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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之南
 作者:滿城煙火  時間: 2021-02-09

?  初見大妞,用張恒的話說,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張恒正邊走邊打電話,忽然,他的手機被人一把搶走了。

  搶了他手機的小賊一路飛奔,光速逃跑。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塊磚頭已經(jīng)對著搶手機的小賊飛去。這人力氣之大,將想要逃之夭夭的小賊打翻在地。

  當張恒驚愣不已時,一道矯健的身影“嗖”地從他的身邊飛奔而過,動作利落地將想要爬起的小賊按回地上,一把搶回小賊捏在手里的手機。

  女英雄的馬尾辮甩動,轉身將手機遞向張恒。

  那一瞬間,張恒只覺得此女形象無比高大,大有一種穿越進火爆大片里的既視感。他趕忙上前接過手機,與女英雄套近乎。

  這次“英雄救美”之后,張恒對這位英雄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認識大妞那年,張恒正好被外調云南事務所主事。

  大妞是云南邊防的緝毒警察,平日里都和男人混在一起,勇猛的勁頭兒趕超男人。大咧咧的性格談不上高情商,但她不與人計較,自是討喜。

  張恒是律師,能言善辯,情商高,游刃于各類人群與場合。

  情場老手張恒,遇上了不知情為何物的大妞。

  張恒一番曖昧玩下來,奈何大妞就是不懂。這世上總有那么一個人,讓你的所有經(jīng)驗和技巧都失靈。

  他約她去看電影,準備好了鮮花,打算表白。

  兩人還沒能說上一句話,隊里有任務,她轉身就走了。

  他包了一整間酒吧,自己親自譜了曲,打算彈給她聽,幻想著當她感動得淚流滿面時,向她告白。最后卻只剩他一個人在酒吧里坐了大半夜,瘋狂地打她的手機,卻怎么都打不通。

  直到第二天,他才在醫(yī)院里見到她,這才知道她臨時進了深山執(zhí)行任務,手機沒信號。她發(fā)了微信通知他,消息沒發(fā)出去,她性格大咧咧的,也沒留意到。

  張恒敗下陣來,一輩子沒試過直來直去的他攤了牌。

  張恒說:“你做我女朋友吧?!?/span>

  大妞傻愣了好一會兒,問:“我就放你一次鴿子,你不用這么整蠱我吧?”

  張恒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俯身就吻,卻被大妞下意識一個過肩摔扔在了地上。這下子,他一輩子沒丟過的臉也在大妞這里丟了。

  張恒躺在地上,真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鉆進去,偏偏大妞的戰(zhàn)友在那兒笑得歡快。

  張恒這種本就脊椎不好的辦公室一族,被摔得只能扶著自己的老腰回家。身上疼,再加上懊惱,他大半宿沒合眼。

  下半夜,他好不容易睡著了,手機乍響。

  張恒惱怒地接起電話,還沒說話,電話那頭傳來了大妞的聲音:“你身家背景清白嗎?”

  張恒愣了好一會兒,確認了一下來電顯示,確實是大妞的手機號。

  “清……清白?!睆埡憧目陌桶偷鼗?,有種毒販被盤問的緊張和膽怯。

  在他的忐忑中,大妞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批準!”

  就這樣,張恒和大妞正式戀愛了。

  向來所有女朋友都小鳥依人的張恒遇上了第一次見面就飛磚頭救他的大妞。新鮮、刺激,卻也令人肅然起敬。

  張恒跟我說,大妞就是那種全身上下都散發(fā)著金光的姑娘。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知道,他是真的愛上了大妞。

  兩人在一起半年后,張恒的媽媽去了云南,第一次見到了大妞。

  那天,大妞因為與一伙武裝毒販火并,胳膊中了槍。

  老人家一輩子沒見過誰中槍,當場就表示,對大妞只能當英雄一樣敬重著,但不適合娶回家做兒媳婦。

  張恒說:“媽,我如果連自己選一個媳婦的能耐都沒有,那你養(yǎng)的就是一個傻兒子?!?/span>

  張恒的媽媽見兒子態(tài)度堅決,退一步要求道:“如果你倆非要在一起,那就讓大妞轉業(yè)吧?!?/span>

  張恒說:“我如果連保家衛(wèi)國都反對,那我還算什么男人?”

