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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風
來源: | 作者:鄭曉凱  時間: 2019-12-02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理解,一個人的賭癮為什么一生都會流動在他的血液中。
  少年的我頭頂著一枚豁了牙的殘月,爬過低矮的墻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院兒走。我是帶著母親的“圣旨”去給父親他們“炸局”的。心里的兔子像個喝醉了酒的大神兒,跳的根本就沒有章法,想象一下,當時我的臉肯定是嚇成了綠色。手里的掏耙桿攥出了汗,沉沉的,感覺像拎著一桿關公的大刀,它是我此次執(zhí)行這個神圣任務的兵器。
  我繞過了那個穿著破棉襖、凍得原地碎步跺腳的“崗哨兒”,感覺自己像個偵察兵,側身貼著房山頭,一閃身就蹲在了窗根底下。那個年月能看到的幾部電影給了我無窮的智慧和力量,還有能夠親身模擬一把的恐懼和快感……
  父親是遠近聞名的“賭王”,但那時人們管他叫“耍錢鬼兒”,那些耍錢鬼兒們神出鬼沒,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要是被大隊的民兵抓到了那可是要游街、開批判會,還要辦學習班的。母親就是因為白天看到了幾個陰魂不散的“我家的表叔”而斷定父親今晚一定要有“行動”。她說那幾個“勾死鬼兒”看父親的眼神兒不對,進了院子雞嘴鴨屁股地說了些胡三道四的鬼話,跟父親一對上眼兒,甲乙雙方就都心知肚明了。母親恨那幾頭爛蒜比恨“鳩山”和“座山雕”都厲害。
  “哼哈二將”已經讓母親派去給父親當“保鏢”了。以前就聽說過,我的兩位叔伯叔叔是父親的左膀右臂,雖然他們不耍,但他們的使命是要保護好“老大”的安全,另外,“老大”身邊要是沒有兩個跟班的立于左右,那還有“賭王”的氣勢嗎。據(jù)說父親耍錢,手氣極好,頭三局把把贏錢,一般這時候兩個“保鏢”會上前勸阻,讓他見好就收,可父親會眼睛一立,把兩個弟弟呵斥下去,繼續(xù)碼牌。贏錢就走那是什么人的德性!必須等到最后輸干口袋了,再讓兩個弟弟回家取錢,直到取不回來了,才能山窮水盡地離開牌局。
  我小時候一直納悶兒,我們家在村里不算很窮,但也不算是很寬綽富裕。有一年因為沒交學雜費,每天的第一節(jié)課都要被老師點名站起來,羞辱一番后才可以坐下。可是父親耍錢的錢究竟是哪兒來的呢?!
  父親勤勞,是村子里種菜的好手。一個冬天的許多個“戰(zhàn)役”之后,這位耍錢的“將軍”便開始改邪歸正了,種瓜種菜,挑擔去賣,賣了錢好去還他的輸贏債務。在我認識的人中,幾乎沒有比父親更能付辛苦、更能挨大累掙錢的人了。風水輪流,年年如此。而且,父親借債,包括輸贏賬目,從不賴賬,講借講還,講輸講還。三里五村,有口皆碑。
  母親一輩子管不了父親的豪賭,當年就連爺爺奶奶也是眼瞅著兒子輸完了騾子再牽馬,最后房子地兒都跟著亂顫。據(jù)說土改前父親把這個家終于輸成了“貧農”。于是有一次父親喝了酒后把我叫到了跟前,比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還壯烈地對我說,老子耍錢怎么了,我要是不耍,現(xiàn)在袖子上戴著白“胳膊箍兒”(地富反壞右的白袖標)呢!你還當狗屁紅小兵!信不!
