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多少年了,我一直延續(xù)著一個特殊的習慣,就是在寒露過后的深秋時節(jié),找一個清爽的日子,到離城區(qū)10多公里的塔山去看紅葉。
我忘記了我養(yǎng)成這樣的一個習慣,是我自身的主觀使然,還是我周遭的客觀使然。也許是我自身的主觀成分多一點,也許是我周遭的客觀成分多一點。不管哪個成分多一點,都已經(jīng)成為我養(yǎng)成習慣的主導因素。養(yǎng)成這樣的一個習慣,對于我這個樂于觀察、樂于思考的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情。
塔山原本是一個普通的地名。說叫塔山,其實既沒塔,也沒山,可在我的眼里,塔山比有塔有山還有情致。那里深秋時節(jié)的紅葉,真是太濃重、太別致、太讓我傾情關注了。那杏樹的葉子,那梨樹的葉子,那楓樹的葉子,那春樹的葉子,甚至那一墩墩蒿棵上的葉子,那一片片緊貼著地面生長的各種無莖植物的葉子,都會紅得一片深情。紅是主色調(diào),可每一片葉子,都有獨自的色彩個性。有的紅得深一點,有的紅得淺一點;有的紅得紫一點,有的紅得黃一點;有的葉子整片通紅,有的葉子輪廓嫣紅……在那里,不管是行走駐足,還是昂首俯身,盡是紅葉的絢麗。
其實,遼西這個地方,深秋的時節(jié)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各種各樣的紅葉。打小,我就被紅葉的色彩包圍著,欣賞著紅葉的容顏,傾聽著紅葉的聲息,我的臉上,總是洋溢著美麗的幸福。在紅葉繽紛的山屯里奔跑著,成長著。
有一天,已經(jīng)從一個山屯里的黑小子出落成在電視臺當記者的我,因采訪任務扛著攝像機來到塔山那片土地的時候,正是深秋的時節(jié),正是紅葉閃亮的時節(jié)??粗橇饕缰㈤W亮著鮮紅色彩的葉子,我的心情,像秋風一樣的爽朗,像陽光一樣的高照。我這個人,天性就喜歡到新鮮的地方去看風景,塔山紅葉的別致,讓我好一般情趣盎然。
那一天,就在塔山阻擊戰(zhàn)紀念碑前,我有幸遇到了時年61歲得王相英老人。老人很慈祥,慈祥得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母親特有的氣息。
老人看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各種紅葉,就神情怪怪地問我:“你也喜愛這里的紅葉?”
我說:“很喜愛!你們這里的紅葉真的有些特別,沒法不叫我喜愛。”
她說:“你的眼力真是不錯。不光你喜愛這里的紅葉,許多人都喜愛這里的紅葉。”
老人的話,讓我就意識到老人的心里,一定裝著許多關于塔山紅葉的故事。
果然,老人面對一臉好奇的我,即刻就充滿深情地講起來。她知道我是記者??磥?,老人的心里,一定是希望她的故事能被更多的人知道,然后,讓更多的人都喜愛這里的紅葉。
她是塔山的本地人,從小就喜愛這里的紅葉。因為迷戀這里的紅葉,老人20歲的時候,就嫁給了同村也一樣喜愛紅葉的小伙子王樹德。王樹德比她大四歲?;楹螅瑑蓚€人的小日子過得雖然艱苦些,但是一直很幸福。
結婚五年后,也就是1948年的陰歷八月二十八,他們的村子進入了許多的解放軍。當時說是解放軍的大部隊要打國民黨軍隊占領的錦州城,進駐塔山的解放軍要在這里阻擊由關內(nèi)前來增援的國民黨軍隊。
老人說,國民黨的軍隊真是笨蛋,派軍隊增援錦州的事,應該是是一件很保密的事,咋還早早地就讓解放軍知道了呢?
那一年,進駐塔山的解放軍大致有3000多人,而且大多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大多還沒成家,還沒娶媳婦。王相英還頭一次看到村子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以前,她只聽說過打仗,但?恢來蛘桃謎餉炊噯恕?
