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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枚土豆
來源:《散文百家》2022年第11期 | 作者:宋曉杰  時間: 2022-12-12

  一

  當我第一次看到凡·高的油畫作品《吃土豆的人》的時候,我才知道,土豆不僅是食物,而且它還具有更深的寓意。

  屋頂與四壁,油膩,低矮,昏沉。一盞煤油燈孤懸,昏暗的光暈籠罩著小小的空間和不確定的時間,如微縮的舞臺中央正在上演的獨幕劇,被忽然地聚焦、定格:三張看得見的面孔,一張半側(cè)臉,一個背影。這是一家三代普通農(nóng)民的平常生活畫面,這是一頓簡之不能再簡的晚餐:一盤煮熟的土豆,一壺麥芽咖啡。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既困苦、艱辛,又放松,滿足。白日的辛勞過后,一家人團團聚攏在一起,坐于桌前,短暫的安歇,可也能是相對心境寬舒的安歇。單從畫面上看,它的整體是粗糙的、暗沉的,也不夠唯美。但是,誰能說這不是一種溫暖的照耀呢?一瞬間,它便把沉在海水底層的人拉到了“海平面”之上,緩一口氣,深呼吸。這時候的凡·高,不僅關(guān)注到了人的物質(zhì),更多地關(guān)注到了精神——不是嗎?凡事與“人”發(fā)生關(guān)系,便具有深意。而土豆的參與,已兼具了物質(zhì)與精神雙層意義的象征。

  二

  小時候,土豆可以算是我們的第二主食了。土豆絲、土豆泥、土豆塊、土豆片……變著花樣兒,怎么吃也吃不夠。更重要的是,吃夠了還能怎樣呢?那時候,“選擇”二字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在吃這件事兒上,幾乎沒有可能用到它的時候。

  但是,即使很少吃到葷腥,像《吃土豆的人》一樣,土豆成為一日三餐絕對的主角,也沒有影響到孩子們頭腦的飛速發(fā)育——冬天,我們還發(fā)明了土豆的另一種吃法:用火盆烤土豆。當我寫到這兒時,仿佛又聞到了烤土豆的香氣,那是滿屋子都裝不下的香氣啊。我們用筷子把土豆從火盆的草木灰里輕輕扒拉出來,放在小手上顛來倒去,嘴巴一邊不停地“咝咝”吹著涼氣,一邊吞咽著口水。燙是真燙,饞也是真饞!還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嗎?

  土豆是“起沙”的那種,黃瓤的,面面的。輕輕掰開,舔著嘴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卻也禁不住三抿兩抿,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品眼巴巴等待半天的滋味,一個土豆轉(zhuǎn)眼就下肚了。怎么會呢?好吧!剩下大段時間,慢慢回味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吧。這時,土豆已成為過往歲月的一種索引。它是我們童年的盛宴,也是直觀的人生的美妙味道。

  三

  土豆學名叫馬鈴薯,它還有許多大名兒、小名兒:荷蘭薯、地蛋、薯仔、洋芋、等等,不一而足。它是小麥、稻谷、玉米之后,排名全球第四大重要的糧食作物,2008年還被聯(lián)合國確定為“國際馬鈴薯年”??梢?,凸凹不平的小東西,還真是人人離不了呢。

  為了能夠健康成長,鄉(xiāng)下的孩子們除了叫“狗?!薄八ㄖ敝惖拿种?,還有叫“土豆”的。那時,誰家還沒四五個孩子呢,十個八個也還是有的。他們在房前屋后跑來跑去,多像場院上滾來滾去的土豆,沒人待見,但是缺了還真不行。現(xiàn)在城里孩子的小名兒,也有這么叫的了。小土豆、小南瓜、小番茄……“接接地氣,好養(yǎng)活?!崩先硕歼@樣說。現(xiàn)在的小孩金貴著呢,總是怕磕了、怕碰了,接地氣,有底肥,身體會健壯。另外,大約是他們的祖父輩有著與生俱來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他們常說:“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不親近燃燒的火、鮮活的流水和濕潤的土壤,怎么行?”他們希望把最好的給兒孫,這么起名,應(yīng)該有這層意思吧。

  記得兒子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個飯店,飯店名字叫“小土豆”。與服務(wù)員背上的“小背簍”造型一樣,有回憶,有氣息,有十足的年代感,好玩兒,可愛。那時,我常帶兒子去那個飯店吃飯,而每次必點的一道菜是油炸小土豆。小小的土豆,只有大人拇指肚大小,黃澄澄,油汪汪,整整齊齊地碼在蘆葦編織的小簍里,襯以嫩嫩的蘆葦葉片,擺在餐桌上,深得小朋友歡心。說說笑笑之間,幾枚小土豆就沒影兒了,再挑食的孩子,也會把一餐吃得津津有味。哦,這么一算,還真二十多年沒這么吃過土豆了,但兒子小時候的影像,卻因此而被深深銘記。