  信。敢不信么!我從小到大沒敢跟父親頂過嘴。調到市里工作后,我把父母也接了過來。當時母親非常高興,以為離開了那個鬼影叢叢老家,父親從此就會消停了,可誰知沒過幾天,父親竟能騎我的公車戴我的手表回鄉(xiāng)耍錢。幾天后輸光回來,我還得陪著笑臉,馬上給炒幾個菜,燙壺小酒,趁熱端上去。父親端起來一口悶盡,重重地把酒盅頓在桌上,一聲不吭。這時,我不但不敢問什么,就是當時有屁恐怕也得悄悄憋回去。酒足飯飽,父親優(yōu)哉游哉地去幼兒園幫我接孩子,女兒大心從幼兒園回來,進屋就跟爺爺大吵大鬧,批評他進教室沒有敲門,給她丟盡了臉!一旁的我被嚇得渾身的汗毛都根根倒立起來??墒歉赣H卻嬉笑著承認了錯誤,并表示一定改正。天! 這隔代人之間的差別怎么會是這樣……
  父親被“小鬼兒”們勾走后,母親晚上鋪被褥時,都要把父親的被褥卷疊起來,據(jù)說這樣就不輸錢了。我偷偷地品了幾次,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父親在外面該輸還是輸,而且連我的小伙伴們都知道:你爸每次都是先贏后輸,輸完就癟茄子了。
  每年臘月二十三的小年后,來我家要賬的就開始絡繹不絕了,送走一撥又一撥,有時甚至把圈里的母豬牽走,把過年的年貨背走。西院大姑就來跟我母親商量,要不,你家也放幾天“局”吧,抽抽紅往回撓撓。每當這時,母親就會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要是繼續(xù)再勸,她會氣得大聲吵起來:那和賣大炕有什么區(qū)別?我窮死不爛姓,寧可把房子賣了也不會放局設賭,那是做大損!要遭報應的!母親平時說話平心靜氣,有條有理,要不是過了忍受的極限她是不會這樣高門大嗓的。
  今天就是我家前院設的賭局,父親吃完了晚飯,磨蹭到天黑,就哼著他一輩子只會唱的那一句歌詞,若無其事地走了。母親氣得實在沒有辦法,才設計了讓我去“炸局”的一幕。
  盡管我在農村呆了15年,但是跟村里的孩子們比,就是個地道的“菜鳥”,這次實在是因為母親的無奈,才敢斗膽接此重任。一怕父親知道,那就徹底完了,盡管父親從來不動手打我,但小鬼見了閻王就是頭皮發(fā)麻;二是怕天黑,此刻蹲在窗臺底下,旁邊有一個空水桶,不經意碰一下就會發(fā)出聲音。四周萬籟俱靜,偶爾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我感覺頭茬都豎了起來;三是不知道我的這個“炸局”會炸出什么個爺爺樣兒奶奶樣兒,后果不堪設想……
  我慢慢爬起身,看到整個后窗戶黑咕隆咚的,窗子的下半扇是玻璃,上半扇是糊窗紙。我爬上窗臺,用右手的中指蘸了口唾沫,在窗紙上無聲地捅了個窟窿,因為里面好像掛了毯子,還是什么都看不見。好在捅窟窿的地方是毯子的接頭,我隨手摸了一截秫秸棍,輕輕挑開了一道縫兒,就能看到亂哄哄的屋里了。
