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前整理書架。一本薄薄的英文詩集掉出來,放上去,又掉出來,拾起,是淡紅色封面的《莫斯科筆記》,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斯塔姆的詩集,英國血斧王1991版。第68頁,一首詩的標題:“Old Crimea”,直譯過來:“老克里米亞”。
我喜歡這樣的句式——老克里米亞,聽起來就像老托爾斯泰、老??思{、老海明威、老人與海,顯得厚重而親切。當然那片土地本身是古老的,因為連古希臘人都知道那里,他們稱之為陶里斯。陶里斯啊陶里斯,許多年前,我的老師曾這樣感嘆。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個暮春的午后,兩鬢飛霜、年過半百的老師,曾這樣站在講臺上,給我們講述克里米亞的歷史。所以這首詩的及時呈現(xiàn),對我來說是不同尋常的,就像春天的鴿哨,破空而來,在我心中引起特殊的回響:老克里米亞,老克里米亞,老師與克里米亞——此刻,我仿佛站在那片從未駐足過的土地上,見到老師,上前問候,還是當年靦腆木訥的樣子,以一種不知所措的親切。
1
于吉秀先生,我的英語啟蒙老師。
關(guān)于老師的生平,我曾在一本譯作的后記里提到過:先生1920年生于河南太康,曾游學(xué)海外,后在國民黨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職。1950年代在中央民族事務(wù)委員會參事室工作,后因言獲罪,被下放到我所出生的遼西小鎮(zhèn),直到“文革”結(jié)束恢復(fù)名譽,調(diào)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
關(guān)于老師的下放,我們上中學(xué)時候聽說過,說他臨下放時上邊有話,一定要下到貧困地區(qū),于是就到了我們黑城子。黑城子現(xiàn)在是個鎮(zhèn),當時叫公社。但我們的中學(xué)卻并非只是公社中學(xué),附近好幾個公社的孩子,都要到這里讀書,在整個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黑城子中學(xué)都遠近聞名。特別是于老師來了之后,學(xué)校的名聲就更大了,連老百姓都知道,說有個大右派,會講好幾種外國話,被下到我們這窮地方來了。“下”字這么用很有意思,就仿佛老師是一種雨。
很少有人會這樣想。對于封閉、寂寞、渴望文化的鄉(xiāng)村來說,當年的右派,也許真的是一種雨,包括后來的知識青年、五七戰(zhàn)士,在我看來,都是一種文化之雨,被時代“下”在我們的遼西丘陵上。
我們上中學(xué)是六十年代末,正在“文革”期間,學(xué)校里別說是外語課,幾乎什么課都不開了。所以于老師教課的情況,我們也無緣親歷,只是聽已經(jīng)畢業(yè)的老初三們傳說。他們說于老師剛下來的時候,學(xué)校很為難,因為當時的中學(xué),外語課只教俄語,而于老師雖然英語、德語、法語兼通,卻偏偏不會俄語。怎么辦呢?就派于老師去進修俄語,到省內(nèi)的一個師范學(xué)院學(xué)了兩年。于老師雖年近四十,卻學(xué)得一絲不茍?;貋斫陶n,也不忘練俄語發(fā)音,常在辦公室對著鏡子練,練到舌尖出血,有學(xué)生進來喊報告,才收起鏡子,擦擦嘴角問有什么事。
于老師嘴角的血跡,感動過一屆又一屆的學(xué)兄學(xué)姐們。但后來發(fā)生了“文革”,那些比我們大兩三屆的學(xué)兄學(xué)姐們,就一夜之間紛紛戴上了紅袖標,其叱咤風(fēng)云的姿態(tài),讓剛剛踏進校門的我們仰慕不已。老紅衛(wèi)兵們不僅經(jīng)常發(fā)布號令,還動不動就召開全校的批斗會,一聲喝令,哪個老師就被推搡到前邊,低頭認罪,有時還被膠皮管子做的皮鞭打倒在地。這其中就包括于老師。
關(guān)于老師的罪狀,我記得是宣布他為歷史反革命,說他在國民黨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任職時,所長是傅斯年,而傅追隨蔣介石到臺灣后,竟然和于老師通過信。還有一條罪狀是現(xiàn)行的,說他上給學(xué)生上俄語課,不講列寧領(lǐng)導(dǎo)的十月革命,竟然大講托爾斯泰。
