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細(xì)細(xì)端詳父親的手,是十幾年前的事兒。
那一次父親病重住院,我在夜間陪護(hù)。那個冬夜很冷,風(fēng)在病房的窗外拼命想往里擠,發(fā)出尖利的哨音。氧氣瓶放在父親病床的一遍,氧氣加濕罐里的水咕嚕咕嚕響著……這一切都使得那個寒夜更加寂靜。
父親昏睡著,可我不敢睡,不時看看插在父親右手手背上輸液的針頭,看看那一滴滴透明的液體在緩慢注入父親的生命里。
父親的右手微微彎曲著,上面散布著幾塊老年斑。食指的指甲是我從小就已經(jīng)熟悉的兩半形狀——那是在朝鮮戰(zhàn)場上一顆美國卡賓槍子彈輕輕滑過留下的痕跡。
看著父親的手,一種悲涼像窗外的寒意一樣慢慢浸入我的心——健壯的父親已經(jīng)不知從什么時候竟然開始變老了!
仔細(xì)想來,我從沒有這么用心地看過父親的手。父親的手,留給我的印象一直就是自己屁股上可怕的鉆心的巨痛!
第一次是什么時候什么地點(diǎn)?對了,是1961年,我三歲的時候,在吉林省海龍縣的38軍114師駐地。鄰家有一個小女孩,和我一樣的年紀(jì)。一天午后,我們過家家,我當(dāng)爸爸,她當(dāng)媽媽。小女孩掏出一樣非常奇異的東西,是一個鮮艷的塑料香皂盒。那時候沒有誰見過那么光彩奪目的塑料制品,人們都驚訝于那東西的華麗和寶貴。我也一樣。玩著玩著,我不由得起了貪念,悄悄把那個塑料香皂盒埋藏起來。
該吃晚飯了,鄰居找上門來。他是團(tuán)里的防化股主任,人們都叫他化學(xué)主任。他說我們家新買的一個“化學(xué)”胰子盒沒了,孩子拿著和你們家小孩過家家玩了。父親瞪起了眼睛,我只得乖乖去沙土堆找出那個可愛的塑料香皂盒,交了出去。父親連聲道著歉,送走了那個化學(xué)主任。
于是,那個可怕的黃昏就成了我生命中最初的疼痛記憶。父親先是讓我在忐忑中吃完了晚飯,然后一聲不吭脫下了我的褲子,很快,就在我聲嘶力竭的哭喊中,在父親飛舞的右手下,我的屁股迅速變得青紫起來……由此,三歲的我似乎沒有什么別的記憶,卻記住了那次疼痛,終生難忘。
第二次呢?第二次是1972年,我14歲,在吉林省海龍縣山城鎮(zhèn)。那是個小鎮(zhèn),美麗而溫馨。鎮(zhèn)子南邊有一條河,清澈安詳,叫大柳河。那時的少年真是快樂極了,大柳河就是我們的樂園。夏天去大柳河的大壩上游游泳,冬天去滑冰車,打陀螺……
1971年的冬天過得很快,是因?yàn)槲乙粋€冬天都在課余時間實(shí)施一項(xiàng)超級工程——就是瞞著家長做一架冰車!我先是東尋西找湊齊幾塊木板,然后用小鋸條一點(diǎn)一點(diǎn)鋸整齊,然后釘好,再裝上鐵條冰刃。說時容易做時難,這項(xiàng)超級工程幾乎花費(fèi)了我整個冬天的時間。
1972年的春天在不知不覺中來了,我的超級工程也在某一個黃昏完工了。我迫不及待的拿起冰車跑向大柳河,又迫不及待的在冰面上埋頭劃起來,那個感覺真是好極了!當(dāng)我飛速的劃著冰車,體驗(yàn)著超級工程帶給我的愜意和快樂的時候,春天已經(jīng)在我面前給我挖下了一個又一個冰洞!
于是,我?guī)е煲夂腕@恐一起掉進(jìn)了冰洞,冰冷的河水一下子就沒過了我的頭頂!幸虧我的棉衣和棉褲沒能被河水一下子浸透,棉衣的浮力把我又舉了出來。我慶幸自己能費(fèi)力地爬出了冰洞,更慶幸自己在危難中仍然沒有放棄千辛萬苦做成的冰車!
那個夜晚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父親手掌接觸屁股帶來的劇痛!我被父親用繩子五花大綁捆.綁了起來,然后是褲子被扒掉帶來的涼意,隨后就是一陣生不如死的劇痛!那以后的許多天,不管是上學(xué)還是游戲,我都能真真切切體會到父親手掌帶來的難忘感受。
我上中學(xué)時有一篇課文是吳伯簫的《歌聲》,里面說“感人的歌聲留給人的記憶是長久的”,其實(shí),除了歌聲,父親的手掌留給我的記憶更是長久的,甚至是終生的!在那個冬夜,在病房里,我守護(hù)病中的父親時,我已經(jīng)是為人父為人夫了。我仔細(xì)看著父親的手,從我記事時起,父親似乎從來沒有用這只手愛撫過我,留下的都是痛徹心髓的劇痛。
難道父親真的沒有愛撫過我嗎?不,愛撫過,當(dāng)然愛撫過,記憶中的那兩次就是真正的愛撫!第一次愛撫,是教育幼年的我以后應(yīng)該怎樣做人;第二次愛撫,是告訴少年的我要珍愛生命……父親的愛撫,讓我銘記終生也受益終生!父親是一個在戰(zhàn)火中幾次倒下又幾次站起來的老兵,他的溫情的愛撫,只能用他的方式!只不過,愛撫得的確重了一些!想著想著,一時間,我當(dāng)年屁股上的劇痛突然變得溫馨起來。
后來,父親是在我的懷中去世的,那時我緊緊握著父親的手,那只曾經(jīng)愛撫過我屁股的手,久久不愿撒開。
寫到這里,想起了《項(xiàng)脊軒志》里的一段話,不禁淚流滿面:墓前有榆樹數(shù)株,父親去世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