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安電話嗎?
去年以女兒名義買了套裝修完畢的商品房,算有了第二套,因為在北郊,所以周末、節(jié)假日還是能到新房住上幾天的。這樣,家里的一些必要設(shè)施不能缺少。比如,在沒有安裝有線電視、網(wǎng)絡(luò)寬帶之前,安不安座機電話就已經(jīng)成為我和妻子的商議焦點,由于意見不一致,只好待那兩項安裝完畢再說。沒過多久,有線、寬帶都正常使用了,安電話的事還撂著,沒有進展。情急中我只有笑臉督促妻子,還是安個座機好,咱們都這把年紀了,用手機撥打、接聽不方便。妻子仍然不同意,一個座機電話每月租金就二十多,一旦打起來你又嘮嘮叨叨說個沒玩,什么散文詩歌主題立意的,一年加起來挺大一筆開銷呢。你說給女兒攢錢,就得從日常小事做起。再說,你寫字臺那么小,電腦、打印機,還有書刊報紙,滿滿的,電話怎么放?我晃晃腦袋努力爭取,萬一手機沒信號,座機可以補救,家里家外有些事能應(yīng)急處理。妻子眉頭一皺,手機信號要是沒了,有線電話怕是更通不了?,F(xiàn)在有單一事件嗎?都是連鎖反應(yīng)。
我清楚,妻子還想說,一家三口各個拿著名牌手機搖晃,夠奢侈夠浪費的了,新房不常住,安座機不就擺設(shè)嘛,浪費個人錢財又浪費公共資源。沒商量余地,我只好作罷,人家說的有道理。真的,手機幾乎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了,別說像女兒那樣的年輕人,即便如我這般年齡的,也是有空便刷微信,看看朋友圈的八卦之類。但是,使用座機電話或者是對它的留戀,確實到了情感深處。打個比方,在電腦上瀏覽閱讀,再好的作品我也是硬著頭皮看,手攥著鼠標暗使勁,可是形不成記憶。偶爾當幾次評委,要把發(fā)到我郵箱的一堆文學作品打印成A4紙樣,還是特別愿意讀紙介傳媒的東西,舒服,這也是我至今喜歡買書的原因之一。手機聯(lián)絡(luò)是輕松、便捷,快餐、娛樂一般,可總覺得像缺少點什么或多出點什么,缺莊重多輕佻?缺認真多休閑?缺神圣多戲謔?缺傳統(tǒng)多現(xiàn)代?說不好也說不準確。過去與當下不同,凡事都有意義,拿起話筒準備打電話,內(nèi)心起碼嚴肅,與親人與同事與領(lǐng)導(dǎo)與相關(guān)部門有話要說,無非是要事是工作是商談是確定,帶有布置接受性質(zhì),有一份真誠和信任所在,閑聊時很少。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在心中有位置,必然是感情,進入精神系統(tǒng),想抹掉想趕走很難,所謂健忘,要么是真正不喜歡很快放棄,要么是喜新厭舊被其他代替。為表示對妻子的不滿和“抗議”,我真的耿耿于懷了,故意把自己手機鈴聲設(shè)置成老電話的鈴聲,去北郊度假每每響起,像極了在新房里安裝了一部老式電話。以至于有一次妻子生疑,真以為我擅自做主偷偷摸摸安電話了呢!有些事像種子,哪怕它不生根發(fā)芽,只要種子不死,它就有意識,哪怕潛意識,都會提醒主人。
五位數(shù)的號碼
為什么我對老電話情有獨鐘,戀戀不舍?說出來是往事。上世紀八十年代下半葉,我從一個單位調(diào)到另一個單位,由于年輕,領(lǐng)導(dǎo)信任,在做文學編輯的同時還要兼管文學函授,擔當函授學員的《文學青年》月刊主編,組稿,接待學員,釋惑答疑,校對,分發(fā)作業(yè)等等,一天到晚全在單位忙乎,家里的活兒只好妻子一人承擔。即使這樣,每逢節(jié)假日或臨時有個任務(wù),單位還是聯(lián)系不到我,有時候真耽誤事。怎么辦?我也著急。家里安臺電話吧,辦公室的大姐提醒我。當時我眼睛瞪得肯定是平時的兩倍,安電話?單位三十多人才兩臺,辦公室一臺,主編室一臺,個人家有電話的鳳毛麟角,除非是達到一定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再說,安個電話那時初裝費四千元,我每月工資才七八十元,不成比例,安不起的。雖然屬于奢望,可家里安電話的念頭已在心里萌芽。
還好,沒過個把月,編輯部及時出臺調(diào)動職工積極性政策,誰能為單位創(chuàng)收多少多少可以給安裝一臺電話。我立馬干勁倍增,信心十足,托同學,求老師,找故交,也就是三五個月吧,迅速給單位拉來十多萬廣告,我也得到了“給你安電話”的恩準。未料想有錢安裝家庭電話也非輕而易舉便能實現(xiàn),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設(shè)備簡陋,容量過小,承載不了太多客戶。所以必須到電信局排號等待,按先后次序來,沒準兒需要等上半年。怎么辦?這回輪到妻子出面了,拿著單位開的介紹信,找親戚開綠燈,美其名曰我是鴨綠江文學函授創(chuàng)作中心教務(wù)長,面向全國招生,工作需要。電信局第一次遇見這樣“安電話的”,給面子,三天之后拿到號碼,接著又架外線,又是室內(nèi)墻上鉆眼,前后鼓搗有一周時間,才算把這部電話安裝完畢。