解放軍的隊伍中,有一位叫徐忠智的班長,20剛剛出頭,家好像住在遼東。因為喜愛紅葉的緣故,徐忠智與王相英夫妻倆很談得來。在王相英的家里,徐忠智說他也喜愛紅葉,他沒結婚的媳婦也同樣喜歡紅葉。他和沒結婚的媳婦有個約定,就是等打完仗后,他馬上趕回家去,然后在繽紛鮮亮的紅葉下,舉行一個熱鬧的婚禮。說這話的時候,徐忠智曾經(jīng)從上衣兜里,掏出在家鄉(xiāng)采摘來的紅葉。他看著紅葉說:他家鄉(xiāng)的紅葉和塔山的紅葉一樣美麗。
解放軍進駐后,部隊就動員當?shù)氐娜罕姇簳r撤離,避一避戰(zhàn)火硝煙。村里好多人都很聽話地撤離了,可王相英和她的丈夫王樹德就是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家。她家院子里的那棵八香梨樹的葉子剛剛鮮紅起來,風吹葉動,悠然景致。而那個時節(jié),王相英正和王樹德謀劃著要蓋三間新瓦房。王相英夫妻倆一直有個心愿,就是深秋紅葉正艷的時節(jié),蓋三間新瓦房。蓋房子所需的木料,已經(jīng)好不容易地準備齊全了。這當口,夫妻倆都舍不得丟下那來之不易的三間房木搬出去。
在王相英和王樹德的眼里,打仗無非是放幾槍、打幾炮而已,不會很殘酷。仗打完了,就馬上動工蓋房子。于是,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硬生生地留在了家里。兩個孩子都還小,一個四歲,一個才三個月。
看著自家院子那棵八香梨樹上的葉子紅紅的,王相英的心里,就一直核計著蓋新房的事。有時,她望著那棵八香梨樹,真誠地期盼著國名黨的軍隊不來塔山,不來和解放軍打仗,不耽誤她家蓋新房。
1948年的陰歷九月初八,也就是陽歷的10月10日,仗果然打起來。激烈的槍炮聲一個勁地響著,讓王相英夫妻倆的心一直揪揪著。他們根本沒想到仗會打得這么激烈。王相英聽著激烈的槍炮聲,心里嘀咕著:這下,陣地附近所有的紅葉,都會遭殃了。
更讓他們惦記的,是徐忠智和他的戰(zhàn)友們。他們都在陣地上,都在槍炮聲激烈的地方。王相英傾著耳朵,想聽出哪些槍炮聲是徐忠智和他的戰(zhàn)友們打的。她甚至雙手合一,祈禱徐忠智和他的戰(zhàn)友們能取得勝利。
槍炮聲稍稍停息下來,王相英就催促丈夫趕緊到陣地上去,看看徐忠智和他的戰(zhàn)友們打得咋楊。夫妻倆太惦記那位喜愛紅葉的徐班長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王樹德來到徐忠智所在的陣地上,看到不少昔日生龍活虎的戰(zhàn)士都犧牲了,有的戰(zhàn)士還負了重傷,他忍不住地哭了起來。胳臂已經(jīng)受傷的徐忠智趕緊跑過來安慰他。王樹德跑回家里,把陣地上慘烈景象一五一十向媳婦說了。說完。他就告訴媳婦,他要馬上返回到陣地上,說陣地上有一位負了傷的重傷戰(zhàn)士,急需送到后方的戰(zhàn)地醫(yī)院進行救治,他要去干送傷員的事。王樹德這么一走,就是大半夜,陣地上的槍炮聲時響時停,王相英一直坐在窗前惦記著。等王樹德回到家里的時候,王相英抱著他哭了。
王樹德回到家里,陣地上的情景一直在他眼前顯現(xiàn)著,說啥也睡不著。他跟王相英說,這仗哪能這么打呢?這么打,那徐班長也會犧牲在陣地上。他干脆不睡了,讓王相英把自家留著蓋新房時吃的20斤黃豆炒了。王樹德說,燒熟的黃豆裝在戰(zhàn)士們的跨兜里方便,隨時可以掏出一把嚼著吃。一大早,王樹德就背著20斤炒熟的黃豆,不顧一切地向徐班長所在的陣地跑去。當王樹德到達陣地的時候,徐班長已經(jīng)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與國民黨兵同歸于盡了。徐班長手下的戰(zhàn)士,也全部犧牲在陣地上。