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傅斯年和托爾斯泰,也不認識于老師,只是上學(xué)或放學(xué)時,偶爾會看到他在校園里走過的身影,身穿中山裝,頭發(fā)蓬亂,不高大,卻很沉穩(wěn),嘴角上不屈不撓,似有一絲血跡。聽說他雖經(jīng)多次批斗,但表現(xiàn)并不好,只承認歷史問題,卻堅持認為托爾斯泰是偉大的。不久,我們就見不到他了,聽說已被逐出校門,勞動改造,給生產(chǎn)隊放馬去了。
直到幾年之后,我才有幸再見到老師,成為能親聆他教誨的學(xué)生。
這期間我中學(xué)畢業(yè)回鄉(xiāng)勞動,然后參軍,當兵三年復(fù)員,到母校的中學(xué)當民辦教師。就好像是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我當民辦教師是1976年,中國發(fā)生了許多驚天動地的事件,忽一日,接到通知,讓我去縣里的師范學(xué)校參加英語培訓(xùn)。報到當天,我一眼就認出了于老師,花白的頭發(fā),沉穩(wěn)的步態(tài),嘴角還是那樣不屈不撓,若有血跡。尤其令我難忘的是,因為是冬天,老師還戴了頂狗皮帽子。幾年不見,如果說老師有什么變化,那就是徹底不像個老師而像個遼西農(nóng)民了,他穿著黑色的粗布棉襖,吸著紙卷的旱煙。接近年底,教室很冷,外面寒風(fēng)料峭,雪野蒼茫,可那真是個難忘而及時的冬天啊,是和春天靠的最近的冬天,和春天有些混淆的冬天,于老師是五十多歲的樣子。
2
我經(jīng)常想,如果沒有于老師,自己是不是還能上大學(xué)呢?我是1978年考進大學(xué)的,并且是英語專業(yè)。而在恢復(fù)高考的前夕,近半年的時間,于老師從ABC開始教我們學(xué)英語,對于像我這樣既種過地又當過兵的人來說,其意義的確怎么評價都不過分。當然,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要恢復(fù)高考,只是覺得新奇,于老師的英語課帶給我們的不僅是知識,而是全新的視野、境界、地平線——許多年后,我覺得只有卡夫卡的話才接近我當時的感受——“這個地方我還從沒來過:呼吸與以往不同了,太陽旁閃耀著一顆星星,比太陽更加奪目”。
于老師幾乎不怎么備課,走進教室就開講。面對我們二十幾個來自各鄉(xiāng)鎮(zhèn)的土氣而懵懂的民辦教師,他卻像面對真正的大學(xué)生或研究生那樣講課。當我們剛記住二十四個字母四十八個音標,單詞量也許只有三五百的時候,老師就在課堂上問:你們讀過莎士比亞嗎?我們在下邊面面相覷。
啊,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王子的名言: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老師說,你們能譯出來嗎? 別說,還真不算很難,但大多數(shù)都把to be 譯成了“是”,有譯成“是還是不是呢,那可是問題”的,有譯成“是或不是,那倒是個問題”的,還有個同學(xué)為加強語氣,把這句話變成了問句:“是或不是,那算個事兒嗎”?對這個譯法,老師重復(fù)了好幾遍:那算個事兒嗎?哈,有意思。我們覺得也很有意思。
哈姆雷特這句臺詞的譯法如今盡人皆知,不重復(fù)了。不過直到現(xiàn)在,我都特別喜歡to be這個表達,覺得它很哲學(xué)、很唯美。老師說to be是個動詞不定式,既有“是”的意思,也有“在”的意思,而“在”又有活著的意思。那什么是動詞不定式呢?老師打了個比方,說動詞不定式就好比是未出嫁的姑娘,嫁給誰還不一定,一旦嫁出去了,那就有變化了,仍以to be 為例,如果說我是,就是I am;說你是,就是you are;說他是,就是he is??傊?,就像老百姓說的,嫁到誰家就是誰家的媳婦了。
那是一些歡樂的日子??h里的師范學(xué)校不在縣城,而在離縣城不遠的另一個小鎮(zhèn)上,叫桃花吐。桃花吐有座桃花山,春天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有時候真能看到飄著幾片桃花。學(xué)校前邊是一片疏朗的楊樹林,我們下課后就在樹林里漫步、看書、嬉鬧。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男生大多數(shù)還沒有媳婦。和女生開玩笑,就問人家:哎,你還是個動詞不定式吧?女生們就笑答:是或不是,那還算個事嗎?慢慢就混熟了。有時我們夜里被驚醒,細聽是那條桃花小溪,又繼續(xù)做夢,水聲楚楚。
