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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作者:韓 光  時間: 2019-12-02
  改革開放的第三個年頭,也就是1980年的下半年,我正在鎮(zhèn)中學讀初一。從我家到鎮(zhèn)里要走二十多里的崎嶇山路,身單力溥的我根本吃不消,只好在學校寄宿。期末考試,我考得一團遭,班主任公布成績時,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放學后,我飛快地跑進宿舍,以最快的速度背上全部家當,便小跑著出了校門。走出了很遠,見后面還沒出現(xiàn)人影時,才停下來望了望在夜色中漸漸模糊的班級,在心里默默地說:“別了,校園!”
  之后,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是鐵了心與學校“拜拜”啦。自上初一,我一直很努力了,可學習成績還是差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就算咬著牙堅持下來頂多是養(yǎng)幾年身板,還不如干脆跟著父母“修理地球”,省著他們的血汗錢打水漂!
  我家住在遼西邊地一個十分偏僻的小山村里,那里屬丘陵地,十年九旱,雖然實行了土地承包,家家戶戶的生活都有了起色,但絕大多數(shù)人家還沒有還完多年來欠下的“饑荒”。我家孩子多,欠的債比別人更多,要還利索了還得等幾年,小日子是有起色了,可比起別人家來還相當拮據(jù)。
  也就走了十來里山路,天就黑透了,如果我不是背著行李,這會兒該到村口了。當時,我感到又冷又餓,但只能咬著牙堅持著,又過了有一個來小時,在我終于走上了最后一道山梁,這時我才放松了下來,因為下了山梁就到家了。
  登上這道山梁,我放下了行李,也才敢活動活動發(fā)麻的肩膀。當時村里人還沒用上電燈,冬天夜雖長,但吃罷晚飯人們都在黑暗中休息了。村子籠罩在寧靜的夜色里,偶爾有一兩聲狗叫外,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這時唯獨我家的煤油燈還亮著,就顯得格外耀眼。我家也不是天天晚上都點燈的,只有到了周五母親估計我快回來時才點。在昏黃的燈下,母親總是一心一意地做著針線活??吹搅俗约颐河蜔舻墓饬?,我渾身暖暖的,腳步也格外快了。
  每當聽到我進屋的腳步聲,母親就放下針線,疼愛地說,讓狼攆了,這么慌?我不答話,一屁股坐在火盆旁烤火。等我喘勻了氣,母親才端出溫在鍋里的飯菜。飯多半是玉米面餅子,菜里卻總要多幾塊肉片子。肉,家里人平時是見不到的,因為我讀書,我才有這個特殊的待遇。
  我吃飯時,母親就靜靜地在一旁看著。當我將最后一滴菜湯喝進嘴里,母親問,吃飽了嗎?吃了那么多咋能吃不飽呢!我打著飽咯,用手背摸摸嘴巴子,心滿意足連連點著頭。母親很有成就感地笑了,吃飽了就好,這樣學習就有力氣了。
  如果我沒有馬上睡覺,母親就會用近似乞求的聲調(diào)說,兒子給媽讀篇課文吧!這么簡單的要求,我咋能不滿足呢?我便湊到煤油燈前讀起來。有時讀新學的課文,有時讀自己認為受益較多的課文。我讀時,母親總半張著嘴,十分投入地聽著。我讀完了,母親還長長地嘆口氣,能讀書多好?。?/div>
  我知道,母親這會準是想起了她自己的過去,就安慰說,媽,你別嘆氣,我不是在替你讀書嗎?母親先是無可奈何地笑了,爾后又充滿期待地說,兒呀,為了娘,你可要用心讀??!這話,我的耳朵早就聽出了繭子了。
  天下做母親的哪個不望子成龍呢?可在我們村里還沒有誰像母親這樣把學習看得這么重要的。母親這樣,是因為里面有一個她解不開的心結(jié)。解放初,姥姥家因為地多成了地主,所有財產(chǎn)成了翻身農(nóng)民的勝利果實,母親六七歲時便成了地主崽子。姥爺有些國學根底,先前隨意教過母親一些淺顯的古詩,不想這些古詩竟然引起了母親極大的興趣,總纏著姥爺學新的古詩。姥爺成了地主后心情不好,一次被纏煩了,沒好氣地說,等你上了學,老師教得比我還好。
