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個(gè)下午我都在溫習(xí)客房山溪的水聲，溫習(xí)夏日的蔭涼和一兩句雀兒的詩句，整個(gè)下午我都是枕著隔壁一老道土殘?jiān)姲愕目人匀胨摹?br />
　　　　　　　　　　　　　　　　　　　　　　　　二

　　大概是二周之前，我動(dòng)了休假去千朵蓮花山的私念，一個(gè)人收拾了簡(jiǎn)易的行囊，收拾了滾滾紅塵中瑣碎的心情進(jìn)了山，友人的叮囑恰似或暗或明的一脈青山，而那位慈眉善目的住持老道長(zhǎng)飄逸的胡須，又像掛在半山腰的兩縷白云，把我半生的蒼茫，全都攏入緊掖衣襟的山門里了。

　　　　　　　　　　　　　　　　　　　　　　　　三

　　我時(shí)常想，一個(gè)年逾不惑的男人最是尷尬了——她不再年輕，我也頹然老去，二十年前我們遙指的五佛頂?shù)乃獦?，那殘紅豈不是我或我們?nèi)缃竦男木常课覀z綠是綠過了的，包括那些年輕時(shí)狂放的浪語，豪擲的壯言……我倆綠是綠過了的，就像含笑臥成一脈青山的佛。那縷當(dāng)年系在佛頸上的煙崗，二十年后想來怕早已飄散多時(shí)了吧。
　　而那少年的足印，在歲月雪白雪白的石階上，萌芽了否？

　　　　　　　　　　　　　　　　　　　　　　　　四

　　這幾日，我晨起登山，登書本之外朗朗的青山；下午呆坐，在天外天的亭子里翻曬陳年霉斑的心事；到了晚間嘛，一個(gè)人坐在枯瘦的燈下翻閱豎排版的老子的《道德經(jīng)》。
　　想起來也好笑，我不是出家人，卻喜歡吃素素凈凈的齋飯，喜歡聽道士道姑們?cè)缯n與晚課的木魚和誦經(jīng)聲。每當(dāng)夕陽西下，嬉鬧的游人漸漸散盡……每當(dāng)立在某條石徑上眺望落日百無聊賴的我離去時(shí)，零零碎碎遺在手中的，是半握稀疏的斜陽，幾粒黯淡的鳥啼，和一把水芹菜一樣濕漉漉的愁緒。

　　　　　　　　　　　　　　　　　　　　　　　　五

　　老君殿和三宮殿里，霜煙過后那些嶙峋的身影，寂寞如一襲憑欄獨(dú)處的青衫。
　　“道”是一個(gè)難解的謎。
　　而一株立在鐘樓前五百年樹齡的丁香樹，卻早已把自己站成了花開花落的日子。
　　故鄉(xiāng)早已是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夢(mèng)了。

　　　　　　　　　　　　　　　　　　　　　　　　六

　　我去看望伴云庵的老尼，她老人家靜靜杵坐，在什么都不做的午后，枯干的，也會(huì)被一片不經(jīng)意墮地的落葉擊傷心扉嗎？
　　而空蕩的殿前，艷陽如織，云是微溫的壁上的一抹水墨，在散開的發(fā)辮一樣的古琴聲里，漸漸蘇醒。
　　好多年就這么過去了。現(xiàn)今她用雙掌握住一句冰涼的經(jīng)句取暖。

　　　　　　　　　　　　　　　　　　　　　　　　七

　　每天清晨我都是被附近山谷里蕩漾的鐘聲叫醒的。每天清晨我都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鼓聲里溫習(xí)我模糊的夢(mèng)。夜又剛過，星斗曾在我陡峭的額壁上閃爍。我的身子確曾被月的羽衣暖過的。確曾在夜的柔涼的肌膚里洗過的。像一尾偃行的魚，剛剛在暖昧的漩渦里掙脫，又陷入了春的床頭……
　　好多年就這么逝去了。
　　好多年。
　　青苔在昨夜是否又去偷食道士塔基上的花崗石……

　　　　　　　　　　　　　　　　　　　　　　　　八

　　今天上午我去拜訪一位常年住在無量觀后山的石洞里苦修的人。我聽玉皇閣老道士講過他的故事，我既愕然又迷惑，仿佛叩問一尊硬且冷漠的石碑。我在狹窄逼厭的石洞那兒叩門，除了空闊的回響，除了清明的風(fēng)中一兩粒驚起的鳥叫之外，整整一座山回應(yīng)我的，只是立在更深的惆悵中的三五株古柏、一叢雛菊、幾抹虛靜的沙沙響的云彩和溝壑底部潺潺的溪流。就這樣，我久久佇立在那兒，仿佛另一個(gè)面壁的出家人，仿佛在聽那石頭的心跳，生與死的對(duì)視，以及漸漸彌漫在眉宇間的青草的濕氣。
　　我叩門的手指在時(shí)光的默許下正節(jié)節(jié)朽敗著。

　　　　　　　　　　　　　　　　　　　　　　　　九

　　是到了離開的時(shí)辰了，剛剛過去的中元節(jié)，是道土們形式主義的操練。是一首古典律詩的韻腳和注解。那些祈福的俗人仿若裊裊升騰的煙霧，瞬間就散盡了，修繕一新的大殿前，只余下遍地灰燼，講述著人間的消息。
　　八月是敲著禪房的門度過的。
　　如今到了九月，到了祖先們熄燈后，骨骸被鞋聲翻過的九月，秋已低及山坳處那人的膝蓋。漸次疏朗的情緒終歸是湮沒了他。他開始忘了自己和春天的許諾，忘了爬過的山峰，燃過的燈盞。忘了他背負(fù)一生的另一個(gè)我。
　　一株椿枯樹走過來。
　　一株瘦而硬朗的枯樹走過來，剛從千年長(zhǎng)寐中醒轉(zhuǎn)。
　　而我像一尾剛剛被敲擊過的一臉滄桑的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