因為我是從黑城子來的,加上聽課認真,于老師就很看重我。周末不回家,我常被邀請到他的宿舍坐坐,一起抽紙卷的旱煙。老師的煙卷得有棱有角,像方頭雪茄。老師并不多談他的歷史,但只言片語中,總讓我深獲教益。比如傅斯年,我第一次從老師那里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歷史學(xué)家,曾創(chuàng)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后來還當過北大校長。老師說,雖然傅后來去了臺灣,當了臺大校長,但他對革命是有貢獻的。比如五四運動時,傅是學(xué)生游行總指揮,雪萊的詩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就是他帶頭喊出的口號。還有“九一八”后,他專門寫了一本書,論證東北自古就是中國的,日本人占領(lǐng)東北純屬侵略行為。后來這本書得到國際公認,對抗戰(zhàn)勝利可謂功不可沒。
老師還送給我一本《英華大辭典》,商務(wù)書局版的,同時送我四個字:“含英咀華”。這本辭典我用了很多年,帶著它走進大學(xué)校門,并一直到研究生畢業(yè),而“含英咀華”這四個字,不僅讓我學(xué)會了讀書寫作,也給了我最大的精神樂趣。
3
桃花吐,那個遙遠而親切的小鎮(zhèn),它在我記憶中總是如夢如幻,談吐不凡。到了春天,那里不僅能吐出桃花,還能吐出各種奇異的野花野草。有一次,幾個女同學(xué)從附近的山上采回一束很好看的花,藍瑩瑩的,紫蘇蘇的,插在罐頭瓶里擺到教室,老師看到后十分驚喜:“這里也有這種花?”他說這叫勿忘我,英文是forget-me -not。還隨口念了兩句歌詞:“有花名勿忘我,開滿藍色花朵”。
我們的英語班是從76年的年底開始,延續(xù)到77年的初夏。當時農(nóng)村的知識青年和“五七戰(zhàn)士”已開始回城,國家恢復(fù)高考的消息也如春風(fēng)乍起。班上有幾個學(xué)員,包括我們漂亮的女班長,已經(jīng)不再來上課了。那個女班長是大連知青,曾經(jīng)是全縣扎根農(nóng)村的知青典型,而且還是黨員,誰也沒想到她會不辭而別。老師說在英語中,不辭而別有多種表達,其中之一就是:take a French leave(告了個法國式的別),這個說法不失優(yōu)雅和高貴,我覺得多少貼近女班長的氣質(zhì)。
老師說,勿忘我是托爾斯泰喜歡的花。在他遠離莫斯科的故鄉(xiāng)田野上,人們會經(jīng)??吹酵袪査固┎舻纳碛?,他一邊和農(nóng)民打招呼,一邊撿起春天的勿忘我花,而他的身后是一群馬。
班里還剩下不到二十個學(xué)員,都是純農(nóng)村的,學(xué)校讓我代理班長。但剩下的男生女生,因農(nóng)村的身份被凸顯出來,也都多少有點自卑感,心情難免浮動。但于老師好像絲毫不受影響,他上課一如既往,從不遲到半分鐘。有時候,我覺得他仿佛是在給我一個人講課。
老師說黑城子大洼就有這種花,他當年放馬時經(jīng)常看到。我說這種花在我們那里,老百姓都叫“補血草”。老師感嘆:年年歲歲黑城子,寂寂寥寥一群馬。
老師給我們講他那段放馬的經(jīng)歷。
他說當年是這樣的,他在黑城子中學(xué)任教,全家卻住在村上,吃農(nóng)業(yè)糧。所以看他在中學(xué)挨批斗,村里人覺得很不平衡,當時的大隊就主動找到公社,說不能讓這個大右派繼續(xù)在學(xué)校毒害貧下中農(nóng)子女了,我們要求讓他回隊里勞動改造。就這樣,他給村上放起了馬。老師說,村上不僅給他記工分,分口糧,而且還保護他。后來有幾次紅衛(wèi)兵要開批斗會,到村上要人,都被大隊一口回絕了,說這個大右派現(xiàn)在是勞動改造的社員,不是老師了,要批斗有我們貧下中農(nóng),和你們沒關(guān)系。
老師說莎士比亞寫一個國王受傷了,只要求再給他一匹馬,而老師沒想到,突然之間他卻有了一群馬。黑城子古稱川州,那片狹長的洼地一馬平川。老師說你們的馬都是好馬,只有一匹駑馬。而事實證明,它或許是更好的馬。有一次在后山,天要下雨,趕緊往回走,等回到生產(chǎn)隊的院子,所有的馬都進了馬棚,唯獨那匹馬站在院子里不動,任大雨劈頭蓋臉。走近一看,馬嘴里銜著一本書,是他每天都帶到山上去看的《俄國史》,因為下雨著急,忘在山上了。老師說,大雨傾盆,書竟沒怎么被淋透,只是硬皮封面留下兩個咬痕,看上去像兩只眼睛。老師說他忘不了那匹馬的眼睛,還有它后蹄上的一簇白毛,證明它本來屬于驤馬,卻不知怎么傷了蹄子,變成了駑馬,能力較差,有點自卑,吃草都離別的馬很遠。
一匹馬銜回一本厚厚的《俄國史》,而這本《俄國史》里,又該有多少匹馬呢?那些馬穿過俄羅斯森林,穿過烏克蘭原野,穿過冰雪覆蓋的伏爾加河,會不會在克里米亞半島上驟然收住馬蹄,為一個古老的神話而感動、而沉靜,而去意徊徨呢?
