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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嶗山
來源: | 作者:素 素  時間: 2017-02-15
  從嶗山回來已久,它的影子卻始終纏綿不去。我心想,究竟是我對嶗山的哪一瞥,讓它的眼神變得這般多情呢?或者說,嶗山怎么就變成了一根藤木,讓我扯著它不停地蕩秋千呢?
  現(xiàn)在知道,不是嶗山生拉硬拽著我,而是我生怕松開似的追著它?;氐酱筮B許多天了,對一座山如此不舍,被一座山如此牽絆,令我自己都感到過分。事實上,去嶗山之前,我剛剛?cè)ミ^貢嘎雪山呵。我的意思是說,就游山玩水而言,走過看過的太多,很難再讓我對一座山依依掛懷了。
  然而,嶗山是個例外。所謂的例外,竟是緣于無知。我的地理知識,最早來自60年代末的中學試用課本,班主任是遼寧師范學院地理系畢業(yè)的大學生,一堂不起眼兒的地理課,被他講得海闊天空,也把我的興趣給吊起來了,給一張空白的中國地圖,我隨便就可以標出名山大川的走勢和曲度,可是在那本地理書上,絕對沒有嶗山。
  知道嶗山,已是90年代初,百花文藝出版社在泰安舉辦散文筆會,我這個闖關(guān)東的后代第一次踏入祖先的故土。齊魯大地,西有泰山,東有嶗山,一儒一道,互為表里,就是我在那次筆會上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既然來到泰山腳下,我便帶著回家般的驚喜和崇敬,一口氣登到了極頂,而遠在膠東半島的嶗山,卻只是在心里遙望一下,相信總會有一個機緣,讓我衣袂端嚴地走近它。
  豈知這一等,就是許多年后。許多年后,我終于第一次來到嶗山。我知道,我來得太晚了,更何況嶗山在青島,青島在中國東部,中國東部是最不清靜的地方,我真害怕它像別的山一樣,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變得面目全非??墒?,嶗山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它不但保持了一座山應有的本然,也守住了我喜歡的那種獨自和干凈。怎么形容呢?它有點像一個有堅定信仰的人,目光澄澈,表情恬淡,靜若處子,安如蒙初。它的圓潤的曲線,濕滑的胴體,仿佛從它身前那一灣蔚藍色的海水里剛剛出浴。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時針被誰往回撥了,以為時光凝止在了我的小時候。
  它就是嶗山嗎?倏乎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這么不慌不忙,之所以這么姍姍來遲,不是隔得有多遠,而是它不在名山之列,都怪那本可惡的中學地理書,把我給蒙蔽了這么久。在那一刻,嶗山的驚艷甚至讓我突然產(chǎn)生了心理不適,馬上拿我所在的大連跟青島相媲,對青島竟有了一絲很小家子的妒嫉。哦,你在低處擁有那么柔軟那么迤邐的海濱浴場,你在高處還有壁絕海上仙風道骨的嶗山,老天可真是偏心眼不公平呵。
  當然,我很快就修改了心態(tài),而且在嶗山待的那幾天,我心里始終揣著一種不為人知的雀躍。尤其是去了北九水之后,仿佛與另一個自己邂逅。
  大約有幾十年了,我一直在找小時候家門前那樣的河流,不論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只要在野外行走,尤其是在山谷里行走,我的目光一定是四處脧巡。只要它是一條河流,而且河水是清亮見底的,水面上有石頭激起的浪花,不用走到跟前就能聽見潺潺水聲,不管它有多長,也不管它有多寬,我就會像小時候那樣不管不顧地撲向它。在我的旅行相冊里,積攢了太多拍自不同的地方的河流,以此補償著我內(nèi)心那片巨大的缺失。一切都因為,我家門前那條流淌了幾百上千年的河流,如今已經(jīng)蛻變?yōu)楦稍锏耐谅罚路鹚鼔焊筒辉简v過。
