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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美三章
來源: | 作者:鮑爾吉原野  時間: 2019-12-02
(一)太岳書香
  37年前,我在赤峰縣東方紅大隊當知識青年。因為干活賣力氣,被選為生產(chǎn)隊長。我在林業(yè)隊,夏天給果樹打藥,秋天摘蘋果,冬天伐樹。勞動休息間隙,我習(xí)慣拿出一本書讀一讀。那時候允許閱讀的書不多,讀書跟前程也沒有關(guān)系——我們注定要當一輩子農(nóng)民了。但讀書,哪管讀一小會兒,心里會安穩(wěn)點,往大了說覺著自己高尚一點兒,也帶點兒裝。
  有一天,老鄉(xiāng)問:隊長你讀啥書呢?我支支吾吾回答:哲學(xué)。我每天都在讀哲學(xué)書,那時也沒別的書。
  給我們念一段,他們說。
  不行不行,我很惶恐,沒聽說有念哲學(xué)書的。風(fēng)把凹地的積雪吹到臉上,大伙攏一堆樹杈烤火,我身穿羊皮襖讀康德的《判斷力的批判》,書是從我爸單位資料室借出來的。
  念一段!他們鼓掌。
  沒辦法,我只好清清嗓子朗誦:“共同感覺力所指的就是一種公眾的感覺力,或是一種判斷力。這種判斷力在它的返思活動中先驗地想到自己以外的一切人的想像方式……,”等等,我念了很長,他們互視,目光茫然,問:說啥呢?我窘迫回答:不知道,真不知道康德在說啥。
  老鄉(xiāng)很失望。他們說,隊長,你找點故事書給我們念念多好。
  回城時,我上書店買了一本兒童小說《閃閃的紅星》,寫兒童團員潘冬子和老財胡漢三斗爭的故事。這是赤峰市新華書店唯一的一本故事書。田間地頭、春夏秋冬,我給老鄉(xiāng)念了上百遍《閃閃的紅星》。后來他們在心里都背下來了,我念錯一個字,老鄉(xiāng)馬上糾正。
  每個人都需要書!這是我當時得到的感悟,不管他是工人、農(nóng)民、老人和兒童。
  偶爾想起這段舊事,覺得挺好笑——老鄉(xiāng)們聽《判斷力的批判》苦苦思索的表情。那時老鄉(xiāng)家里沒書——除了小孩的課本和領(lǐng)袖語錄,連日歷牌都沒有,但他們渴望得到書或聽別人讀書。37年過去了,他們現(xiàn)在讀書嗎?
  出于圖書配置,風(fēng)氣養(yǎng)成,出外打工等方面的原因,農(nóng)民讀書的機會仍然不多——這是我的認識,但這個認識被一次訪問改變。
  今夏,我到山西省古縣開會——古縣位于太岳山南麓,歸臨汾市所轄——結(jié)識一位農(nóng)民的藏書家,他藏書7000多冊,筑一處“金玉書屋。”書屋的主人張玉貴,今年64歲,是古縣岳陽鎮(zhèn)張才村農(nóng)民。他家有6孔黃土窯洞,專設(shè)一窯作書屋。他的藏書有兒童文學(xué)、小說、農(nóng)作物栽培和保健等方面的圖書,對外免費借閱。張玉貴說,金是黃土高坡,玉是書。他的書有自己買的,有上政府單位要的。別人搬家,他上舊窯洞里撿書。張玉貴的故事在臨汾電視臺播出后,許多人給他寄來書。書像滾雪球一樣,越集越多,讀者也越來越多。張玉貴最崇拜的作家是趙樹理,最喜歡的作品是《李有才板話》。
  翻看書屋的借閱登記本,十里八村的農(nóng)民都上這兒借書,我忽然想起當知青時的感觸——每個人都需要書。
  張玉貴的書屋去年被縣政府命名為“書香家庭,”獲得獎勵一萬元。被掛匾命名的“書香家庭”在這個縣的還有好幾家,包括城鎮(zhèn)居民和機關(guān)干部。推崇讀書,獎勵讀書,大力興辦圖書室,在古縣蔚成風(fēng)氣。
  古縣七個鄉(xiāng)鎮(zhèn)和111個行政村都建立了圖書室,村圖書室藏書不少于1800冊。鄉(xiāng)鎮(zhèn)圖書室藏書不少于2000冊。學(xué)校、企業(yè)、機關(guān)、社區(qū)的圖書室圖書數(shù)量更多一些。圖書室設(shè)施和購書經(jīng)費由政府支持??h里每年召開一次全縣創(chuàng)建書香社會表彰大會,隆重評選書香家庭、書香鄉(xiāng)村、書香鄉(xiāng)鎮(zhèn)、書香學(xué)校、書香企業(yè)和書香機關(guān)。
  我見過許多政府推進的工程,比如辣椒工程,奶山羊工程等,但下大氣力讓農(nóng)民讀書的工程只見古縣這一家,而且這件事跟政府利益不掛鉤。讀書跟GDP沒關(guān)系,跟財政收入也沒關(guān)系,它跟什么有關(guān)系?人的心靈。我想用心靈而不僅僅是知識來表述人和書的關(guān)系。書如清泉,澆灌一個人的心靈向善向美,美和善實際是富于保障性和享受性的資源,而且源源不斷。“黃金非寶書為寶,萬事皆空善不空。”老子讀書,影響兒子。兒子讀書,影響孫子。一個民族讀書,這個民族就有長久的競爭力。
