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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的春天
來源: | 作者:孫玉秀  時間: 2019-12-02
  兩間草房子,臥在村莊的東南角,寵辱不驚地靜默著。散著茅草味的屋頂,像一本被翻舊了的書,殘缺了一些邊角。不夠齊整的茅草,一層壓一層,好似水面的波紋。幾棵狗尾巴小草,站在屋頂上,時不時搖擺幾下。
  這是幾十年前爺爺和父親的草房子,也是我兒時記憶中的老房子。四面石頭壘砌的墻體,抹上很厚的一層摻了碎段稻草的黃泥,再被泥瓦匠細細地抹平。墻體受風雨侵蝕,偶爾還能在墻根發(fā)現(xiàn)被老鼠啃得殘缺的小洞。爺爺搬了一條板凳,坐在院子里,握著那桿老旱煙袋,瞇著眼對著老屋沉思。過了一會兒,爺爺有了新決定,拿煙袋鍋用力磕在石頭上,火星和煙灰頓時消散了。老屋每隔兩年都要修繕一次,這也是父親和爺爺那時必須承擔的大事。
  新割的茅草晾干后,打成了捆,堆放在院子里。秋后,選一個吉祥的日子,再喊來幾個幫工,架上幾盤梯子,老屋的房頂立刻熱鬧起來。站梯子上傳草的,蹲房頂上插草的,一旁插科打諢的,說笑聲感染了爺爺。他坐在房頂上開心地笑,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父親扛茅草的腳步格外輕快,踩了韻腳一般,每一步都印著喜悅。新修葺的草房屋頂,黃澄澄的,在陽光下分外明亮,仿佛今后的日子也跟著明亮了起來。那個冬天,草房子里必定很暖和,就是來年多雨的夏季,也不用去擔心屋頂漏雨。
  刮風的天氣,窗戶紙在風里打著哨音,呼呼噠噠的。窗戶紙糊在窗外,是東北一大怪,它自有御寒擋風的道理。灶堂里燃起噼噼啪啪的火苗,在夜幕降臨時,映紅老屋的窗子,也映紅母親的臉龐。屋頂?shù)臒焽璋纹鹨还砂谉?,在風里扭一道彎,便隨著風向舞起來。廚房的大鐵鍋里,滋滋啦啦地響,冒著一股誘人的香氣。黃澄澄的苞米面大餅子,在鐵鍋邊貼了一圈。溢出白色泡沫的豬油炒蕓豆,再撒上一大把蔥花,那菜香立刻擠出窗外,飄到左鄰右舍那里去了。
  樸實的農(nóng)家飯,養(yǎng)大了老屋樸實的孩子。黝黑,健壯,歡快,脆生生的笑落了地,轉(zhuǎn)眼便瘋長起來,溢滿了童年的草房子。
  凹凸的地面,被鞋子磨得很光滑。灑了水,撲騰撲騰來回跑幾趟,灰塵便肆無忌憚地飛揚起來。南北兩鋪相對的土炕上,擺放著四角方正的炕琴柜。柜子上的玻璃有凹凸不平的花紋,也有好看的花鳥,是兒時臨摹畫畫的范本。磨得光滑的炕沿,可以照出人影兒。露出的檁子和那道高高的圓木房梁,一上一下,遙相呼應。磨去了油漆的兩道房門,各自挖出一個方孔,掛上一塊花布簾,給那只捉耗子的黑貓留一條來往的通道。
  廚房的西北角,圓圓的木板架上有一盤石磨。推著磨桿在磨道里磨米磨面,每走一步都很艱辛,汗水很快打濕了衣衫。記不清那些平淡的日子,磨去了母親和姥姥多少光陰,磨掉了母親多少黑發(fā)。只知道那些篩好的米面,年年月月,滋養(yǎng)著孩子的成長。
  不大的院落里,有爺爺?shù)哪窘诚渥雍鸵黄砺涞哪净ā敔旘T坐在長凳上,緊握一把木推子,雙手一用力,木屑便花朵般飛落,散出樹木的清香。一大群蜜蜂,在園子里圍住菜花,嗡嗡地鬧著。十幾箱家蜂是爺爺?shù)拿印C鄯洳苫貋淼拿?,一點點進了蜂箱,變成了孩子的書本和鉛筆。
  這十幾箱蜜蜂,卻毀于冬天老屋里嗆人的煙氣。蜜蜂們?nèi)勘谎?,也帶走了爺爺?shù)膲粝搿敔斠还苫鸩×?,很快離開了老屋,離開他的親人,把建新房的重任和撫養(yǎng)老小的重擔,全都留給了父親。后來的日子,父親也學爺爺?shù)臉幼?,坐在老屋前的長條凳子上狠命地吸煙。父親望著老屋,它太老了,已經(jīng)背不動風雨的重量。抬頭看天,一朵云化成雪白的綿羊,又化成四角翹起的樓閣。父親沉思了半天,把煙灰一抖,腳一跺,對母親說:“上面政策好,鼓勵咱農(nóng)民種植人參??喟編啄辏u了錢,造新房。”
  從那天起,建新房的夢就像一顆啟明星,亮在父親的腦海里。風里雨里,父親壓駝了背,母親累彎了腰。山間田里,到處跋涉著他們辛勞的身影。汗水換來的毛角票漸漸多了,人參籽紅了三次。父親滿心歡喜地宣布:“房基地落實了,馬上建新房!”