  那天下午,在嶗山的北九水,居然與我童年的河流相遇。因為流淌在嶗山北麓,所以叫北九水。它讓我一下子穿越了時空,也穿越了枯竭,眼前是搖曳的蘆花,游動的小魚,母親正在水邊搗衣......呵,親愛的北九水,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同,就是記憶中的那條小河平緩地流淌在我家門前,你卻是從高處傾斜著次第降落下來,兩支河水都是一樣的清澈,一樣的歡快,像兩個沒長大的野孩子。
  九水,其實就是九個水做的驛站。中國素來以九為大,以九為多。北九水的每一水,卻都有數(shù)字注明。在這一水與那一水之間,則有石階和鐵橋起承轉(zhuǎn)合。設(shè)計這么多的情節(jié),大概是想讓走過的人停下來,因為每一水都有大美,必須站定了凝望,每一次凝望都必是萬般值得,不論水多水少,都有一種不見底的深情。于是,一向多靜少動的我,一向懶于付出任何體力的我,就這么聽著天籟般的水之汨汨,從山下走到山頂,從三水走到了九水。
  一水和二水,流淌在景區(qū)外,進山時已經(jīng)在車上流覽過了。景區(qū)入口,設(shè)在三水,景區(qū)步棧道,也從三水開始。我就這樣一水一水,一程一程,往嶗山頂攀去。我發(fā)現(xiàn),雖然叫九水,水也并不是斷開的,而是或明或暗,或隱或顯。有時是只聞水聲,看不到水流。有時走到一個拐彎處,或繞到一塊石頭背后,說不定就有深潭如鏡。若是一面絕壁,水就迎頭變成了飛瀑,云煙似的霧氣,立刻就濡濕了我的頭發(fā)和衣襟。
  一路看水的同時,我也一路在看石。若是淺淺地看嶗山,最搶眼的一定是石頭。海上遠看,整個嶗山像是一塊完整而不規(guī)則的巨石,臨風而矗,卻不知其自何方而降;入山近觀,它像被誰摔成了碎塊,伸拳撂腿,四仰八叉,如用石頭砌垛出來的雕堡群。就是說,嶗山并不是一座獨山,而是由大大小小的高巒矮嶺簇擁而成的群山。面目卻大抵一樣,只見頑石,不見厚土,有一種森然的奇絕,更有一種逼人的神秘。真想不出,石多隙空的嶗山,樹稀土薄的嶗山,怎么會盛住這么多的水,怎么能泵出這么多的水,讓北九水像個青春期的少年,歡跳不停,沖動不止,澎湃不老!
  據(jù)說,北九水的水一直流入山下的水源地,再由自來水管道流入萬家燈火。據(jù)說,北九水的水,只是整個嶗山水系的一個支流,還有很多的水流向別處,其中最好的水,流向了山下的一條生產(chǎn)線,被裝入透明的塑料瓶內(nèi),變成了嶗山牌礦泉水。
  誰都知道,嶗山腳下的青島是個盛產(chǎn)名牌的城市,有的名牌已躋身國際大牌之列,而與同城的那些大牌相比,嶗山牌礦泉水屬于小字輩。然而,正是嶗山牌礦泉水,讓嶗山變得像一個暖男,因為在青島面前,嶗山就像一個沉默而體貼的情人,它站在與自己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姑娘背后,就為了時不時的遞上一杯清冽的水,給心愛的人解乏降燥。也正因為如此,在嶗山的那些天,我的手中總會握著一瓶礦泉水,不是害怕口渴,而是以這樣的方式,與嶗山挨得更近一點。
  上天造物,有了嶗山。因為一次難以置信的火山爆發(fā),讓嶗山從海底升到地面。因為沒有喜馬拉雅那樣的高度,便注定去不到神性的西部。因為與海洋臍帶相連,而心甘情愿留在海拔最低的東部。這是嶗山的宿命,也是嶗山的幸運。