  2009年建成的古縣圖書館是山西省最好的縣級圖書館,被評為國家一級圖書館,面積3600平方米。縣館是總館,學(xué)校鄉(xiāng)鎮(zhèn)設(shè)15個分館,之間通借通還,物流配送,被稱作“總分館系統(tǒng),”在一個館里可讀全縣的書。在縣館,我看到孩子們在兒童閱覽室矮小的桌椅上讀繪本。圖書開架,有寬敞舒適的空間閱讀。我與讀者交談,見到有從四川來的農(nóng)民工。
  古縣的名勝很多,它的核桃負盛名,村村都有核桃樹,全縣人均50株。藺相如墓在古縣,亦有名。這個縣石壁鄉(xiāng)生長一株樹齡1300年的唐代牡丹花,冠幅面積達33平方米,開四、五百朵白牡丹花?;ㄩ_之際,觀者成千上萬。而我看好的是這里的書香氛圍。太岳山脈的霍山腳下,流過澗河,把古縣裝點的蒼郁秀美。這個縣曾獲得全國模范衛(wèi)生城稱號,而我私下里已把它看作是中國最美鄉(xiāng)村——美在書香。
  
(二)鄂溫克詩篇
  
鹿甲勺
  維拉索姨媽見過很多人。很多人從不知什么地方來到鄂溫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維拉索姨媽不知這些人是看她還是來看馴鹿。
  維拉索姨媽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齡。許多鄂溫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她也不是皇帝,記憶自己的年齡有什么用處呢?維拉索姨媽眼睛藏在像巖石紋路一樣的前額下面,牙床萎縮了。她從床上撐起身子很慢,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稱職的合作。她的眼睛銳利,包含著在山林里得來的清澈的光亮。
  鄉(xiāng)里的干部領(lǐng)人來參觀,并帶來一些生活用品,送她野戰(zhàn)色彩的戶外衣服?,F(xiàn)在她正穿在身上。
  維拉索姨媽見到了許多人,沒發(fā)現(xiàn)哪個人比馴鹿更好看。她這輩子,在心里騰出一塊很大很干凈的地方,用來想念馴鹿。
  五月份,山下的積雪融化了。維拉索姨媽領(lǐng)著馴鹿上山。一些大膽的花朵在冰的縫隙開花,像一顆粉色的、兒童衣襟上的鈕扣。馴鹿去吃這朵花。它只吃新鮮的苔蘚,馴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兒。維拉索用手給馴鹿搔背,這些駝色的絨很快像破氈片一樣脫落,進入夏天了。馴鹿驚奇地看維拉索,用窄窄的面頰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層皮包著骨頭和靜脈。馴鹿吃過苔蘚,喝過刺骨的泉水后,抬頭向四周看。維拉索知道它心里高興呢。馴鹿微張著嘴唇,眼睛看遠方的樣子好像在唱歌。維拉索真的認為馴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聽不到。她曾經(jīng)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馴鹿的嘴巴邊上,聽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沒聽到,維拉索認為這是人的耳朵失靈了。人的耳朵聽過謊言之后,就不靈了,從此聽不到馴鹿的歌聲,松鼠的歌聲,更聽不到藍莓開花時唱出的歌聲。
  維拉索姨媽有一個寶盒。這個盒也不算什么寶,是軍用壓縮餅干的綠色鐵皮盒。不知道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給她的東西,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東西裝進去丟不掉。這個綠鐵皮盒里有許多好東西,模范證書,海拉爾公園門票和孩子小時候的作業(yè)本,還有一只勺子。從床底下搬盒子時,它在里面叮當響。勺子是馴鹿蹄甲做的,配銀柄,像山杏那么大,給馴鹿喂鹽用。銀柄刻著東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維拉索不知道這個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這是她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留下的東西,年頭可能比這還要多。她父親說,祖先們從俄國的勒拿河邊來到這里時,就帶著這個勺子。維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條大河別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為她沒見過她的祖先。有個旅游者說列寧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烏里揚諾夫。維拉索的父親說勒拿是古鄂溫克語,意思是大河。它發(fā)源于中西伯利亞高原的貝加爾山脈,那里是鄂溫克人最早的故鄉(xiāng)。