4
克里米亞位于黑海北岸,老師說,那是個半島,英文中半島是peninsula。那里有個城市叫雅爾塔,藍天大海,很多白房子,美麗得就像神話。在一個很平常的下午,老師就這樣很平常地給我們講起了克里米亞。他說古希臘人稱這個半島為陶里斯,還有個很著名的神話,說有個美麗的姑娘叫伊菲革涅亞,是希臘聯(lián)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的女兒。為了戰(zhàn)爭的勝利,阿伽門農(nóng)曾向神發(fā)誓,等他班師凱旋的時候,要把第一個迎接他的人獻祭給神??蓻]想到,勝利后當他回到故鄉(xiāng),第一個跑出來迎接他的人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于是美麗的伊菲革涅亞就必須被獻祭了。但是,當祭司剛剛把劍舉起,伊菲革涅亞卻突然不見了。據(jù)說這是阿耳忒彌斯女神同情她,將她抱起,并帶著她飛越大海,來到了陶里斯。此后若干年,美麗的伊菲革涅亞作為陶里斯神廟的大祭司,就生活在那里。不過在希臘人看來,陶里斯是諸神治外的蠻荒之地,陶里斯人也都是野蠻人。因此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雖得以安身,卻并不快樂,直到后來有一天,她以某種特殊的方式悄悄逃離了那里,回到希臘。
坦率地說,我至今沒去過克里米亞,而且我相信老師也沒去過。但在那個春天的下午,他卻用這個古老的神話,照亮了那片遠方的土地。我當時第一反應(yīng),是想起了不辭而別的女班長,進而又想起了所有那些城里來的男女知青們。他們是坐著馬車來的,打著紅旗,唱著歌。在當年的遼西鄉(xiāng)村,他們帶著眼鏡、提著背包、能詩能文、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曾照亮過我整個懵懂的中學(xué)時代??烧l知道他們是不快樂的呢?作為一個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我并不真正理解他們。而正是老師講的這個神話,才振聾發(fā)聵地讓我知道,知青們在我的家鄉(xiāng)并不快樂。我的家鄉(xiāng)只是我的家鄉(xiāng),對他們而言卻是蠻荒之地。所以他們現(xiàn)在都要走了,不是坐馬車,而是分別坐著長途客車走的,一個個不辭而別,義無反顧,就像女班長,她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打給我們。
總之,不論女知青還是男知青,他們在我的聯(lián)想中一下子都變成了伊菲革涅亞,以神話的方式美麗并憂傷著,并使他們的不辭而別顯得天經(jīng)地義。根據(jù)神話,伊菲革涅亞之所以要逃離那片土地,是為了幫助她弟弟俄瑞斯忒斯完成某項特殊使命,同時也是為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那份鄉(xiāng)愁,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神喻的鄉(xiāng)愁。
總之,這是一個關(guān)于逃離的神話,陶里斯者,逃離于斯也。但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伊菲革涅亞的逃離既讓我理解,也讓我心中有隱隱的不平,這種不平感如長風(fēng)陣陣,多年來不斷吹過我的思緒。
我覺得在希臘神話中,有兩個神話具有同構(gòu)性,一個是《奧德賽》中尤利西斯的故事,另一個就是伊菲革涅亞的故事,都是關(guān)于鄉(xiāng)愁,也都有點讓人心潮難平。比如伊菲革涅亞,難道一個人或一個神,為了自己的鄉(xiāng)愁,就可以背棄對其曾有過收留、養(yǎng)育、護佑之恩的土地嗎?這就像尤利西斯,這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冒險家和思鄉(xiāng)者,當他歷盡千辛萬苦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妻子珀涅羅珀身邊之后,難道他就應(yīng)該忘記遠方海島上曾與他日夜相守七年的卡呂普索嗎?但沒辦法,荷馬史詩就是這樣簡單,希臘悲劇就是這樣深刻,也許在希臘人看來,情感是分道德等級的,珀涅羅珀在等級之上,卡呂普索在等級之下——這也正是米蘭.昆德拉的感慨,這位流亡多年的作家,他曾為此悲憤地寫道:“卡呂普索,啊,卡呂普索!我常常想起她!她愛上了尤利西斯。他們在一起整整生活了七年。不知道尤利西斯與珀涅羅珀同床共枕有多長時間,但肯定沒有這么久。然而,人們卻贊頌珀涅羅珀的痛苦,而不在乎卡呂普索的淚水”。
確實,從伊菲革涅亞開始,也從沒有人在乎過克里米亞的淚水。
5
那么這位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斯塔姆,他是怎么理解和想象那片土地的呢?——老克里米亞,老氣橫秋的克里米亞。春節(jié)之后,我試著把曼德爾斯塔姆的這首詩譯成了漢語,雖然是從英譯本轉(zhuǎn)譯過來的,但讀起來仍覺得很震撼,開頭是這樣的:
一派春寒,克里米亞,
仿佛是因歉收而羞愧。
這是一片負罪的土地,
先為韃靼人,后為白衛(wèi)軍,
就像打滿補丁的破布,
克里米亞一直在羞愧
........
