繼續(x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阿明仍然沒有察覺。“不見又思量,見了還依舊,為問頻相見,何似長相守”,阿英與鎖子打得火熱,不滿足于地下情,發(fā)誓要雙宿雙息,長相廝守。阿英毅然決然離開家,拋下阿明父女,投奔鎖子來了,鎖子終于領(lǐng)回了媳婦,父母自然歡天喜地,阿英能說會道,一口一個“爸”,一口一個“媽”,把個老倆口哄得滴溜溜亂轉(zhuǎn),美得不知道東南西北。
  紙里包不住火,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阿明得知真相以后,頓足捶胸,腸子都悔青了,恨自己瞎了眼,引狼入室,如今老婆紅杏出墻,這口氣如何能咽得下。秋后的一天晚上,阿明和一幫兄弟氣勢洶洶的來到鎖子家,把玻璃砸個稀碎,將鎖子和阿英痛打了一頓,想要帶阿英回家,可阿英是王八吃稱砣鐵了心,堅決不回去,阿明見阿英心意已決,頓覺心寒,阿明的兄弟悄悄對他說:“強扭的瓜不甜,這爛貨整回去也不能安心跟你過日子,不如狠狠敲他們一筆,不能便宜了這對狗男女。”阿明一聽也是這個理,于是獅子大開口,要了一大筆賠償金,事已至此,鎖子父母也只好照辦,這件事才算作罷。
  吵架那天,鄰居月嬸聽得清清楚楚,她是村里有名的“新聞老太太”,十里八村,張家長,李家短,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阿英的來龍去脈她也了然于胸,她不看好阿英和鎖子的婚事,她說阿英嫁給鎖子已是第三家了,那阿英一雙桃花眼,頭發(fā)染得焦黃,走起路來擰擰噠噠,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嫁了兩次,一家撇下一個孩子,趕上落(la)蛋的老母雞了,瑩瑩奶奶說:“歲數(shù)大了,定了性,興許能改好呢。”月嬸嘴一撇,“是狗改不了吃屎,不死咱都能看見,看我說的對不對。”
  鎖子和阿英結(jié)婚不久就有了小雨,孩子小,阿英就在家?guī)Ш⒆樱⒂牟蛔黾覄?wù),也不下地干活,每天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帶孩子溜達(dá),買時裝,買高跟鞋,給孩子買小食品,買玩具,花錢如流水,小雨的爺爺奶奶敢怒不敢言。孩子漸漸大了,阿英就去鎮(zhèn)里化妝品商行打工,沒干多久,就不愛干了,吵著要自己開店,伸手管公婆要錢,不給就沒好臉色,大吵大鬧,攪得雞犬不寧,鎖子和媳婦一條心,也站媳婦這一邊,小倆口整天胡攪蠻纏,軟硬兼施,老倆口被逼無奈,也只好拿出全部積蓄息事寧人。
  錢到手后,阿英喜笑顏開,神采奕奕,整天描眉畫眼,胡吃海塞,早出晚歸,卻遲遲不見張羅開業(yè),鎖子收鴨鵝一走就是一天,根本不知道阿英在干什么,老倆口疑竇頓生,可稍有質(zhì)疑,阿英就眼眉倒豎,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鎖子也一勁幫腔,老倆口也只能忍氣吞聲,不敢多嘴。一個月后,阿英出去一連三天未歸,鎖子才發(fā)覺大事不妙。趕緊出去找,找了一個月,音信皆無,阿英似乎從人間蒸發(fā)了。鎖子整天愁眉苦臉,父母也叫苦連天,雞飛蛋打,這下可怎么辦啊,鎖子媽本來眼睛就不好,終日以淚洗面,眼睛更加模糊。村里人紛紛同情,指責(zé)阿英水性楊花,沒有良心,可同情有啥用,指責(zé)也于事無補啊。月嬸說,“看看,我怎么說來著,人都說婊子無情,應(yīng)驗了吧。”
  家里所有的錢都被阿英卷走了,鎖子一氣之下出去打工了,家里剩下老兩口和小雨,這個可憐的孩子,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間媽媽不見了,爸爸也走了,上學(xué)也沒人送她,放學(xué)也沒人接她了,沒人給她買玩具,也沒人給她買好吃的了,奶奶整天哭,爺爺整天唉聲嘆氣。她每天抱著媽媽留給她的娃娃入睡,每次唱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時候,奶奶就不讓她唱,她非唱不可,奶奶就打她,她就哭,奶奶也哭,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她真成了一棵小草,在凄風(fēng)苦雨里搖啊搖啊,原本燦爛的天空如今陰云密布,家里一片愁云慘淡,籠罩著悲傷的陰影,壓抑得人喘不上氣來,奶奶逢人就哭訴,魔魔怔怔,經(jīng)常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鎖子本就不著調(diào),在外面結(jié)交的都是酒肉朋友,時常招貓逗狗,血汗錢揮霍一空,家里已經(jīng)是水深火熱了,他依然我行我素,不管不顧。父母苦不堪然,無計可施。小雨在學(xué)校也成了問題孩子,不按時寫作業(yè),上課搞小動作,和同學(xué)不合群,可是奶奶沉浸在悲傷里不能自拔,無心管她,老師不喜歡她,同學(xué)們也不愛和她玩,只有瑩瑩一家對她好,瑩瑩爺爺接瑩瑩時看她可憐,總是順便把她帶回來,瑩瑩也總是把玩具借給她玩。
  兩年后的一個夏日午后,小雨趴在炕上看電視,爸爸回來了,帶回來一個艷俗的女人,這個女人打扮得比她媽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已經(jīng)是兩年來爸爸帶回來的第四個女人了。女人個不高,皮膚還算白,丹鳳眼,五官還算周正,長得肥肥的,穿著還很暴露,白花花的肉露在外面,走起路,渾身的肉顫漣顫漣的,小雨白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她笑嘻嘻的摸著小雨的頭,小雨厭煩的推開,下了地飛快的跑開了。
  走到門口,鄰居月嬸和一些女人在樹下納涼,看見小雨就故意問她,“你新媽媽漂亮不”,“她不是我媽媽,她是個狐貍精”,小雨揚起小臉分辨。
  “瞅瞅,還急了,不是就不是唄,”另一個女人笑笑,“你看她怎么樣?”