  維拉索常常拿起這個勺子端詳。馴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紋,當年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過苔蘚,巖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說話,雖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維拉索把勺子揣進懷里,上山看馴鹿。她拿勺子舀紙包里的鹽喂馴鹿,看馴鹿舔這個勺子。維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呵呵,馴鹿在舔自己的腳趾。
  一天,維拉索姨媽的木頭房子里來了一位俄國旅游者。他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分的很寬的眉毛眼睛像鄂溫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濃胡茬像俄羅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遞上了送給維拉索的禮物是木套娃和錫制小珠寶盒。維拉索回贈他一雙樺樹皮做的嬰兒鞋。
  雅德從懷里拿出一樣?xùn)|西,維拉索嚇了一跳,她連忙從床下搬出綠鐵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著一模一樣的鹿甲勺。維拉索姨媽以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從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發(fā)現(xiàn)他拿的是另一個。雅德看到維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動,像演話劇一樣說了很長一段獨白,眼里含著淚水,連俄語翻譯也沒聽懂他在說些什么。雅德指給她看——這兩個勺子背后都刻著年代——1783,它們是同一時代的產(chǎn)物。
  雅德說,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標記,他正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尋找這種鹿甲喂鹽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著發(fā)現(xiàn)家族河流的經(jīng)過地。他拜訪過不少鄂溫克和鄂倫春家庭,拿出這只勺子,對方卻沒反映。今天在呼倫貝爾發(fā)現(xiàn)了這只勺子,他太激動了。雅德說,維拉索姨媽的勺子是他在世上發(fā)現(xiàn)的第四只喂鹽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峽對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間博物館里一只,還有維拉索這只。
  “讓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給你嗎?”維拉索問雅德。
  雅德臉紅了,說“不會,哪怎么會?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請您去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您的故鄉(xiāng)勒拿河流域去訪問。”
  “去不了,我老的已經(jīng)記不住歲數(shù)了。”維拉索說。她要為雅德唱了一首歌,說這是跟馴鹿學(xué)的歌。
  “馴鹿會唱歌嗎?”雅德非常驚訝。
  “會的”維拉索說。她唱到:“如果春天不回家,鮮花就把窗臺擋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擋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馴鹿孩子。
