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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吻
來源: | 作者:孔慶武  時間: 2017-12-15
  老虎不上山,下水。
  豹子和狼同樣不上山,他們也下水。
  山,是他們住的地方。水,則是他們睜開眼就去的地方。
  趙家灣三兄弟,靠山不吃山,靠水吃水。
  趙氏祖上長白山五道溝人,伊爾根覺羅氏,正黃旗。自清代從北京城撥岫巖州駐防。
  金戈鐵馬不如長河落日圓,老祖宗臨走前留下遺訓,不再碰刀和槍。到趙虎這一輩兒,晴耕雨讀,田園牧歌的生活,把平凡的日子過得活泛有味道。
  有河計嗎?
  趙虎的嗓門比白云高。霧氣氤氳的河面,劃出一條漁船,船上的漁網(wǎng)像一團舊棉花,絮絮洋洋攤在船上。
  嗯,不少哩!
  低沉有力的回答。槳聲霧影里,劃槳的手穩(wěn)穩(wěn)地有節(jié)奏的將船向岸邊劃來。近了,豹子和狼身手敏捷拋錨入水撐桿上岸。
  密密的網(wǎng)眼掛滿吐泡泡扭動著的魚,一雙骨節(jié)寬大結(jié)實的手,接過漁網(wǎng)。哥仨帶著新鮮滴水的漁網(wǎng),開車趕往三十里外的洋河大集。十霧九晴,今個兒天氣好,收成不錯,趕個早集賣個好價錢。
  老虎開車,豹和狼披著軍大衣,帶著狗皮帽子,三月春暖鴨先知,下河的鴨蛋,開河的魚。這一季的收獲,影響著一年的收入,下個月漁汛封河,多年來哥仨墨守成規(guī),補網(wǎng)修船靜等漁汛過后的開網(wǎng)。
  漁汛過后的一日,女記者和詩人來采訪。趙家灣的拜河儀式:簡單,虔誠,隆重。魚把頭祖祖輩輩祭水,一炷香,三杯酒,敬天敬地敬水,感恩大自然的賜予。晌午老虎未回,虎嫂從后山打下一疊薄櫟葉,從水井旁采下水芹菜,取出五花肉切碎,放入鍋中炒炸得微黃酥脆,香味撲鼻,連油帶肉滋啦拌入水芹菜餡,攪拌加入鹽、蔥花、姜沫、蒜泥等調(diào)料。過篩的玉米面,細滑。手掌放上薄櫟葉,用菜刀薄薄地抹上玉米面,填入菜餡,雙手合上,一個完整的薄櫟葉餅就包上了。鐵鍋大柴蒸出的薄櫟葉餅鮮香入口,帶著山野的清新。
  老虎拎回一條大草魚,虎嫂用抹完薄櫟葉餅的菜刀,只用了幾分鐘功夫,開膛破肚,去鱗入鍋。、吃一口薄櫟葉餅,再嘗一口水煮魚,山野味兒,河鮮味兒,簡直是人間美味兒。  
  詩人吃的有興致,作詩一首:看不見的眼淚。
  
  魚兒不會流淚
  她的淚,早已獻給溪水,泉水,河水,湖水,江水,海水
  水在她的周圍
  吻著她最后一滴淚的
  是網(wǎng)上的水珠
  ……
  
  虎嫂去添菜的時候,老虎一口喝光碗里的酒,出了門院。他要在太陽落山前,布下幾道漁網(wǎng)?;⑸┞犞浾吆驮娙擞懻擊~的眼淚,似懂非懂。老虎急著出門,她就知道,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大洋河蜿蜒流淌二百三十公里,在東港市黃土坎流入黃海。沿河人家半耕半打漁。八十年代,河里的水可以直接飲用,趁著大人擔水的功夫,孩子用自制的魚鞭可以打到一瓢魚。