  那一刻,大妞覺得張恒就是她的英雄,看著他的眼神中全是崇拜。

  張恒的媽媽知道自己說不過張恒,回家后,索性痛心疾首地臥床裝病,以示反對。

  張恒直接將他媽送進醫(yī)院的VIP病房,讓醫(y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照看著。他說:“媽,我不能如您的意,把您氣病,是我不孝。我決不能讓您出事。這里的醫(yī)療條件好,堪比酒店。這里不貴,一天的費用也就幾千塊錢,兒子卡上的余額還夠您住一陣子。”

  張恒的媽媽一聽住一天就幾千塊,連忙說自己沒事,出了院,帶著不滿離開了云南,再也不管張恒和大妞的事了。

  張恒的媽媽走了,可是她的話卻說進了張恒的心里。大妞一次又一次地出生入死,過著像電影大片一樣的生活。外人聽著刺激,他聽著只覺得扎心。每一次大妞爽約、手機打不通,他都會提心吊膽,坐立不安。

  看著負傷的她躺在醫(yī)院里,沖著他傻傻地笑,他所有的情商都已經(jīng)用不上了,只覺得眼眶濕潤。

  他試著跟大妞說:“要不你轉業(yè)吧?”

  如果她肯轉業(yè),讓他怎樣都心甘情愿。但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就知道她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那是他們戀愛后第一次爭吵,平日里,大妞看似武功高強,卻是張恒時時刻刻照顧著寵愛著的小女生。就連她一個月里最不方便的那幾天,也是他給她記著。相互依偎的溫暖日子,被張恒的這一句話打破。

  大妞說:“張恒,你不是一個男人?!?/span>

  張恒顧不得風度:“我就是一個凡人。我就想要一個能活著陪我走完一輩子的媳婦?!?/span>

  大妞紅了眼圈,這是張恒第二次看到這個堅強的女孩掉眼淚,第一次是在她的戰(zhàn)友犧牲時。

  張恒想要將她抱入懷中,最終卻忍住了。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他的安慰,而是他的支持。

  他轉身就走,想給彼此時間冷靜。

  在兩人冷戰(zhàn)的一個星期里,張恒接到了總公司的回調電話。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一年的時間竟然過得這樣快。不知不覺間,那個閃著金光的女孩已經(jīng)塞滿過往那一年的每一個角落。

  他撥通大妞的手機,響了很久,沒有人接聽。他以為她又出任務了。等到一連打了三天電話,她都沒有接聽時,他開始慌了。

  他跑去隊里找她,接待他的同事臉色難看。那一刻,對方明明沒有下任何定論,但他還是嚇得身體微微顫抖。

  看到大妞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時,張恒的腿一軟,跌坐在長椅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大妞說,五天前她在執(zhí)行任務時,被一個患有艾滋病的毒販咬傷了。等到處理傷口時,已經(jīng)超過了二十四小時。

  兩人在長椅上坐了一下午,那大概是他們相戀后,在一起時間最長、最安靜的一個午后。

  向來能言善辯的張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大妞的手機響起,她起身離開。

  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他自嘲地笑了。

  張恒最終延遲了回京的時間。在等待檢查結果的三個月里,他和大妞見了幾次,原本會撩、原本爽朗的兩個人,竟是一次又一次地以沉默收場。

  大妞迅速瘦了下去,再也不是張恒初見時健碩的女漢子,而是清瘦得仿佛一陣風。

  在大妞確診沒有染上艾滋病的那天,張恒見到了大妞的父親。那是一位一臉嚴肅、身體有殘缺的男人。他拄著雙拐前行,明明每走一步都透著艱難,但他堅毅的面孔和嚴肅的表情卻給張恒一種莫名的壓迫力。

  大妞的父親說:“我代表大妞來見你,你們分手吧?!?/span>

  張恒有些驚訝地看著大妞的父親,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深夜,大妞說批準他們戀愛時的直白;那個初見的夜晚,她拿下小賊時,轉頭看向他時的英勇。

  他不知道從何時起,成了這個向來勇敢果決的女孩的負重。

  未確診前,她排斥他的一切親近。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是咫尺天涯,愛到不能愛。

  良久,張恒才問出一句話:“您希望她轉業(yè)嗎?”