  歌聲好像馴鹿在山谷里鳴叫的回音,雅德一邊錄音一邊擦眼淚。維拉索姨媽越來越老了,她坐在門口,永遠凝望著遠方。美國詩人唐納德·霍爾在《秋思》里寫道:“人們凝望著,繼續(xù)凝望。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的人,對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厭。除了愛,他們的凝望沒有其它理由。”
  
雷擊火
  敖魯古雅鄉(xiāng)鄂溫克族居民的定居點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費入住。這些尖頂房子由粗拙的木料蓋成,既簡約又洋氣。六月,長著小圓葉子的山楊樹環(huán)繞著黑色調(diào)的民居和博物館,像一群穿淺綠裙子的小孩圍著棕熊跳舞。冬天這里會更好看,四、五個月不化的白雪簇擁著這些笨拙的房子過冬,天空天天藍。
  我去一家訪問,主人姓涂。他家的廳堂里面的瓷磚啊、電視洗衣機與城里無異,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獵槍上山打來的,是政府發(fā)放。老涂客廳供著一盞燈,擺放水果香燭。我對燈盞躬身施禮,身后傳來一聲大喝:“好!”
  回頭看,一位50歲或90歲的男人從長沙發(fā)上爬起來,身上掛著好幾件衣服,這些衣服剛才他當單子蓋在身上睡覺。面對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山民,我看不準他們多大年齡,他們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樹一樣老,就像我看不出樹的年齡。
  “我爸”,老涂指老漢。
  他爸牙床癟了,皺紋像溝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臉上,會順利流進他嘴里。他的眼睛與這些皺紋不相干,天真純凈,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處,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別人的甜,都是因為你剛才祭拜了雷擊火。”
  “謝謝。”我欣慰地說,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邊等我。
  涂爸爸說“這個火是雷擊火,我從森林里取來的。”
  喔,天火,“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問涂爸爸。
  老漢非常驚訝,他走過來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關(guān)節(jié)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會兒,把臉擰過來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他問。
  我搖頭。
  同行人樂了,說“香瓜沒了。”
  “你的父母和老師沒告訴你嗎?”
  我搖頭。
  同行人說“吻沒了。”
  “唉”涂爸爸嘆一口氣“世界上盡是像你這樣的可憐人。唉。我們靠什么生活?火?;鹩脕碇笕?、燒茶、取暖。但這只是火的一萬個作用中的一個作用。”
  “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說“比不上我這個火。”他閉目念誦一段禱文,睜眼說“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鉆進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們不讓去但攔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嘩嘩地搶著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燈浸好柴油,放在樺木扁盒里,用繩掛在脖子上,正好讓皮衫大襟護著。我找雷擊火來了。”
  涂爸爸從樺皮煙盒取一撮兒含煙放在下唇的齒根處。鄂溫克人愛森林由此可見一斑——嗜煙人不使用明火,他們把煙草、炭灰和紅糖攪拌在一起,放在嘴著含食。
  “我盼著落地雷打下來,最好落在我身邊。它會燒焦一棵樹,但燒不了整個林子,有雨嘛。被雷燒焦的樹都是被天神選中的樹,唰——一股火貫滿樹干,它成了白珊瑚樹。但閃電在遠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邊嚇到我。這怎么會?我掰斷過狼的腿,怎么會怕閃電呢?”