  沿河人家在饑饉的年代,掌握了到河里打漁打牙祭的絕活。百里大洋河,不知疲倦地流淌著。彎轉(zhuǎn)迂回,或咆哮如雷,或平靜如畫。深水可乘船,淺水可蹚河而過。
  口子街村艾爾瑪兄弟使用自編的柳條魚筐,綁在竹竿上,筐里放著羊油炒面,沉入水底,隔半小時搬起長竹竿,取出活蹦亂跳的魚兒。
  入冬飄雪花時,口子街來了一個手拿十字架的傳道士,租住生產(chǎn)隊閑置的大院。每個周末,空蕩蕩的大院,不知從哪里一下子冒出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腳步匆匆,表情虔誠。
  冬天魚兒聚堆,三九嚴寒冰封河面,水里缺氧缺食物,正是捕魚的好機會。這一日,艾爾瑪兄弟,在河面上鉆下幾個大冰窟窿,下柳條筐扳了幾次魚,太陽高高地照在東洋河冰面上,著柳筐里鮮活的河計,回村的路上,迎面走來傳教士和身后的信眾二十余人。
  甩在艾爾瑪兄弟身后的腳步聲,同時夾雜著“撲通,撲通”的聲音?;仡^一望,冰面上教士指揮著男女信徒跳進河里沐浴。白花花的,像剛開煮的一鍋餃子。
  炸的金黃酥軟的面裹魚,一碟陳醋花生米,外加一壺燒酒,是艾爾瑪兄弟犒勞自己的下酒菜。喝上高粱燒,天冷驅(qū)寒,也應了一句話——吃香的喝辣的。鉆冰扳魚忙了一上午,酒勁上來,祛除了疲憊,身上松快了,呼嚕聲里哥仨倒在大炕上睡著了。
  二個買魚人,慌里慌張跑進屋里,推開門,哥仨睡的正香。
  喊了小半天,總算把哥仨喚醒。著什么慌,魚都在筐里,要多少,上秤約一下就是啦。來人說,這些都要了。走得急,沒帶錢,麻煩到生產(chǎn)隊取魚筐連上取錢。
  買魚人過了秤,報了數(shù),匆匆抬走魚。
  艾爾瑪兄弟走進隊部的院子,魚香撲鼻。一東一西兩口大鐵鍋里燉魚湯貼玉米面餅子,一鍋出。劈材棒子“噼啪,噼啪”吐著火苗肆意的舞著。點錢的功夫,瞄了一眼東西屋兩鋪大炕上,信男信女擠在一起身上蓋著大棉被,一次洗禮,凍得夠嗆,正在炕上捂熱乎呢!
  哥仨取錢返回,丟下兩句話,這大冷天,瞎折騰啥?不整點病,不消停是不?別忘了鍋里多放些姜絲。
  冰窟窿里打魚,冰窟窿里沐浴,魚上岸了,人要下水。人上岸了,魚要下鍋了。一場荒唐事兒,將時間的記憶定格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艾爾瑪老漢講的故事在一圈圈煙霧里縫合的完美無痕。
  外祖母今年九十三歲,除了眼花,耳不聾,腿腳利索,身體矍鑠。叼個大煙袋似個老神仙。
  “旗人姑娘真叫怪,嘴里叼個大眼袋”。從前滿族姑娘出嫁的時候,陪嫁妝里有一桿精致的煙袋。外祖母用的的是銅桿,岫巖玉做的煙袋鍋。幾十年風風雨雨,幾十年寂寞時光,換了幾次玉石做的煙袋鍋,銅質(zhì)煙袋桿握在手中的還有塵封的歲月。玉石的溫潤,煙草的繚繞辛辣,從銅煙桿傳遞的溫度,通達肺腑。再出嘴中吐出,外祖母的故事像噴吐的煙霧,平淡又不失意境。聽了想讀,讀了上癮……
  外祖母滿族藍旗人氏,打記事兒起,炕上放兩個笸籮。一個是裝煙葉的煙笸籮,另一個是裝著針頭線腦的針線笸籮。
  關(guān)東四大怪:窗戶紙糊在外,反穿皮襖毛露外,養(yǎng)活孩子吊起來,大姑娘叼個大煙袋。