  母親記住了這話,天天盼著上學。上學了,她格外用功,成績在班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珊镁安婚L,后來姥爺?shù)醚韧聪虏涣说?,姥姥又有胃病干不了活,身為家中老大的母親只免強念完小學,就流著淚下到生產(chǎn)隊干活了。每當看到同伴上學,母親心里像刀剜般難受,但懂事的母親總是將這痛苦深深埋進心里,更加拼命地勞作了……
  多年后每當提起這段心酸的往事,母親臉上就流露出心不甘心不愿的表情,無奈地跟我講,老師都說,我這樣的成績將來考大學是沒有問題的,為我不能繼續(xù)上學感到可惜??杉依餂]有條件,沒有辦法呀!母親要出嫁了,姥爺姥姥核計了一番咬著呀對母親說,這些為了咱家你當牛作馬,結(jié)婚了不能屈了你,你想買啥就買啥吧。在農(nóng)村女兒出嫁是她人生的最大一件事,都想風風光光的。別說父母出手大方,就是不大方的,女兒也要哭著鬧著要,直到滿足愿望拉倒。要好的閨蜜給母親出主意,你沒少給家里出力,出嫁了可要多向家里要些嫁妝啊,要不太屈你自己啦。
  母親沒有聽閨蜜的勸告,跟姥爺說家里給啥算啥,但非給個煤油燈不可??粗赣H再寒酸不過的嫁妝,伙伴們十二萬分地不理解,人家出嫁間大包小裹地買,你對自己咋這么摳門?盞煤油燈值幾個錢,啥時買不行?母親沒有言語。倒是姥姥的嘆息聲好像讓她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的道理,都默默地走開了。
  母親給我講起這段往事時,我也對她買煤油燈的舉動困惑不解,就問,娘,為啥用用煤油當嫁妝呢?聞聽,母親有一會兒沒說話。在我期待的目光里,母親才緩緩地說,你姥姥家那么窮,我要是大把大把地花家里的積蓄,他們還怎么過日子呀?煤油燈那都有賣的不假,但把它當嫁妝可就不一樣了,要讓我的子女在我買的煤油燈下學習。沒能把書念完,是我最大的心病,看到你在燈下學習,也就是在替我完成了一樁心事。聽了母親這些話,我一下子對煤油燈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親切感。
  當時,一斤煤油也就幾分錢,可許多人家買不起??杉揖匙畈缓玫奈壹遥河蛥s沒有斷流過。買煤油的錢是母親從雞屁股摳出來的,是撿蘑菇換來的。這錢都被母親??顚S昧恕C慨敻赣H對此的異議時,母親就瞪起眼睛大聲說,兒子晚上不復習,咋能把書本里的知識吃進肚子里,不吃進肚子里咋能有出息?不僅如此,每年過年殺豬,母親還要用一個小壇子裝滿腌好的肉,專門留著給我解饞。對此,父親意見更大,母親卻毫不讓步,兒子學習費腦子,不加點營養(yǎng)哪行?還用歪歪理駁父親,你要是現(xiàn)在念書,咱家整個豬都給你留著。
  油燈如豆這句話,在沒有經(jīng)歷過困苦生活的人,讀它肯定會覺得很有詩意,可真要經(jīng)常在煤油燈底下學習,卻要吃不少苦頭。油煙子味難聞不說,鼻子被熏得碳般黑也不說,還十分費眼睛,也嗆得眼睛不時流出眼淚。學了一會我就偷懶,不是擺弄這個,就是動動那個。在旁做針線活的母親先是不說什么,等過了一會兒見我還不自覺,不是大聲咳嗽幾下,就用力拍打炕沿,如果我知趣了便又平靜如初,如果仍我行我素,母親就放下手中的針線,正了巴經(jīng)地說,你該鼓搗夠了吧,還不看書。在母親的不容置疑的嚴肅的話聲里,我又乖乖地看起書來。
  我這次走上最后那道山梁時,比往常晚了一個多小時。整個村子早在夢鄉(xiāng)里睡熟了,我家不知怎么回事也淹沒在黑暗里??粗澎o的村莊,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可走到村口時,一個黑影嚇了我一跳,還沒等我穩(wěn)住神,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是兒子嗎?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了,卻沒有吱聲。母親肯定從我的舉動里揣磨出什么來,也默默跟我回到家。衣服都沒脫,我就摸著黑躺了下去。母親卻點亮了煤油燈,還撥了撥燈稔子,燈光比平時大了不少,接著母親從鍋里端出了飯菜,半是命令,半是哀求地說,兒子,吃飯吧。見我仍躺著不動,母親又說,一次考不好,不能說明啥問題,加把勁下次說不準就考好了呢!母親硬把我拉起來,吃吧,媽特意給你燉了塊豆腐。我不好再使性子了,如嚼蠟般地勉強吃了幾口。
