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一生中土里刨食,勤勞樸實。而在共和國成立伊始,父親是地主家的少爺。
父親說,我家祖輩是從山東過來了,靠勤勞智慧,家業(yè)逐漸興旺起來。成了家財萬貫、良田千畝的大戶人家。但在父親的記憶力中,他與同齡的孩子沒有什么不同,家人依然過著勤勞節(jié)儉的日子。日常仍穿著帶補丁的棉衣,與雇傭的長工們同吃大鍋粥,甚至同睡一鋪炕上。家里一旦積攢了銀兩就去買地,無休止的買地。
父親說,祖母是個善良的女人,她從不拒絕那些前來討飯的窮人,無論怎樣,她都會想法設法救濟他們一些食物。祖母成了當?shù)氐拇笊迫?,以至于后來土改,祖母得以安然無恙。
父親也是這樣的人??墒怯捎陬^上頂著“地主”成分的帽子,那潛在心底的善良和智慧被無形的扼殺了。他在上學時,學習成績優(yōu)異,經(jīng)常得到老師表揚,可是一到期末“評優(yōu)”,父親是沒有資格拿到印有校章的獎狀的。更沒有資格再繼續(xù)完成他的學業(yè),他只好堅持讀完高小,就回家務農(nóng)了。
父親依然勤勞著,善良著。他常說,勤勞與善良是做人的根本。只有勤勞才會解決溫飽,改變生活;只有善良,才會贏得更多人的尊重與愛戴。
父親年輕時身強體壯,是生產(chǎn)隊的勞動能手,什么農(nóng)活都由他領頭,在那熱鬧勞動場面中他是最搶眼的一位。春天要扶牛犁在寒氣未消水田翻耕,夏季要在烈日下的田間“汗滴禾下土”,秋季又緊貼著土地,一塊塊,一樣樣,不停地揮舞著鐮刀收割,到了冬季要用鎬頭刨那一堆堆如小山似的糞堆,然后社員們會趕著牛犁把這些糞塊送到田里。
盡管這樣,父親在生產(chǎn)隊掙得的工分還是不夠養(yǎng)活一大家人,每到年底,我家往來賬目總會出現(xiàn)赤字。所以,我們每到逢年過節(jié),如果能穿上一件新衣,吃頓白面饅頭,那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那個年代,人們每天都在為吃飽飯的問題上犯愁,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和母親要到田間地頭挖野菜來補充碗里的飯食,往往野菜成了鍋里的主料。記得父親對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別再給我盛飯了,留給孩子們吃吧!”每當想起這句觸動心靈的話語,我不禁淚濕雙眼,那艱難的背影,那飽含深情的眷愛,讓我永遠無法平靜,無法淡定。
父親依然樂觀著,依然在堅信自己內(nèi)心中無法表達的一種信念。他在努力“改造”好自己后,希望我們這些兒女也要“改造”好,挺直腰桿,各盡所能,做一名對社會有用的人。在我入學后,也常遭來同學們“你是大地主崽子”的謾罵,父親鼓勵我不要理會這些事情,好好學習,踏踏實實做人,相信國家會有好政策的那一天。
其實,我的成長是一帆風順的,從“紅小兵”到“紅衛(wèi)兵”,以至于在小學六年級時就加入了共青團。記得我在遞交入團申請書后,父親擔心我會出現(xiàn)像堂姐們的各種“禁止”,找到了校長,生怕這個地主成分會受影響,校長對父親說,時代變了,“不唯成分論”了,你的女兒很優(yōu)秀,將來可以繼續(xù)加入黨組織。
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臉上有了笑容,經(jīng)常鼓勵我們好好學習。他開始寫毛筆字,父親的字寫得剛勁有力,過年時會給鄰居們寫對聯(lián)。特別是父親的珠算更是一絕,常常與我們姐弟們進行珠算比賽。也是從那時起,發(fā)現(xiàn)他在空閑時捧起姥爺那些發(fā)了黃的書籍了。
父親依然勤勞著,善良著。姥爺姥姥到了晚年,父親把二老接到我家奉養(yǎng)。這樣我們家就成了擁有九口之家的大家庭。當家里蓋了新房后,父親把最寬敞,最明亮的房間給了他們。記得在那時,家里有好吃的飯菜總會出現(xiàn)在他們的飯桌上,如果家里有了一包餅干或者一瓶罐頭,都是給姥爺吃的。我們這些小孩子只能從姥姥的筷頭上嘗到一點點美食的味道。
中年時的父親成了當?shù)赜忻慕ㄖそ?。他組建了一個工程建筑隊,農(nóng)閑時挨家挨戶,起早貪黑為鄉(xiāng)鄰們修建房屋、圍墻與豬舍等。那種“笨拙”的體力勞動是非常辛苦的,特別是人工搬石,和沙灰,高空塔架壘磚,這些既勞累又危險的體力活,父親都在不懈地做著,因為這樣可以賺錢養(yǎng)家糊口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漸漸不干那些重體力活了。他一心一意地種植自己家的口糧田。經(jīng)他侍弄的糧田莊稼長勢喜人,年年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他說,糧食是大事,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所以作為農(nóng)民,首先就應把地種好。他經(jīng)常告誡村里人,現(xiàn)在國家政策多么好,出臺了多種惠民政策,我們不像過去那樣上繳農(nóng)業(yè)稅了,反而國家還給發(fā)放農(nóng)牧業(yè)補貼,鼓勵咱們把地管理好。他心疼修鐵路、建樓房占用大面積土地,痛恨那些“不務正業(yè)”而把土地荒蕪的人們。
父親對我們姐弟五人要求很嚴格,他常對我們說,人如果務正,勤勞,肯干,就會有前途,有好日子過。我們也是這樣做了。弟弟參軍立功、入黨成了他的驕傲,我當了一名村小校長也成了他的自豪。姐弟五人在不同的工作崗位勤勤懇懇,盡心盡力,家家日子過得如意舒心。特別值得父親一提的是,我們家可以組成一個“家庭黨小組”了,我們經(jīng)常開民主生活會,大家不厭其煩地聽取父親這位黨外人士給我們上課,學政治,談時事。
前年,在我女兒結(jié)婚典禮上,老父親的講話讓大家非常敬佩。他說,我一生中晚年度過的時光是最好的時光,豐衣足食,安享幸福。孩子們,我們趕上了好年代,趕上了太平盛世,你們一定要學會珍惜,努力工作,好好生活,記住,好的美德才是做人的根本,要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
這就是父親對我們的教誨,我們?yōu)橹畩^斗著,幸福著,這種幸福是我們一家人共同的幸福,我們就是他一生的財富,一生的榮耀。
如今,父親已步入耄耋之年,身體愈加虛弱。由于年輕時過度勞累,患上了嚴重的肺心病,不能再做任何體力活了,母親的身體也不好,鄉(xiāng)下又沒人照顧。經(jīng)過我們反復做工作,總算把他們接到城里安居了。居住嶄新的樓房,優(yōu)越的環(huán)境,父親很知足,他每天像退休老干部那樣到附近公園聽戲、下棋。但是,他與小區(qū)的老人們嘮嗑的內(nèi)容仍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仍是春種秋收的話題。他會時不時的背著我們自己乘車回老家,看他曾經(jīng)親手建造的老宅與屬于他的那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