  挖地基、備木料、撿石頭、買磚瓦,拉沙子。艱苦備料的日子里,父親的身影幾乎和牛車拴在了一起。蜿蜒的富爾江水淘洗了眾多的泥沙,也淘洗了父親寬大而又長滿老繭的腳板。均勻的細沙從父親的腳趾縫間冒出來,從篩子網(wǎng)里淘出來,從高高揚起的鐵鍬里飛出來。烈日下的父親曬成了一座黑鐵塔,累成了一彎弓,可他的嘴角總是含著幸福的笑意。
  一磚一瓦,一木一釘。在父親大半年的努力和準備下,新房很快初具規(guī)模了。父親同樣選一個良辰吉日,招呼鄰里鄉(xiāng)親來幫忙,熱熱鬧鬧舉行一個儀式。一陣隆重的鞭炮聲騰空而起,幾十人喊著號子,在房頂處連續(xù)支起了十幾盤架子。釘瓦條,上紅瓦,大半天的功夫,一座漂亮的紅瓦磚墻的新房就算正式落成了!父親喜氣洋洋地坐在高高的六級臺階上,撫摸臺階上的幾條石板,渾身不大自在,便拘謹?shù)嘏擦伺驳胤健K路鸬谝淮螖[脫草房子的泥濘和貧困的咒語,才像今天這樣有尊嚴地坐著。
  搬進了新房,一切都顯得那么華貴,亮亮堂堂的。藍色的玻璃窗,白色的墻壁,平整的水泥地面,像一首小詩走進我的生活。我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快樂,就坐在高高的窗臺上,看藍天,賞白云,背課文,聽小喜鵲在樹葉里唱歌。
  幸福的生活是會傳染的。隨著政策的落實,村民的生活像芝麻開花,搬新居的喜事不斷蔓延著。一戶,兩戶,三戶……紅磚紅瓦的房子,如雨后春筍,成排地建起。也不知哪年哪月,村里的草房子都不翼而飛了。
  一個雨后的清晨,我站在半山腰上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深情地遙望小村莊:一排排整齊的紅瓦磚墻的屋舍,掩映在青山綠水中。裊娜的炊煙,牛羊的鈴鐺,清脆的雞啼,如練的晨霧,清澈的江水……這絕對是大山里一幅上品的油畫,是一首鄉(xiāng)村優(yōu)美的小詩。
    時光阻不住歲月蹉跎,轉(zhuǎn)眼就是三十年,當年的新房已經(jīng)變成老屋。小村莊有了更大的變化,小洋樓,小轎車,城里鄉(xiāng)下的差距越來越小。父親早已滿頭花發(fā),母親的腰更彎了。孩子們盡心盡力,買了幾十平米的樓房,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可他們卻再也找不到根了。故土難離,在父親和母親的心里,只有那紅瓦磚墻的房子才是他們永遠的家。
   草房烙進了記憶,瓦房烙進了生命,樓房烙進了情懷。不管走到哪里,老房子永遠是游子們的根,是一縷剪不斷的鄉(xiāng)愁。草房、瓦房和樓房,在不斷地變遷中,讓我和家人找到了幸福的真諦。它們是符號,是時代的歌者,是歲月的見證人。每一次搬遷,在父親和母親的眼里,都是幸福的訊息,都是美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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