你看,一片土地,自自然然的一片土地,卻像個孩子似的知道羞愧——這個意象不能不讓人震撼,是為了歉收而負罪,還是為了負罪而歉收?或者是,自從那個神話中的伊菲革涅亞逃離之后,克里米亞就一直這樣羞愧著?這是一片羞愧的土地,人間天上難尋?
人有時會為家鄉(xiāng)的土地羞愧,比如我,從小到大,每到有人提到我家鄉(xiāng)的名字,我都會不自覺地臉紅一下,就像父親或母親的名字被提起一樣。但土地自己也會羞愧,這是我沒想到的。不知道克里米亞是什么顏色的,是不是和我們遼西一樣,也是紅土地呢?
都說東北是一片黑土地,但我們的遼西卻是紅土地。黑土地是粗獷的,紅土地是誠實的。這樣誠實的土地,與其說她是十年久旱的,毋寧說她是經(jīng)常臉紅的。我記得中學(xué)畢業(yè)回生產(chǎn)隊勞動的時候,那一年因為春旱,莊稼歉收,到年底每家只分到一麻袋谷子,而且是紅谷子??赡茉谌袊挥形覀冞|西能長出這種紅谷子,碾成小米,也是帶一絲紅暈的。據(jù)說這種小米曾經(jīng)是貢米,給皇帝吃的。那么小的小米,帶一絲紅暈,好像它作為一種糧食,也是知道羞澀的。而糧食的羞澀與土地的羞愧,無疑是一脈相承的。
這就是我們遼西的紅土地,她從春天開始就滿懷歉意,連野菜的葉子也鑲著紅邊兒,而到了秋天,她更是羞愧難當,在她貧瘠歉收的田野上,除了高粱不紅之外,幾乎所有的莊稼都是低著頭,紅著臉的。德國哲學(xué)家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有一本書叫《價值的顛覆》,其中談?wù)撔邼瓎栴},從女人的羞澀到男人的羞澀,從孩子的羞澀到老人的羞澀,從身體的羞澀到心靈的羞澀,都說得十分透徹,但他是否曾想過,這世界還有一種羞澀屬于糧食,還有一種羞愧屬于土地呢?
牧羊犬無所事事,蜷縮在
小院里,就連炊煙,也是
寒酸的,尖刻得讓人流淚
.........
炊煙,英譯本中是smoke, 本意為煙霧,但我斷定是指炊煙。那是饑餓年代的炊煙,寒酸得真像面黃肌瘦、強顏歡笑的詩人,在家鄉(xiāng)人破舊的屋頂上走來走去。我對這樣的炊煙太熟悉了,這樣的炊煙甚至都不足以召喚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回家吃飯,因為它所許諾的,至多也不過是幾塊紅薯、野菜團或糠餅。記得那年秋天,父親終于爆發(fā)了,作為土改時期的老村長,他不僅拒絕到隊里參加憶苦思甜大會,而且拒絕每天在家吃飯的時候“早請示晚匯報”,他看著我們這些孩子們低頭喝粥、飯碗叮當?shù)臉幼樱D(zhuǎn)身面壁,長吁短嘆。后來,父親自己干脆不吃飯了,只是在一邊愁苦地吸煙。父親這樣的表現(xiàn)把我們都嚇壞了,一連幾天,我們既要勸解和安慰父親,同時還要互相囑咐,不敢讓外人知道父親的思想狀態(tài)。
曼德爾斯塔姆這首詩寫于斯大林時代的1933年,詩人目睹了克里米亞因集體化而導(dǎo)致的大饑荒,寫下此詩,盡管詩中也有充滿希望的句子,但其諷刺意味還是讓當局無法容忍。六個月之后,曼德爾斯塔姆被捕了,并從此開始了他接二連三的厄運,直到最后倒斃在符拉迪沃申斯克集中營。
曼德爾斯塔姆被稱為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歌王子,他畢生對克里米亞情有獨鐘,他甚至認為,俄羅斯文明起源于古希臘,而克里米亞是世界文化的源頭之一。在與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相戀的日子里,他們幾乎走遍了整個莫斯科,但最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還是只有圣彼得堡和克里米亞。前者是他的故里,后者是他的圣地。因此茨維塔耶娃這樣稱呼他:“圣彼得堡人兼克里米亞人”。
6
從地圖上看,克里米亞的形狀很像一條章魚,也有人說它像一只鵝。鵝頭向東南,朝著俄羅斯;鵝尾向西北,對著烏克蘭。于是近兩年就有了領(lǐng)土爭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鵝的想象似乎對俄羅斯有利,俄羅斯就是克里米亞的天空。但另一方面,一只鵝不管怎么向往天空,基本上還得行走在大地上,并且鵝越是向天歌,鵝尾就越會指向大地,而烏克蘭就是克里米亞的大地。
當然這并不是我要關(guān)心的事情,我所關(guān)心的只是,在上世紀的七十年代末,當中國即將發(fā)生偉大變革的前夜,老師給我們講述那個神話,是否有什么深長的意味?