  從前,一桿大煙袋,可以抽煙解悶,可以增添滿族姑娘的豪氣。丁香花開時,上山打獵,下河捕魚,穿山林草地,煙袋鍋里取點煙油,抹在腿腳上,防野蚊子,防蛇蟲。
  嘴里“吧嗒”著煙袋,手上忙著針線活,昏黃的忽閃不定的松油燈(后來是煤油燈),煙霧盤旋在燈罩附近,一雙手引線捏針,夜色中針尖刺透皮膚滴下的鮮血,和火苗的顏色相近。外祖母除了給一大家子人縫縫補補,還兼做一些零活,外出時孩子大人穿的不開口不漏洞,年節(jié)更能體面一些。長此以往,外祖母的眼睛昏花,視力下降,以至現(xiàn)在十米外看不清。
  夜里忙完了手頭活,躡手躡腳到午后摘幾片丁香葉,用水瓢舀了水泡一下,像貼面膜,貼在眼睛上。貼一宿,第二天眼睛能得到緩解。
  類似的偏方,外祖母有很多是秘不示人的。例如,每年五月初五,取核桃樹上七個青核桃,泡在醋瓶里,一年后食用,每次半個至一個,每月三個療程。治療咳嗽,支氣管炎等。
  得益于民間的中草藥,在艱苦的歲月中,外祖母能葆有青春般的心靈,和健康的體魄。
  聽說我陰雨天腿疼,除了給我一劑偏方,還勸我去泡溫泉。去年我去看望,外祖母獨自在家,中午給我包山菜餡玉米面餃子。還說,沒把我當客兒。如果不是眼神不好,相信會有一桌美味。足矣,吃到九十多歲老人包的餃子有幾人?無疑,我是幸福的。
  這些來自山野的恩澤,野菜,粗糧,叮咚的山泉水……在一個風掠花香呼嘯的午后,聽得見外祖母爽朗的笑聲。
  那時,我在哈達碑鎮(zhèn)玉石礦附近的溝湯泡溫泉。世界上最大的玉礦,最大的巨型玉體出自這里。日月精華孕育的岫巖玉,在地下像個睡美人。礦井的深邃,冒著寒氣,下井百米強光手電照在周圍,晶瑩的綠光透澈神秘……
  來自地下的火焰,沸騰了泉水。循著《山海經(jīng)》找來的人們最先發(fā)現(xiàn)玉礦脈,隨后發(fā)現(xiàn)溫泉。水珠細密圓潤的親吻著肌膚,閉上眼睛,想起丁香葉子的清香,涼涼的貼在眼睛上。
  我知道,這一生,用文字去熱愛!會得到心靈的洗禮,也會失去一些。幾乎每個讀書寫作的人,都存在視力下降的問題。沒有眼睛的觀察,我拿什么去發(fā)現(xiàn)去表達?
  但愿在寂靜的夜,丁香的葉子帶著露珠吻著我的眼睛。水的清澈,給我明亮。不奢求過多,識的塵世的草木,田園,道路……
  如丁香葉子的脈絡,清晰的,整齊排列,如外祖母的一桿煙袋,銅光瓦亮中噴吐水墨意象。
  一吐一吸,一念之間。一行一走,一意之間。
  水柔軟的骨骼,或彎曲,或垂直落下,生命的長河,發(fā)源于母親的十月懷胎,走過春秋冬夏寒來暑往,歷經(jīng),上學,工作,婚姻……奔騰不息的流向遠在遠方的地方。
  水與岸相吻,岸邊有了煙火。水與萬物相吻,世間有了萬象。
  去年夏,天氣炎熱。采風至岫巖哨子河碧水金沙灘,枕著頭上的白云穿著救生衣,靜靜泡在水里。無數(shù)小魚吻著裸露的皮膚,六米深的沙灘,層層過濾水中雜質(zhì),過濾著體內(nèi)的浮躁。遠離城區(qū)的喧囂,山水自然中得安寧。
  心想住在這里,做個水孩子,像魚兒一樣游來游去,吻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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