時至中午,當清脆的電話鈴聲響起,我內(nèi)心激動的聲音不比鈴聲小,嘭嘭嘭,只是沒有電話鈴聲悠長罷了。我家是那座居民樓,不,是我居住那個單元第一個安電話的,激動之余還有自豪,沾沾自喜。當我把五位數(shù)的電話號碼撥向單位,辦公室的小伙兒納悶,你聲音怎么變了呢?對,人高興,說話的動靜肯定和平時不一樣。五位數(shù)的號碼,這在今天簡直不可思議,可當時看著也是很長一排數(shù)字,小心翼翼念了好幾遍,抄在自己的通訊錄首頁,開門見山——便能瞧著自己家的電話號碼。今天我們的座機號碼起碼都八位數(shù)了吧,八減五等于三,這三位數(shù)的遞增,見證著一個時代的變化,見證著改革開放以來電訊事業(yè)的飛速發(fā)展,明顯的標志就是,從家庭電話的寥寥無幾到家家戶戶都有電話,有的甚至不止一部。
用著這臺五位數(shù)號碼的電話,我同遠在海島的父母姐妹聯(lián)系頻繁起來,強化了親情血緣關(guān)系;用著這臺五位數(shù)號碼的電話,我的工作步伐也愈發(fā)快捷而有秩序,有條不紊,包括出差在外;用著這臺五位數(shù)號碼的電話,我和作家、作者們的溝通更加方便,理解加深,朋友的稱呼一年比一年響亮……有了這部電話,我才能在父親骨折及時趕赴醫(yī)院,盡著晚輩的一份孝心。當然,幾次突然而至的夜半電話鈴聲,會驚擾左鄰右舍的甜夢;我?guī)状螌χ捦搽y免的大聲喊話,會使得樓下上幼兒園的小朋友以為,是不是大灰狼闖進民宅了呢。
我就覺得是在溫習歷史
轉(zhuǎn)眼之間就跨過了BP機、磚頭式“大哥大”時代,時下的手機花樣翻新,層出不窮,3G已經(jīng)過時,4G正在興起,5G為期不遠,眼花繚亂的電子通訊手段的確讓我家的電話座機大多處在沉默狀態(tài),一副被冷落的模樣。女兒讀大學,讀研究生,所有聯(lián)絡(luò)方式都是手機,連一向勤儉持家的妻子也悄悄起著變化,接觸座機的頻率越來越慢,別說打電話不用座機,有時座機鈴聲響個不停,我在書房離電話遠,即使就近的她也懶得起身接聽,常常是大聲“吆喝”我去接。呵呵,巴不得呢,因為座機電話多數(shù)是找我的。
唯有我,初心不改,在單位不用說了,到家后對外聯(lián)絡(luò),仍堅持使用座機電話,并不是單純省幾個和花幾個錢的事,我以為這是必要的重視與尊敬,多少年養(yǎng)成的習慣,習慣成自然。這樣做會遇到一點麻煩,朋友、同事的諸多電話不可能像父母親電話一樣,號碼爛熟于心,張口就來;現(xiàn)在想給誰打,必須得一一查號碼。我不像他人那樣走捷徑,從手機的通訊錄里往外翻,我自己有一個褐色的手抄電話本,從1980年代之初積攢下來的,名字之下不僅有電話,還有單位名稱、家庭住址等等,查起來當然要費點時間,不像手機那樣迅速、方便。
這時候,我用座機撥出對方號碼,趁鈴聲“叮鈴——”的叫號等待空當,我的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這個人的音容笑貌,我就覺得是在溫習歷史,我們何時相識,何時一醉方休,何時同赴名山大川,何時作品同發(fā)一期刊物,何時一起登門拜訪大師求教……像過電影似的,親切,溫暖,難忘。如果此時對方拿起電話,能不感染情緒嗎?“親上加親”的口吻與心境可想而知。用座機撥出對方號碼,假如對方是你過去單位領(lǐng)導(dǎo),彼此間曾發(fā)生過一兩件工作上的不愉快,而此刻自己某項考核需要他證明必須打個招呼時,“叮鈴——”對方未接電話的片刻,我會想起從前,年輕氣盛,缺少溝通,通話時難免作一番自我批評。
那時父母健在,八九十歲的高齡,我?guī)状闻c父親說,給他配備一臺手機,因為連有的小學生都用手機呢。父親說啥不同意,家里有一臺電話足夠用了,我不常走動,拿那個小玩意干啥?再說了,用了多少年的電話,我都習慣了。是啊,父親從日寇投降遼南解放就在大連“洪大行”做經(jīng)理,啥電話沒用過?當然,是一味的老式電話。盡管如此,父親一般很少給我電話,就是打,也是打我家的座機,大多時間是周末早晨的八九點鐘。倒是我,隔三差五往家里打,噓寒問暖,我自己想打,妻子也三令五申讓我打,畢竟老人已是耄耋之年。所以,有段時間非常害怕座機鈴聲,尤其是夜間或凌晨,擔心老人突發(fā)意外。
看著我每天在座機前接打電話的神態(tài),妻子挖苦我,懷舊情結(jié)過濃,牽制新生活腳步,難怪你近年進步不大。我不以為然,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那叫打電話嗎?手機往背篼或肩包一放,耳朵塞手里拿的,邊走邊絮絮叨叨,有文化的以為自言自語,沒文化的以為嘀咕鬼話呢。還有,那些拿著手機在公共場合肆無忌憚的話語和笑聲,打電話無疑是精神騷擾了。而座機電話則不同,最少能給你恬靜的心態(tài)和“古典”的傳統(tǒng)。我鄭重其事地對妻子說,我是懷舊,更是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