  大妞的父親鄭重地說:“希望。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事。緝毒是危險,可是總要有人來做這件事。我為我的女兒感到驕傲?!?/span>

  “對不起,叔叔。”張恒慚愧地說。

  大妞的父親說:“她是我的女兒,我不能選擇我和她的關系,但是你可以。”

  “可是大妞有選擇?!睆埡阌行┘拥貭幦 ?/span>

  “就是因為她可以選擇,我才以她為傲?!边@位軍人出身的男人笑得溫暖。而他的話像是烙鐵一樣,深深地在張恒的心頭印下了一道疤。

  張恒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都是父母心中的驕傲,老師面前的寵兒,領導跟前的紅人。他這輩子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丟人。

  那天以后,張恒再也沒有見過大妞。

  他調回了北京,沒人知道他在云南發(fā)生過什么,他還是那個情商高的體面律師。只是,他一直單著,仿佛一夕間失去了對女人的興趣。

  有朋友在酒桌上調侃:“張恒,你去一趟云南是不是愛上了哪個漢子?我怎么覺得你的性取向變了呢?”

  張恒笑了,無比認真地說:“是的,我愛上漢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span>

  那天,張恒喝得大醉,第一次失態(tài)地躺在馬路上大哭。

  我說:“既然你這么痛苦,去找她吧?!?/span>

  張恒靜靜地看著漆黑一片的天空,喃喃地說:“一個電話,她走了。她選擇了做英雄,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原地等待?;艁y、恐懼、不安統(tǒng)統(tǒng)涌了上來,我就像是一個孬種。我越來越瞧不上自己,也越來越害怕。那時候的痛苦比現(xiàn)在更痛,你信嗎?”

  我點了點頭,我信。因為太痛、太害怕,所以只能放手,在時光的長河中漸漸去遺忘。這是人在極度痛苦時,形成的本能的自我保護。

  后來,我見到了大妞本人。那時,我去云南采訪緝毒警察,領導安排給我們的采訪對象里有一位女警。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張恒曾在朋友圈里曬圖配字的“女英雄”。

  工作結束后,我才道明身份。

  大妞笑了笑,她說知道我,她在張恒的朋友圈里看到過我的作品。

  我說:“張恒回北京后很痛苦?!?/span>

  大妞點點頭,眼神漸漸飄遠。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她說,今天上班的時候,她翻看到嫌疑人的手機里有一條他姐姐發(fā)來的微信。那條微信有好幾百字,姐姐正在勸說自己沒能考上大學的弟弟去復讀高三。她告訴弟弟,不是出去闖蕩社會就有吃不完的金山,艱苦卑微地生活都是為了明天的三頓飯。那個姐姐不知道弟弟已經(jīng)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大妞說這些話時,我們恰好停在一條沒有路燈的小道旁。她背對著小道,身體擋住了里面的黑,莊重認真的面容卻被微弱的燈光晃出一層金光。

  我又想起了張恒的話,他說過,大妞就是那種全身上下都閃爍著金光的姑娘。

  大妞說,工作十年,這些支離破碎的悲劇讓她有了更加堅定的信念。

  我一直覺得,黑暗和光亮之間是灰色地帶。大妞卻讓我發(fā)現(xiàn),黑暗和光亮之間站著這樣一群神圣的使者,他們要為身處明亮中的我們擋住黑暗,更要將黑暗中的人救出來。他們義無反顧地站在崗位上,不是想做誰的英雄,只為堅守心中正義的信念。

  遇到張恒后,大妞看到張恒的擔心和痛苦,她也掙扎過……

  她說,當她未確診感染艾滋兵時,她最害怕的就是張恒的靠近。她不怕他離開,因為她知道他愛她。這種時候就是打他罵他,他都不會離場。

  確診結果出來的那一刻,她如釋重負。不是因為自己沒事了,而是因為她終于能放開張恒的手了。

  大妞送我回了酒店,之后轉身一個人走進了深夜的街道。無人的街頭,她的身影孤零零的,腳步卻義無反顧。

  我原以為相愛的人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事,大妞卻讓我明白了,因為太愛所以寧愿孤獨,不愿最愛的人付出此生來陪伴。

  那一年的云南,張恒和大妞跨越了世俗,終究沒能跨越彼此的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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