  道家慧眼,早早就選擇了嶗山。一座太清宮,給嶗山披上了一襲土布藍袍。它輕手輕腳地站在嶗山一隅,用自己的袍角,往嶗山的野里注入了文,往嶗山的無里注入了有,往嶗山的靜里注入了動,往嶗山的硬里注入了柔。自此,嶗山便由簡單到復雜,由素樸到芳芬,在本真的自然性之外,升華出空靈的精神性。于是,因為知道嶗山離蓬萊近,且屬于道家的祖庭,所以造訪者有一個算一個,必是頂禮奉拜太清宮,且嘴里念念有詞,道教是中國本土文化,豈有不敬之理?我的感動則在于,太清宮的香火居然自漢以降,在嶗山繚繞了兩千多年,而改朝換代的廝殺,內(nèi)戰(zhàn)外欺的戰(zhàn)火,天災人禍的浩劫,哪一種都有可能讓它毀于一旦,可它就能這么靜而虛地依偎在嶗山腳下,打座在銀杏樹的蔭涼以及忍冬花的暗香里。
  有史可證,嶗山自古以來就不是一個熱鬧的道場,因為歷代修齊治平者,大都去朝拜泰山。相傳,上古時期,曾有七十二代君王來泰山封禪。近古自贏政始,有名有姓來泰山封禪的帝王則有十二位,光是漢武帝劉徹一個人就來了八次。此外,只登山不封禪的皇帝,更是說不清有多少??偠灾谕ㄏ蛱┥降哪菞l官道上,天子們的華蓋和儀仗一直是旌卷塵漫,遮天蔽日,絡(luò)繹不絕。那些修齊治平者都知道,泰山離孔府近,而孔府是儒家的圣殿,唯儒家可以安邦治國。由是,被入世者趨之若鶩的泰山,自然屬性日薄,社會屬性日甚。嗚呼,所謂的泰山之譽,既為皇家所賜,亦為皇家所敗。
  與喧囂的泰山相反,寂靜的嶗山平生所見,只不過三個帝王。一個是夫差,一個是秦始皇,一個是漢武帝。有意思的是,不論吳王夫差,還是秦皇漢武,駕臨嶗山并不是來為天下蒼生謀福祉,而是給自己找藥方。最癡迷的就是秦始皇,登嶗山而望蓬萊,心里求的是長生不老,因而就有了徐福遠渡東瀛找仙山的傳說。
  當?shù)孛裰V曰:泰山雖云高,不及東海嶗。這顯然是草根的視角。泰山在朝,嶗山在野。在野的嶗山,自然就是在野者的天堂。在野者有許多種,村夫織女來嶗山,可能是太清宮的虔誠香客,文人騷客來嶗山,可能是帶著困惑尋經(jīng)悟道。比如那個浪漫無羈的李白,雖也長嘆過“長安不見使人愁”,卻并不想“催眉折腰事權(quán)貴”,掙扎到最后,萬般無奈的青蓮居士狂詠出“我昔東海上,嶗山餐紫霞”??梢娞幗h的嶗山,早在唐代就已然是失意者放逐心靈之山。
  我曾想,嶗山應該有比泰山更多的擁躉。我還想,那些選擇了嶗山的人,即使偶爾生了入世之念,也大多以修身為要,齊家次之,至于治國平天下,寵辱成敗皆不會強求。天道也真是公平,它在造了一座泰山的同時,沒忘了再造一座嶗山,讓入世者或出世者各有安頓之所。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就嶗山而言,道即為仙。盡管嶗山不止有道教,道教也不止一座太清宮??墒?,太清宮幾乎就成了嶗山的代名詞,以它的氣場之大,它的不言之教,覆住了所有向山而來的目光。
  不過,初來嶗山時,因為它沒有商業(yè)化的紛亂和嘈雜,我曾經(jīng)有一種釋然和暗喜。但是,當我一點一點把嶗山看得真切了,還是抑制不住地緊張起來。其實,嶗山看似獨立不倚,可它畢竟背朝大海,面向平原,畢竟與天堂遠,與人塵近。因為我清晰地看見,一座大都市的邊緣,正如漲潮之水,以越來越快地姿態(tài)向它靠近。還有周邊那一個個迅速崛起的小城鎮(zhèn),一條條或筆直或縱橫交錯的柏油路,正像農(nóng)婦手中的春餅和粉絲,以越來越急促的氣勢在它的裙裾下伸展和延宕。就是那些與嶗山一樣古老的漁村,也好像不再有以往的安分,紛紛以新農(nóng)村的面目,以魚兒產(chǎn)卵的方式,把嶗山的褶皺一個個塞滿。更有那層層疊疊的人工茶園,那散發(fā)著油污味兒的碼頭,那密如織網(wǎng)的海上養(yǎng)殖,讓我擔心它們每一種的用力過猛,都可能讓嶗山皮膚過敏或呼吸不勻。盡管我知道,這是嶗山必定要遭遇的沖突,也是嶗山難以突圍的困頓,我還是想對所有的冒犯者大喝一聲,請停下來吧!