  炕中間點著一盞鬼火似的油燈,四周圍著一圈看熱鬧的人,火苗把人們的影子送上了四周的墻上和棚頂,陰森森的。父親和一個年輕的外鄉(xiāng)人坐在炕中間,每個人的臉都半明半暗,顯得棱角分明。父親把一摞錢放在炕上,外鄉(xiāng)人也從懷里掏出一摞錢,與父親那摞并在一起,拿手壓平。天,他們賭錢數(shù)都不數(shù),真是開了眼界。那年月,還沒有百元大鈔,最大的面值是10元,都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根金條了。
  這樣的陣勢,旁邊的那幫蝦兵蟹將是上不了場的,而且那個外鄉(xiāng)人敢于單刀赴會,也一定是個江湖老手。所以這個賭局,在當時、當?shù)匾菜闶莻€穆桂英級別的“天門陣”了。父親坐莊,開始碼牌,牌面朝里,砌出一道小墻,發(fā)出脆脆響聲。然后,父親拿出三顆骰子,像耍戲法的藝人一樣,上下左右,龍飛鳳舞,甩手一擲,骰子便飛出手去,翻滾著散開。我簡直看迷了,從來沒有看到過父親如此的瀟灑、有樣兒,甚至忘了自己砸場子的使命了。
  父親分好了牌,在抓牌的時候好像是用了千鈞之力,然后把四張牌一點兒一兒點地捻開,配牌、擺陣,干凈、利落。等外鄉(xiāng)人也配好了牌,父親脫掉了棉襖,光著膀子說,老弟,開牌之前讓大哥摸摸心跳如何?外鄉(xiāng)人遲疑了一下,也脫掉了外衣,露出顯得瘦弱的身子。     
  外鄉(xiāng)人問,大哥,有煙么?父親摸了摸干癟的煙荷包,抽出了一條二指寬的卷煙紙,又從錢垛子里捻出了一張10元票,兩手一卷,就麻利地把錢卷在了紙里,然后端起油燈,點燃了“煙卷”,抽了一口,遞給了外鄉(xiāng)人。
  外鄉(xiāng)人大口大口地抽著煙,整個房間里空氣都凝固了,父親身后那兩位“孟良、焦贊”也焦慮緊張起來。父親伸過手去,用手背貼在外鄉(xiāng)人的心窩處,點頭贊到:你小子還夠個爺們!
  就在父親張口要喊出“開局”的關鍵時刻,我嚇得一下子從窗臺上掉了下去,“咣當”一聲砸在地下水桶上。于是,還沒等我用掏耙去砸,里面卻已經炸局了!人們以為是大隊民兵抓賭,瘋狂地踹門砸窗,沒命地逃跑,鳥獸般散去,只恨爹娘給少生了幾條蟹腿……
  多少年后,在一次父親喝完酒高興時,我裝作沒我事兒似的問他,聽說那年你在前院老劉家還炸過局?父親立馬眼睛亮了起來:那次老子起的是“虎頭”和“天牌”,穩(wěn)殺兩門,咳,可惜了那把牌了……
  我無語。我們真的是一對兒無語的父子,在一起生活的幾十年中,我們幾乎沒有一次認真地交流過,沒有一次長談,也沒有說過暖心的話語。我感覺對于父親的過去,我還不如外人了解的多。在他走了這么多年之后,我曾無數(shù)次地自責,乃至深深地懺悔……
  那年,我接到市委組織部的調令,趕緊收拾行李,父親用一輛獨輪的“土車子”送我上路。從村里到沙嶺,還需要過太子河,15里路,我們好像就這么默默地走完了,各自在琢磨自己的心事兒。送我到車站等車,他也就只說了聲我回去了,然后轉身就走。沒有叮囑,沒有希望,也沒有要求。望著他推著獨輪車遠去的背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每次父親耍錢輸了,心情不好,進了院子就氣急敗壞地開始罵街。先罵豬,后罵雞,然后就是罵小凱子。我真的不知道,除了罵、訓斥,我們就再也沒有可以交流的語言和情感了么?!