——寂寂寥寥黑城子,年年歲歲一群馬。
我記得,老師看我們懵懂的樣子,還背起了盧照鄰的那首《長安古意》:“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唯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并把這幾句寫到黑板上,給我們解釋。于是我們知道了楊雄,西漢時期的著名學(xué)者和辭賦家,“楊子居”就是楊雄的住所。還有“一床書”其實是一院子的書,床在古時候是指院子。還有“飛來飛去襲人裾”,是指桂花飄到了衣襟或衣袖上,也指穿得整齊?!墩撜Z》中孔子問他的學(xué)生:“裾裾何也?”意思是你穿得這么整齊,有什么事情嗎?
因為有《長安古意》,我想曼德爾斯塔姆的這首詩,題目也可譯成“克里米亞古意”。特別是在詩的最后,曼德爾斯塔姆還描述了那里的民風(fēng),說盡管克里米亞很窮困,卻還是有些遠方的盜賊在夜間出沒,那么當?shù)厝嗽撛趺崔k呢?詩人寫道——
啊克里米亞,那些因饑餓
而面黃肌瘦的農(nóng)民,
趿著氈拖鞋,守在
街頭店鋪的門口,
但店門上的銅鎖,
他們卻碰都不碰。
這真是一幅風(fēng)情畫,一支古老的歌謠。當秋風(fēng)像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克里米亞的時候,你難道看不到那群勤勞善良的農(nóng)民嗎?他們自己餓著肚子,卻自發(fā)地出去守護店鋪,守護食品,然而他們是那樣的誠實,碰都不碰店鋪的門鎖。這正像有人說過的: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我們的遼西也有這樣的民風(fēng)??!你看,不正是當?shù)氐霓r(nóng)民,他們在“文革”歲月中,在自顧不暇的艱辛中,守護了老師這樣一個知識分子的生活嗎?而且連續(xù)多年,不求回報。甚至,他們從來沒向老師請教過任何問題,無論是英語中的動詞不定式,還是古希臘的神話傳說,他們對老師的知識和學(xué)問,那些比糧食和蔬菜更寶貴的東西,也同樣是碰都不碰。
我把《克里米亞古意》這首譯詩發(fā)給一本雜志,幾天后編輯回信說,曼德爾斯塔姆寫克里米亞的詩以前沒見過,最好能發(fā)一組。于是我又譯了另外兩首,都是與克里米亞有關(guān)的。在此各引其中一段,以表達對詩人的敬意——
其一,《我多愛》:“我多愛這重壓之下的人民/他們像釘子一樣堅守土地/挺直著生活,睡眠、哭泣、生兒育女/在他們眼中,每一年都是一個世紀”.......
其二,《童年書》:“我愛這土地,盡管它貧寒/因為別的土地我看不見/在遙遠的花園里,我蕩起了/普通的木頭秋千/在含混的夢境中/我懷念高高的黑云杉”......
7
梭羅說:“我們的生命就像河水,一年之間就可能漲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淹沒那些已經(jīng)干涸的土地,還將會淹沒所有的麝鼠”,這段話出自《瓦爾登湖》,每當想起這段話,我就想起在那個桃花小鎮(zhèn)和桃花小溪,想起和老師朝夕相處的日子,雖然那段時間才不過半年。
我們直到快結(jié)業(yè)的時候才知道,老師也要走了。實際上還沒等我們正式結(jié)業(yè),老師就要走了。記得那天,老師還特地換上了西裝。我們從不知道他還有一身西裝,好像是淺絳粗花呢的,年代很久遠的式樣。老師這種打扮把我們嚇壞了,距離一下子被拉得很遠,一邊是即將遠行的學(xué)者教授,一邊是還要在鄉(xiāng)村繼續(xù)活著的我們。我們都哭了。“裾裾何也?”這句話不該是老師問學(xué)生,而應(yīng)該是學(xué)生問老師啊。
我們送老師到公共汽車站。走過春水漲滿、四處流溢的小溪,走過高高的楊樹林,走過開滿藍色勿忘我的小鎮(zhèn)。誰能讓我們忘記那個小鎮(zhèn),那個只屬于老師和我們這些土氣而懵懂的鄉(xiāng)村青年的小鎮(zhèn)。我們知道老師是調(diào)回北京了,老師本來就是北京的,老師調(diào)回北京據(jù)說還經(jīng)過了考試,并給北京寄去了那本《俄國史》的譯稿,那是他一邊放馬一邊完成的,在教我們英語期間,又做了潤色和修改。想到老師回北京竟然是憑借俄語,而不是教我們學(xué)了這么久的英語,我們心里感到一種莫名的委屈。正是初夏時節(jié),桃花山上已經(jīng)不時有布谷鳥叫。布谷鳥又叫子規(guī)、杜鵑,子規(guī)聲聲,杜鵑啼血,杜鵑的嘴角和老師的嘴角也許是相似的,但杜鵑練過俄語的嗎?杜鵑教過學(xué)嗎?杜鵑放過馬嗎?