  最難忘的一幕,是乘船去太清宮附近那個渡口。在上岸的之前的瞬間,我看到了一尊巨大的老子塑像,那么突兀那么凜然地矗立在被樹木覆蓋的太清宮之上,簡直把整個嶗山的胸襟都顯得小了,逼仄了。有人告訴我,以前是沒有的,這尊塑像剛剛落成。我突然就有點糊涂了。
  在我的印象中,太清宮既是道教圣地,其風格應該是內(nèi)斂的收束的,它需要這么大一尊老子像來張揚自己嗎?所以,上岸游覽的時候,我只在太清宮里面走,而沒有隨著人流去爬幾百層臺階瞻仰老子像。在我看來,太清宮里有百歲千年的老樹,有賞心悅目的奇葩,有繚繞不盡的云煙,有鬼斧神工的巉石,它們不就是穿越時空、來去無蹤的老子嗎?而在那部偉大的經(jīng)書里,老子明明說大音希聲,你為什么偏要有聲?老子明明說大象無形,你為什么偏要有形?老子明明說道隱無名,你為什么偏要有名?老子明明說大成若缺,你為什么偏要無缺?我相信,如果老子知道他有一尊塑像立在嶗山,一定會來嶗山親手拆除了自己,即使現(xiàn)代造像成為時尚遍及全國,他也不會讓太清宮乃至嶗山失去了本色。因為嶗山的價值,不在于旅游開發(fā)賺了多少金錢,而在于它是不是保持了靜篤、安然、虛極、清曠之美,能不能讓無數(shù)東奔西走卻不知所向的心靈在這里得到撫慰。因為道教的價值,不在于它的香火多么繁盛,而在于它的貴柔、守雌、抱樸、見素之境,可以讓無數(shù)心定神閑且超然物外的信徒永遠獲益。
  嶗山上高聳的老子塑像,讓我對嶗山的敬意減了分。令我不安的,不只是它對嶗山的物理性改變,或許還有它對嶗山的化學式分解。這是一個全民旅游的時代,這個時代讓嶗山的香火呈亙古未有之盛況。當然,嶗山是可以來的,嶗山也是可以寫的,一千個人來嶗山,可能就有一千個嶗山被帶走。但是,正因為人們對嶗山原本就有太多的訴求,突然站立了一尊老子像,昔日完整而莊嚴的嶗山,一定會更快地被各種腳印給踩成碎片,被各種筆尖給錯寫或誤讀,被各種商業(yè)給娛樂或消費。如果老子像不會讓嶗山更清靜,而是讓它更世俗,讓它更功利,那就真是道不道,名不名了吧?
  在青藏鐵路修通那年,我曾去過一次西藏,回來后只寫了一篇《高原反應》。我對自己說,我的肉體不要再去那里了,那片高原只適合遙望?,F(xiàn)在,我希望自己此生只來一次嶗山,而且只寫一篇《致嶗山》。我對自己說,只要嶗山能守住心神,以后那些漫長的日子,我寧愿與它隔海相望。
  哦,親愛的嶗山,紅塵一萬丈,你只三千尺。在以后那些不見的日子,我只希望你不改初心,在喧嘩中入定,在誘惑中自愛,在擁擠中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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