  這時候一只滾瓜溜圓的大黃狗跑進屋,鉆進床下,躺在冰涼帶藍花紋的地磚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鉆進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著鉆進床下。三條尾巴在地上拍,但節(jié)奏不齊。
  “我不怕閃電,喜歡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著屋頂說“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我躺在地上,雨水流進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這兒來干什么?是誰把我抬到了這里?可能是孟廣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當我把手伸進懷里摸到了油壺時,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來了。這時候看到,我眼前一棵興安落葉松燒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變成了炭。我爬過去摸這棵樹,摸到一個地方燙手。我扒開樹皮,見到了暗紅的炭火。我用它點燃了我的油燈。油燈的火苗兒半紅半黃,像個嬰兒眨著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溫克語訓(xùn)斥它一通。
  “我?guī)е鹈缦律搅耍@是天火。誰家里有過天火?方圓一百里也沒聽說過,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興呢,大雨還是嘩嘩下,腦袋撞到樹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團嘛。雷聲閃電東一下西一下地弄著呢。正走著,一下掉進一個坑里,直著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聽到呦呦的聲音,聲很小,你們肯定聽不到,因為打雷。我彎下腰摸地上,一張皮子,又軟又熱乎,不是狐貍,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馴鹿。一只小馴鹿掉進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的一點也不錯——它的腿被夾子打傷了,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爺為什么讓我上山取雷擊火,是為了讓我救這只小馴鹿。它腿受傷了,跳不出這個坑,大雨下一宿就會把坑淹沒,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來,用皮衫蒙著腦袋,一手夾著小馴鹿,一手端著油燈,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過一跤,差點兒跟油燈貼臉,火苗把我嘴唇燒了一個大泡,總覺著有一個羽毛貼在我嘴唇上。這就是雷擊火的來歷,馴鹿你們看不到了,它們在山上。”涂爸爸說完躺在床上,蓋上好幾件衣服,他閉上眼睛,嘴唇有一塊黑斑。我想起查爾斯·賴特在《南方河流日記》里的幾句詩:“石頭閉上眼睛,鴿子在青岡樹上呻吟,那黑天使總是在他唇上安眠。”說的正是他。
  
(三)湖水漂著紅蘋果
  古麗仙四十多歲,瓜子臉,端莊秀麗,神情里包含著維吾爾女人的羞澀和熱情。把羞澀和熱情放一起形容一個人好像不妥貼,但你看到古麗仙的眼睛就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她專注地觀察每一個人,眼里流露出友善與好奇。更多時候,她好像在心里編織詞語,準備把歡迎客人的心意表達出來。
  桌上的幾位客人唱了幾首歌,各地的民歌,氣氛到達一個溫暖的色階上。古麗仙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給大家唱一個愛情歌曲吧。”臉上又浮出羞澀。
  她唱——“蘋果丟到湖水里啊,熟透的蘋果漂上來。愛情的火焰向上燃燒,一直燒在我心懷。”
  大家鼓掌,因為愛情,也因為古麗仙是喀什市的副市長,一位漂亮的、大方的、羞澀的官員。如今找一位尚且羞澀的官員不太容易了。