  四

  2013年,我作為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在首師大為我準備的詩人公寓里度過了美好的一年時光。駐校期間,除了去學生食堂吃飯,偶爾我自己也會做飯,買菜。一個雨天,我沒有下樓,忽然想起前幾天買的土豆應(yīng)該還剩兩個,或許可以草草將就一頓午餐——是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它!打開廚房壁櫥翻找土豆的剎那,我驚呆了!于是,有了這樣一首關(guān)于土豆的詩。請原諒我把這首詩原文錄在這里。如此,算是我對駐校詩人生活的一次懷念吧——它就像在火盆里烤土豆的童年時光一樣,已成為我不可多得的美麗珍藏。

  我記得壁櫥里還有兩個土豆/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太陽曬不著/它們每天能做的事,就是發(fā)呆、做夢/卻成為家居必須的內(nèi)容——時刻準備著!/雨天的午餐沒什么菜,或許它們/可以頂一頂//當我漫不經(jīng)心地拉開壁櫥,驚懼不已/——野獸的獠牙,如森森白骨的微縮叢林/旺盛地覆蓋了褐色皮膚下,干癟的乳房/“這該死的生活!——”/話外音如刀刃,寒光閃閃//寂寞和災(zāi)難異曲同工,沉默無助的母親/何時起準備了蠻橫、兇狠和……毒!/——掏空自己,來抗衡、復仇/大不了——同歸于盡!

  這是真實的場景,也是我們需要不斷反思的生活。土豆用另一種方式,時刻提醒著、勸誡著,不能假裝看不見。

  五

  尼采。《都靈之馬》。那個冗長的電影,我跟它較上勁了!——看它到底要怎樣收場?!

  1889年1月3日,尼采在都靈的某個廣場,親眼見到一位馬車夫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著自己的一匹老馬。尼采見狀,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抱著老馬的馬頭,痛哭失聲。隨即,他就昏了過去。據(jù)說,此后不到一個月時間,尼采就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并在接下來的11年里,臥榻不起、沉默寡言……

  電影還在進行當中。土豆蘸鹽巴。風中的馬,以及抱著馬頭的“瘋子”。電影中,極少的語言。悶。只有風聲、水聲、音樂聲,再有就是不停輪轉(zhuǎn)的白天、黑夜,他們不停地起床、上床睡覺,不停地吃土豆、洗碗……在這里,土豆被賦予了什么象征意義?無疑,土豆是日常的,是樸素的。但是,這樣的表述是否代表了人生的重復與虛妄?是否可以深入到人生境界的縱深考量與哲學思辨?

  在迷你“派”上看到這部電影時,我正在??趨⒓右粋€詩歌頒獎會。電影劇終,我下意識地望向窗外。窗外霧霾深重,山水自然悉數(shù)隱于其中。人呢?云里霧里。白內(nèi)障會不會就是這樣的感受?我想到“茫然”“虛無”。這個世界有無數(shù)障眼法,這算其中的一種嗎?朋友指著窗外說,那是霧,是貨真價實的霧!不是霾!哦,是嗎?我不能確認。因為吸了太多的霾,我已認不出霧的本來面目——因為它自身就帶來太多麻煩。走出戶外,我揚起臉,絲絲的涼意。嗯,霧好像是甜的。

  六

  清泠泠的清晨,是蛙鳴首先醒來。然后,是鳥鳴、犬吠、人聲。

  我開車帶著媽媽,來到自家田園。那是建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二層樓舍,我們在樓后種上了果蔬,時不時地過來看一看、瞧一瞧,就像到采摘園里觀光,順手再帶些時令的蔬菜回家;有時什么也不帶,只帶回歡娛的心情,也不錯。

  一見到它們,我就撒歡兒啦!這一次,是黃瓜、西紅柿、茄子。下一次,可能是冬瓜、辣椒、絲瓜。我親眼見證了它們的成長,偷偷稱它們?yōu)椤靶∶廊藘骸?。做一回農(nóng)婦,是我急需扮演的新角色。就這樣,在五月,我遇到了土豆。

  土豆葉子我是見過的,只是忘記了有沒有起過土豆。好吧!現(xiàn)在開始。把土豆葉子歸成攏,用手向左右前后輕輕搖晃幾下。感覺有些松動了,再緩緩往上一提:呀!根系上,掛著一串一串大小不等的土豆!它們藏在幽暗的地下,通向四面八方的根系卻如密布的神經(jīng),與大地緊緊相連。

  我還清楚地記得五六歲時在鄉(xiāng)下奶奶家割水稻、拔蘿卜、打豆子的場景,唯獨忘了起土豆的場景——對!是“起”土豆!起,有幾份尊重,有幾份隆重,還有幾份強忍著的、抑制住內(nèi)心的欣喜的意味。相比前面提到的幾個動詞,要好多了。你看:割,太粗魯;拔,太野蠻;打,太霸道。唯有“起”,配得上它對人類的付出與貢獻。

  那天,媽媽說,我出生時,正是起土豆的時候。真的嗎?我還是第一次聽媽媽講起。六月中,大地蔥蘢,四野飄香。田壟間綠色的波濤風起云涌,我便悄悄地“擠”在里面,聽雨,沐風,看熱鬧。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代表植物,那么,我愿意做一枚土豆。因為它的日常與不可或缺,因為它與誰合作,都不會搶了對方的風頭,又能完好地保存自己。燉牛肉時,它不會搶了牛肉的香;燒魚時,也不會奪了魚的鮮。你再嘗嘗這兩道菜里的土豆,它還是自己的味道。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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