和老師分別將近四十年了,這么多年,我上大學(xué)、讀研究生、參加工作、娶妻生子,有時活得很沉重,有時活得很平庸,但無論任何時候,我都沒有忘記老師。記得在大學(xué)畢業(yè)時給老師寫過信,老師回信說,他經(jīng)常去大西南,考察少數(shù)民族的宗教信仰,覺得很有樂趣,說他這輩子就和語言打交道了,現(xiàn)在正研究彝文。老師在信中還問我在專業(yè)上有什么打算?我說想研究英美文學(xué),或比較文學(xué),還說自己很想成為一個作家。現(xiàn)在看來,這些話真有點大言不慚,但當時是八十年代初,而整個八十年代,我覺得都像是一個大言不慚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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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唯一能告慰老師的,是我真的很喜歡讀書。特別是上大學(xué)之后,我讀了莎士比亞全集,也讀了幾乎所有的希臘神話。還有一本薄薄的小書,可能老師想不到,因為與克里米亞有關(guān),我也憑借著那本《英華大辭典》,激情澎湃地讀過了。那是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校任教的時候,偶然在外語系的教師資料室,查到了這本歌德的《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Iphigenie Auf Tauris),淡灰色的封面,書名也印的很小,是牛津大學(xué)1949年出版的英譯本。這本小書至今還在我的書架上,這是我在母校的大學(xué)唯一借閱之后沒有歸還的書。
《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是歌德的一部五幕歌劇,是這位德國文學(xué)大師對伊菲革涅亞神話的改寫。主要情節(jié)是這樣的:美麗的伊菲革涅亞來到偏遠的陶里斯之后,陶里斯的國王托阿斯對她暗生傾慕,并曾派仆人向伊菲革涅亞求婚,遭到拒絕仍無怨無悔。而伊菲革涅亞作為陶里斯的大祭司,雖每天都望海思鄉(xiāng),但仍能恪盡職守,保持著對國王的忠誠。所以最后,盡管她私自放走了她的兄弟俄瑞斯忒斯及其同伴,自己卻并未一起逃離,她來到托阿斯的王宮,向他承認了一切,并請求應(yīng)有的懲罰。而正直的托阿斯不僅原諒和赦免了她,還同意讓她返回故鄉(xiāng)希臘。
應(yīng)該說這樣的改寫是令人安慰的。故事的抒情性、啟蒙性,以及理想主義精神,放在八十年代初來讀,我覺得真是恰如其分。人與神諭的關(guān)系、人與命運的關(guān)系,在這里都得到了新的詮釋和調(diào)節(jié)。還有那片土地,我覺得就像當時農(nóng)村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一樣,正因為改變了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才改變了人與命運的關(guān)系。伊菲革涅亞被重新塑造了,她不再是逃離者,因為她終于有一顆眼淚落在了陶里斯的土地上,這是伊菲革涅亞的眼淚,希臘女兒的眼淚,哪怕只有一顆,就足以安慰那片土地,并讓那片土地?zé)òl(fā)青春了。
是的,許多年來,我一直對克里米亞充滿了好奇。九十年代,有位美術(shù)界的朋友向我推薦了一本《俄羅斯風(fēng)景畫》,精美厚重,也價格不菲,但聽說可以通過畫冊了解克里米亞,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其中關(guān)于克里米亞的有二三十幅,風(fēng)景之美,讓人心向往之,你看著看著就很想走進畫里,或坐在那山道的牛車上吸一斗煙絲,或坐在那海邊的巖石上釣一條鱒魚。這就是克里米亞的土地嗎?我感到困惑,并由此獲得了更大的安慰。是不是越貧窮的土地,才越有迷人的風(fēng)景呢?或許世界上的土地是這樣的,有的像白雪公主,有的像灰姑娘??死锩讈嗭@然是灰姑娘類型的,她雖然貧窮,但她的腳卻最適合王子的水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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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與思想,總能讓世間的萬事萬物彼此相關(guān)。克里米亞,這片遠方的土地我雖然沒去過,但因為老師的講述,因為一首詩、一本書和幾幅畫,卻仿佛和我有了很深很深的關(guān)系。這也許就像魯迅說的:“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