  倒是有一次,父親要回老家,準備把房子賣了,飯桌上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是賣給二叔還是賣給四叔,我受寵若驚,趕緊說,這種大事就是您自己定,賣給誰都是我們老鄭家的地盤。過了幾天,父親回來了,老房子也賣了,卻沒帶回來一分錢。我和母親都知道,他是把自己的賭債都還清了。母親含著眼淚望著我,我知道,那眼神里包含著萬語千言,包含著母親說不出的委屈和辛酸,也包含著對我這個兒子的深深歉意……
  如今,當我看到或聽說哪些父母累斷了老腰也要拼命為兒子、孫子攢錢,為兒子孫子買房子買地,哪些兒女還在厚顏無恥地當啃老一族,而且都不知道感恩,我都會鄙夷至極,啞然失笑。我既輕蔑那些可憐的父母也痛恨那些不孝的兒女。這幾十年,我們把老祖宗給我們留下來的的人情、人性、倫理、道德都糟蹋的面目全非,幾代人的退化不知道還需要多少年和多少代人的不斷的努力才能轉回原點。
  父親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其實,你是對的。盡管你大字不識,但是你的一生為我上了一堂最生動、最深刻的人生之課。你用你無聲的行動教會了我許多做人的道理!
  記得有一年,我也就十幾歲吧,用母親打袼褙的背面糊上“窩兒紙”(糊棚用的碎花紙),正面貼上大白紙,剪裁成撲克的大小,然后用橡皮刻成了“黑桃”、“紅桃”、“草花”、“方片”的模子,還刻了1到10的阿拉伯數(shù)字和AKQJ,用紅色和黑色的鋼筆水印刷成自制的撲克,大王畫的是毛主席,小王畫的是林副主席。在那個沒有撲克賣的年代,我簡直就是個天才!
  有一天,家里沒人,我找?guī)讉€小伙伴來我家玩撲克,也像大人一樣,用撲克推牌九。那時候雖然家里都窮,但是哪個孩子自己手里還是會有幾分幾毛的私房錢。我們學著“耍錢鬼兒”的樣子把錢擺上,真的動起了輸贏。誰料到這時父親突然回來了,當他看到我大模大樣地正在“坐莊”,挽起袖子熟練地給其他三家分牌時,當他看到我瀟灑地把贏到的鋼镚摟到自己跟前時,他的臉由紅變紫,由紫變青,冷不防上來就給了我一個大耳光!——這是父親平生第一次打我。我眼前冒著金星,大聲吼道:你個耍錢鬼兒,憑什么就你能敗家??!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爸,我以后再也不敢玩兒啦!盡管我哭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父親的怒氣還是未消,他嘶啞著嗓子地罵我,你要是再敢不學好,再敢耍錢,老子就剁了你的手!然后他氣急敗壞地把我的撲克撕個稀碎,揚的亂七八糟……
  從此,我很少再玩撲克,也再也沒有動過一分錢的輸贏。直到現(xiàn)在,我連麻將都不會,也根本沒有碰過。在省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時我跟邵主席去鞍山作協(xié)參加一個會議,著名老作家文暢老師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休息時在勝利賓館設了牌局。可是三缺一,我卻上不了臺面。文暢老師半真半假地批評我,你這算什么作家呀,連麻將都不會打,沒文化!
  我自己知道,少年時的陰影是自己一生搬不掉的心理障礙。
  那年父親去世時,老家來了不少的老屯親和七姑八姨。辦完喪事后,我給這些親朋好友開了一個會,詢問一下父親生前還欠不欠誰的錢,并表示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一旁的老嬸剛想說什么就被老叔罵了回去,別人也都異口同聲說不欠自己的,以前欠的賣房子時也都還了。我再次問老嬸,老嬸也說一丁點也不欠。
  這些年,老叔一家在五愛市場打工,我經常給他們送去大米、豆油和一些衣物什么的,我生怕父親當年還欠人家什么錢物,哪怕是人情……
  每年春節(jié)、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我都要給父母燒去許多的紙錢,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應該這樣做的,但是我真的害怕他在地下又犯了老毛病??!
  我曾經站在父母的碑前,掉著眼淚輕聲問他們:若是當初,我的生父——你的堂弟不把我過繼給你,或者,你們領養(yǎng)的是另一個阿貓阿狗,我們的此生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我想象不出來。
  我深深地愛著你們,感激你們,如果有來生,我還想做你們的兒子。親生,過繼,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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