王樹德傷心地找到了徐忠智的尸體。在徐忠智殘破的上衣兜里,王樹德看見了那片紅葉。一想到徐班長的家鄉(xiāng)還有未婚的媳婦等著他,王樹德不由得失聲痛哭。他邊哭邊背起徐忠智,走到離陣地稍遠一點的地方,把兩天前還在他夫妻倆面前有說有笑的徐班長埋了起來。徐班長上衣兜里的那片紅葉,被王樹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的胸前。
徐忠智和他的戰(zhàn)友們犧牲后,解放軍又有新的隊伍頂了上來。從此,王樹德就更加關注那陣地上的槍炮聲。
戰(zhàn)斗的第三天,王樹德從陣地上回來,讓王相英把家里的一斤半線麻搓成繩子,然后送到陣地上。那是陣地上急需栓地雷的繩子。那一斤半線麻,是家里留著蓋新房時打房薄用的。
戰(zhàn)斗的第四天,王樹德從陣地上回來,很是著急地對王相英說,陣地上修工事沒有材料,沒有像樣的工事,解放軍戰(zhàn)士打起仗來就要吃虧,就要死更多的人。說話間,夫妻倆一狠心,就決定把準備蓋新房用的所有木料,都讓解放軍的戰(zhàn)士們扛到陣地上去做修工事的材料。看到被扛走的木料,王相英含著淚水說了一句話:還是解放軍戰(zhàn)士的命重要,新房子就不蓋了。
戰(zhàn)斗的第五天,王樹德從陣地上回來,又把家里存著的一坰地的谷草,一捆一捆地扛到陣地上。他看到修完工事的陣地泥土太潮濕,就把谷草扛來,給戰(zhàn)士們做隔離潮濕的鋪墊。
戰(zhàn)斗的第六天,王樹德從陣地上回來,把家里的門板、飯桌子和小箱子,都一股腦地送到陣地上。王樹德甚至還在想把自家房子拆了,拆下來的木料都送到陣地上。王樹德對自己的媳婦說,人家在戰(zhàn)場上命都舍得,我們還舍不得一點東西嗎?
那幾天,王樹德一直往陣地上跑,王相英一直為丈夫擔心著。擔心歸擔心,王相英從沒阻止過丈夫所采取的各種行動。王相英看著自家院子里那棵八香梨樹上的紅葉,日日祈禱著陣地上的槍炮聲能早些結束。
第七天,也就是1948年的10月16日,陣地上傳來勝利的歡呼聲,解放軍取得了塔山阻擊戰(zhàn)的徹底勝利。王相英和丈夫隨即就帶著孩子,來到徐忠智的墳前,把從自家院子那棵八香梨樹上折下來的一枝紅葉,插在墳頭上。王相英在墳前哽咽地說:徐班長,仗打完了,我們勝利了,你就帶著這枝紅葉回家去見你未婚的媳婦吧,她一定在等著你呢!說話間,夫妻倆都淚眼盈盈地跪下了。
第二年的深秋時節(jié),新中國成立了,塔山的紅葉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濃郁起來。
聽著王相英老人講的故事,我不由自主地把眼前的一片一片紅葉,都錯落有致地拉進了攝像機的鏡頭里,讓它們放大再放大,清晰再清晰。我真的感覺,那一片一片的紅葉上,不是有一個像徐忠智一樣的人,就是有一個像王相英或者王樹德一樣的人。每一片葉子上,都有鮮活的形象,都有真切的聲音。那一刻,塔山的紅葉,已悄然變成了我心中的極品紅葉。
從此,我總會在深秋的時節(jié)里,找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去看塔山的紅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