2004年我隨一個作家團去莫斯科,非常意外地,我們還遇到了一位克里米亞姑娘。我們那次最想看的是托爾斯泰莊園,但導(dǎo)游說托爾斯泰的莊園離得太遠,行程上沒安排,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說可以去看看契訶夫的莊園。
那是一座淡粉色的小樓,導(dǎo)游說這就是契訶夫住了七年之久的梅利霍沃莊園。其實我們只被允許參觀這座小樓,而且僅限于一樓,除了門口契訶夫的半身雕像和他身后那兩個古板嚴肅、穿黑色衣裙的女管理員之外,我們幾乎什么都沒看到。這時候,一位穿白色衣裙的姑娘從二樓走下來,她與那兩位女管理員是那樣不同,手里拿著幾本書,洋溢著可能只有女大學(xué)生才會有的青春活力。聽我們說明了來意,姑娘就主動去和管理員交涉,然后招呼我們一起上二樓參觀。
姑娘會說英語,自我介紹是克里米亞人,來自雅爾塔,是莫斯科大學(xué)的學(xué)生,因為她的畢業(yè)論文是關(guān)于契訶夫戲劇的,所以到這里來查閱資料。 姑娘說,契訶夫不像托爾斯泰,沒有祖產(chǎn),梅利霍沃莊園是他從一個畫家手上買下來的,七年之后轉(zhuǎn)賣給了別人,因為契訶夫患有肺結(jié)核,醫(yī)生建議他去雅爾塔,那里的氣候更適合他。契訶夫是在這里開始寫作戲劇的,不過雅爾塔對他更重要,因為他在那里寫出了《三姊妹》和《櫻桃園》。知道嗎?姑娘強調(diào)說,我們的克里米亞,到處有“三姊妹”,到處是“櫻桃園”。
因為這個姑娘,也因為克里米亞,2010年,當我在亞馬遜購書網(wǎng)上看到英文版的《契訶夫戲劇選》,就立即購買了?!度⒚谩纷x了三遍,《櫻桃園》更是流連忘返。有一天我突然感悟,這兩個故事,至少《三姊妹》的故事,是不是也和老師講的那個希臘神話有關(guān)呢?你看劇中的“三姊妹”,多么像伊菲革涅亞的化身啊。
“三姊妹” 是一位將軍的女兒,從小隨父親到其所駐防的邊遠小鎮(zhèn),父親去世后,她們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她們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少年時的莫斯科去生活。因此,在這部五幕話劇中,“莫斯科”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也最具象征意味的詞匯——Moscow,Moscow,Moscow,這三個音節(jié)的地名,被三姊妹賦予了太多的情感,仿佛在她們曠日持久的、烏托邦式的呼喚中,隱含著什么咒語或巨大的解放力量。我印象很深的是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三姊妹中最小的伊琳娜,因為自己想不起意大利語的“窗子”一詞而深感沮喪,仿佛那個明亮的外國詞能夠立即把她從絕望的苦海中救出去似的。
這難道不是一種伊菲革涅亞式的鄉(xiāng)愁嗎?我想是的,而因為這樣的鄉(xiāng)愁,所有的逃離和守望都變得可以理解了。所以我后來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在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不論是鄉(xiāng)村還是城市,幾乎都有“三姊妹”及與之相似的人群在生活著,她們以寂寂寥寥的懷念,年年歲歲的想往,為平庸的日常生活提供批評與鑒賞的尺度,并增舔了必要的高貴、浪漫、傷感與溫馨”。
我把這幾本書重新放回到書架上,《莫斯科筆記》、《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還有《俄羅斯風(fēng)景畫》和《契訶夫戲劇選》,它們高矮懸殊,厚薄不一,但我要把它們放在一起。這么多年,從老師的那次講述開始,它們相繼被我閱讀和思考,并見證了我的精神歷程?;叵氘斈暝诮o老師的信中,自己曾大言不慚地說要研究英美文學(xué)或比較文學(xué),而現(xiàn)在雖早已像老師當年似的兩鬢飛霜,年過半百,卻仍然一事無成,只能以這樣半是翻譯、半是比較的方式來追憶往事,我真的非常慚愧。但老師是不會為此惋惜他對學(xué)生的付出的,因為,正如另一位俄羅斯詩人丘切托夫所說的:“我認識他是在遠方,神話一般的年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