  在我準備重新躺下時,母親又說,娘沒聽夠你前幾天念的什么不用勁糟木頭都不斷,要是你不想睡,還想再聽聽。我想了想明白了,母親說的《勸學》這篇課文,“不用勁糟木頭都不斷”指的是“鍥而舍之,朽木不折”。說實在的,當時我真的沒有心情讀它了,就沒有搭腔。我以為我不吭聲,母親也就作罷了,可又聽她說道,平時你讀課文,娘也聽出了不少道理來,娘念了幾年書,現(xiàn)在早忘記了,要是娘識文斷字的該有多好呀!你再給娘念念它吧。
  我還是沒有滿足母親的請求,又要躺下。不料,母親用雙手托住我的后背,用顫抖的聲音說,好兒子,娘求你了,你給娘再讀一遍吧。母親這樣固執(zhí)地要求我做什么還是第一次,我不好再堅持了,盡管一百個不樂意,還是強打著精神讀了一遍。讀完,母親說,這回我記住了,“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我喜歡這句話。你看娘理解得對不,干什么都要干到底,不能半道撂挑子,那樣啥事也干不成。學習就像種莊稼,收成好一年壞一年,如果這年年景不好,來年就不種了?現(xiàn)在,上面強調(diào)學習,將來有文化的人肯定吃香。咱村子上初中的只有你一個人,你是同齡的希望,更是咱村里人的希望,如果你要是不再念書了,不說媽的希望落空了,咱全村人的盼望也落空了。兒子,聽娘的話,忘記這次考試,在假期好好用功,說不定成績就上來了。再說啦,咱家的困難是暫時的,你爸我倆再干幾年,欠的“饑荒”就都能還完了,你要是個孝順的孩子,就繼續(xù)念書。望著母親過早變白的頭發(fā)和過早蒼老的臉,我沒有勇氣反駁,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寒假里,我?guī)缀鯖]有出過屋,不僅白天學,直到深夜了還在煤油燈下學習。由于整整一個假期我都在“充電”,下半年果然像母親預言的那樣,我的成績又柳暗花明了。再以后的學習中,每當我遇到了困難想打退堂鼓時,我的眼前便出現(xiàn)了家里的那盞煤油燈和母親期盼的眼神,于是像鼓足風帆的般一樣,又乘風破浪地前行了。
  高考時我考上了軍校。接到入取通知書那天晚上,母親破天荒地買了四支紅蠟燭,把屋子照得亮亮堂堂的。母親一下子顯得年輕了不少,滿臉皺都溢著笑,父親雖然也高興,但還是埋怨母親點這么多的蠟燭費錢,母親白了他一眼,你就心疼錢,兒子考上軍校,這是咱家天大的喜事,點這幾個蠟燭還覺得不夠亮呢,如果咱家要是安上了電燈,我會點瓦數(shù)最大的燈泡。過了一會兒,母親問我,你考上軍校,誰的功勞?我當然知道母親想聽的是啥樣的回答,可我偏沒那么說,卻說,煤油燈呀!母親瞥瞥嘴又問,那煤油燈是誰的呢?這時,我終于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如今改革開放已整整過去了四十年,我也從軍三十多年了,可我一點都沒松勁兒,因為我深知只有緊握手中的鋼槍,才能保護好改革開放的成果。
  我老家自然也跟其他地方一樣,村民們都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生活,煤油燈早就成了老“古董”。盡管這樣,我每次回老家看望母親時,都請母親將那盞被紙包紙裹的煤油燈拿出來,仔細地端詳一會兒,這時心里總會生出一股無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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