  古麗仙唱完歌,簡短地說了幾句話:“我們喀什噶爾,是絲綢之路的經(jīng)過地,是十二木卡姆的故鄉(xiāng)。在喀什,從天山下來的雪水澆灌著春小麥和白楊樹。沙棗花開的時候,滿城全是香的。維吾爾族是聰明、友善和載歌載舞的民族,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情。”
  沒錯,愛情讓雪水千里迢迢尋找白楊樹,讓一個民族友善聰明。
  在莎車縣,我們進入一位維吾爾農(nóng)民的院子。門外陸陸續(xù)續(xù)進來幾位身穿長袍、頭戴黑綠花帽、手拿樂器的藝人。手鼓一響,都它爾、熱瓦甫彈起來,這是十二木卡姆的音樂。這幾位樂手簡直像坐在燒紅的烙鐵上,他們閉著眼睛、狂熱地演奏與歌唱。他們?nèi)甲兞四樱樕嫌谢鹑紵?。音樂能讓人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嗎?他們是這個村的農(nóng)民,突然從落著巴旦木花瓣的泥土上跨入天堂。已經(jīng)不能叫他們農(nóng)民,他們是坐在天庭碧綠石階上演唱的音樂家。藝人們的額頭血管隆起,脖頸通紅。顯然,他們身體里換了一種名為十二木卡姆的新血,血的主要成份是愛情。一位維吾爾老漢遲鈍地跳起舞。他有80歲了吧,花白的胡子從下巴向上翹起來,眼里深邃中含著笑意。他邀請維吾爾女作家帕蒂古麗與他共舞,兩人跳起來,衣袂翩翩,老漢一往情深地望著帕蒂古麗。她事后對我說,“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我的臉都發(fā)燒了。”
  我一直注視這位維吾爾老漢的眼睛和他的舞,他的眼里飛逸著熱辣辣的愛情,雖然腿和肩關(guān)節(jié)有些僵硬了??墒菒矍橐欢ㄒP(guān)節(jié)和年齡有關(guān)系嗎?可以有也可以沒有。沒人阻擋愛情的火苗從80歲的人胸膛向上燒起來。老漢的眼睛純真,這是許多人在20多歲有過一陣兒就跑掉的純真,還在他80多歲的眼睛里閃耀。這位老漢的愛情之火可能沒熄滅過,如長明燈一直燃燒。盡管他起舞的雙手是握坎土曼的手,他的長袍已經(jīng)破舊。
  田野上,大片的巴旦木樹葉露出新綠,花瓣灑落樹下深綠的春小麥里面,落在金黃的油菜花里。我低頭看油菜花里的巴旦木花瓣時,耳邊傳來雷鳴——如果蜜蜂的嗡嗡也可稱為雷鳴的話。彎腰看,油菜花地不知有多少蜜蜂在忙碌,比喀什人口多得多,我的耳畔不勝其鳴。這時,我想起古麗仙的話——這一切是因為愛情。
  入夜的喀什街頭,矯健的維吾爾小伙子和包頭巾的維吾爾姑娘在喀什街頭大步行走,臉上飄過甜蜜。他們的心情與蜜蜂在油菜花地里的心情一模一樣。我住在鐵匠街,看到從上面一條街涌來人流,一群維吾爾男人穿著西服和發(fā)亮的黑皮鞋,臉上喜氣洋洋。我以為是做禮拜的人,一位中學(xué)生告訴我,他們來參加婚禮。接著,街上出現(xiàn)來參加婚禮的維吾爾女人,衣裝莊重。喜慶的氣氛灌滿了鐵匠街,鐵匠們停下工作,朝他們張望。
  我參觀莎車縣一座敬老院,這是上海援建的縣福利中心的一部分,福利中心還包括孤兒院和特殊教育學(xué)校。它的樓房綠地,以及內(nèi)部設(shè)施放在沿海城市也是一流水準。在敬老院里,我看到了最老的一位老人,背駝得厲害。我問他是這里年紀最大的老人嗎?工作人員回答:是的,他上個月才結(jié)婚。
  我驚訝了,請他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為他們照一張相。在鏡頭里,這兩位維吾爾老人安詳寧靜。妻子76歲,坐著輸液。丈夫82歲,他眼里分明透出享受愛情的喜悅。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流下眼淚,為見到80多歲人的眼里還充滿愛意而流淚。一個人能活到80歲已經(jīng)不易,而80歲之人的眼里葆有純真的愛情近于奇跡,這比獲得諾貝爾獎還要難。在這樣的愛和這樣的眼神面前,什么錢、什么陰謀詭異全都不值一提。
  我到新疆來,是看新疆的大地,并非尋找愛情,但我處處遇到了愛情。古麗仙說的愛情,包含了大自然的和諧和各民族的相互交往與尊重,這些愛像紅紅的蘋果在清澈的湖水里漂著。蘋果藏了一肚子的甜蜜,這些甜蜜從蘋果的肚子轉(zhuǎn)入了我的肚子,讓我見證到愛情——雪水與白楊樹、巴旦木花與油菜花,還有人類相愛。這里還有數(shù)不清的、我們沒見到的愛情的花與果。我覺得我也快變成演唱十二木卡姆的藝人,瘋狂地歌唱,如蜜蜂一樣雷鳴。這一切都因為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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