  “她呀,”,小雨賣了一個關(guān)子,慢條斯理地說“她腰粗,腿短,大屁股,圓臉,一看就是跨世紀(jì)新款”。
  “這孩子,哪來這些嘎咕詞,”女人們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岔了氣,小雨也跟著嘎嘎嘎地笑,粉嫩的小臉蛋像一朵山桃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晚上,新來的女人在西屋睡著了,爺爺把爸爸叫到跟前,“鎖子,你訂媳婦我們支持,你要找個正經(jīng)過日子的,我和你媽啥話不說,可是竟整這些,都什么玩楞???”
  “正經(jīng)訂媳婦,你說的輕巧,”鎖子非常不屑,“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知道現(xiàn)在訂媳婦多錢嗎?”
  “多錢?你要好好訂一個,我和你媽砸鍋賣鐵也給你訂。”
  “快拉倒吧,還砸鍋賣鐵,就把你倆骨頭渣子都砸了也不夠,”鎖子冷冷的說道,“現(xiàn)在女人都現(xiàn)實著呢,要樓,要車,還不要炕上那倆猴兒,我問你,你拿啥當(dāng)買樓買車?”
  小雨爺爺立時被問得啞口無言,奶奶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哭,哭,一天沒別的能耐,你就哭吧,哭瞎了看誰伺候你,以后我的事,不用你們管。”鎖子賭氣走了,留下老兩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小雨抱著娃娃愣模愣眼看著他們,臉上是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憂郁。
  小雨奶奶哭夠了,將思緒從往事中拉回來,小雨還在輕輕地啜泣,肩膀一抖一抖,奶奶用手拍拍小雨,輕輕地叫醒了她,然后用濕毛巾給小雨擦了擦臉,把飯端上桌,現(xiàn)成的饅頭熱了熱,土豆燉白菜,清湯寡水的,小雨湊到桌前,皺了皺眉,撅著小嘴,一身不吭地吃了起來,沒吃多少,推推飯碗,看電視去了。奶奶坐在那發(fā)了半天的愣,眼睛腫腫的,似有所思,眼神里滿是無奈。
  小雨沒等電視看完就又睡著了,爺爺關(guān)了燈,在黑暗中吧嗒吧嗒抽煙,自從小雨媽媽進(jìn)門,爺爺再也不抽卷煙了,都改成旱煙了,旱煙勁大,嗆得爺爺一直咳嗽,這兩年腿得了病,要開刀,需要一大筆手術(shù)費,可老倆口省吃儉用一輩子的積蓄都被小雨媽媽敗光了。奶奶坐在墻角,呆呆地發(fā)傻,月光傾灑在奶奶的臉上,她目光呆滯,面容蒼老,沒有任何表情,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坐著,一坐就是大半夜,爺爺看著她,想勸,又不知該怎樣勸,他真害怕怕她有一天會崩潰,或是眼睛瞎了再也不愿意看這個世界了,這漫漫長夜不知道該怎么挨捱過去,如果不是這孩子,這日子過得還有什么盼頭呢。
  月亮漸漸落了,一輪旭日從東方升起,火紅火紅的,天邊的云霞燦爛得一塌糊涂,一夜之間,落葉到處都是,玉米堆上,柴火垛上,屋頂上,全是黃葉,秋天到處是一片肅殺的景象。奶奶穿鞋下炕,坐了一夜,腿都麻了,下地活動了好半天才緩過來。她悶了一些大米飯,給小雨和爺爺蒸了一碗雞蛋糕,然后叫醒小雨。
  小雨吃完了飯,背著書包要去上學(xué),奶奶一把拉住她,給她塞兜里一個一元鋼蹦,“留著買方便面吃,”小雨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奶奶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
下午放學(xué),同學(xué)們都蹦蹦跳跳的往出跑,李偉招呼亮亮,“放學(xué)我們一起玩洛克王國吧”,另一個叫亮亮的孩子說,“不愛玩了,我想玩斗地主”,女孩們嘰嘰喳喳說又新買了什么玩具,小雨茫然地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身影,不想回家,走到了花壇旁坐了下去,拿出一袋五角錢的一種叫做相當(dāng)好吃的干脆面,默默地嚼了起來,手里拿著一塊碎磚頭,在花壇上寫字,今天瑩瑩值日,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瑩瑩爺爺在門口等候,半個小時以后,瑩瑩出來了,看見小雨在寫字,就很好奇,剛要蹲下來問問小雨,爺爺在遠(yuǎn)處舉著一個大大的冰激凌喊她,她答應(yīng)了一聲,向爺爺跑去,身后小雨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瑩瑩一愣,回頭看了她一眼,迅速的瞄了一眼花壇上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春天走了,秋天來了,我什么時候能好呢?
 

上一篇:碧海紅灘不染塵

下一篇:硬實人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