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從心里往外一直不待見大舅媽,這早已是韓家屯大隊這塊土地上所有人都人所共知的事情了。雖說過日子都講究個“家丑不可外揚”,可是一個屯子里一住就是幾十年,甚至幾輩子,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況且還在這種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的無聊村屯里。
我在心里也很“憎恨”甚至“仇恨”大舅媽。用外婆的話講,我雖然還只是一個幼稚天真、屁事不懂的小毛孩,但我對大舅媽的那種憎恨,絕不是 舅舅當(dāng)革命委會副主任的那個韓家屯大隊廣播喇叭里整天叫囂的那種所謂的“階級仇和民族恨”式的憎惡與仇恨,而完全是我出至自己心里對外婆的一種親近和偏袒而造成的。愛屋及烏吧。
我總覺得這個夏天有些太炎熱,太缺少風(fēng)吹,絕對是一個讓人感到有些心煩和意亂的夏天。在這個夏天里所要發(fā)生的一切和將可能發(fā)生的一切,是絕對與大舅媽分不開干系的。
其實知道外婆不待見,甚至反感和厭惡大舅媽,那是早在我剛剛懂事之后的時候就在心里有明顯的記憶了。因為在我幼小的孩童時光里,外婆幾乎每年都要到城里的我家來住上兩三次;有時是舅舅用自行車托著來的;有時是媽媽親自前往乘坐交通車接來的。那個年月城里的夜生活顯得貧瘠而單調(diào)得幾乎讓我在心里沒留下過一點記憶的印痕,只記得在一個個偎在外婆懷里、有媽媽伴陪的漆黑夜晚,我時常能聽到外婆滿含怨懟地向媽媽述說大舅媽,在韓家屯村那塊土地上如何對她刁鉆不孝,如何對她不視長輩之尊和搶尖賣壞地討人嫌。最讓外婆糾纏不放和耿耿于懷的是,她說大舅媽在屯子里的外人面前從來不管她叫一聲媽,有時逢年過節(jié)有好吃的東西時,從來也不想著她一回,有時甚至任可做樣子送給別人也不給她,還總故意“掩”她……
每每此時,都是媽媽一番顯得輕重得體的勸說和寬慰,才使得外婆漸漸地心平氣和起來,然后外婆便在一聲顯得有些無可奈何似的長嘆中,悄無聲息地睡著了。當(dāng)然,在更多的時間里,我總能聽見外婆在每次向媽媽狀告完大舅媽時,總會恨意濃濃地重復(fù)一句:“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早晚會得到報應(yīng)的!”爾后,外婆就覺得該當(dāng)媽媽要講的都講了,該向媽媽匯報的也都一字不落地匯報完畢了,這時她便節(jié)目沒完似的抬起靠在我身邊的她的那只布滿青筋,且顯丑陋的老手,一下接一下地輕拍此時已是睡意沉沉或是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的我。那時那刻,我從心里到生理上,就會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慰藉和舒服感,在我的周身纏綿,在我的心里蕩漾。有時只要我突然一睜開雙眼,總能在近在咫尺的距離間,看到外婆那雙細(xì)小而多褶的眼睛里,在黑夜中正憤憤然地閃爍、燃燒著。我在童年的心里再清楚不過地知道:那是外婆對大舅媽在心里四季燃燒不盡的憤恨之火。
大舅媽經(jīng)常一臉惡相地背對著外婆略顯前弓的背影,朗吟一句在屯子里顯得相當(dāng)另類和極顯時髦的偉人政治名言:“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以此來旁敲側(cè)擊地冤損外婆和發(fā)泄心中對外婆的不滿與積怨。
其實在韓家屯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外婆不待見大舅媽,這不只是因為大舅媽不是她親生的,因此外婆在大舅和大舅媽面前的親情關(guān)系上,很傳統(tǒng)也很沉重地背上了一個,在村風(fēng)民俗中令人生厭、在心理上生恨的“后”字。外婆常說:“歷來生娘沒有養(yǎng)娘大。”事實上也是這樣。老實巴交的大舅從來都對外婆感恩戴德、孝順有加。更主要的是,本來就不招外婆待見的大舅媽,在前段時間里,曾幾次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和惹惱了外婆。
一次是外婆架不住舅舅和舅媽的攛掇與忽悠,為了能給舅舅爭些政治資本,和得到大隊補給的100個工分收入,好在上秋時給我做一套像樣的市布衣服,外婆竟然稀里糊涂、迷迷瞪瞪地在一個有公社革命委會那位年輕的女主任參加的全村憶苦大會上,令人目瞪口呆和驚愕不已地說,地主都是省吃儉用起家的。還說從前有個很節(jié)省會過日子的老地主,一個咸鴨蛋摳了七天還沒摳到黃兒。她還說過去的地主也下地干活。最可怕的是當(dāng)時大腦失控了般的外婆,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然令人震驚不已地說:“舊社會苦是苦,可最苦不過六○年呀……”當(dāng)時,外婆在一片轟然大笑聲中和一陣陣?yán)涑盁嶂S般的議論聲中,本來弄得已經(jīng)夠下不來臺和暈頭轉(zhuǎn)向的了,大舅媽卻一把抓住把柄,不失時機地在人群中惡狠狠地給外婆上綱上線,一副要把外婆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樣子。當(dāng)時只見她興奮地?fù)]動著雙手,在人群中煽動著,大吼大叫道:“聽啊,聽啊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老韓太太在說些什么呀?!歷來是什么藤結(jié)什么瓜,什么階級說什么話啊。我們?nèi)w貧下中農(nóng)可要把眼睛擦得雪亮啊……”結(jié)果弄得本想利用外婆親自憶苦,來為自己撈取一斤半兩政治資本的舅舅和舅媽,大掉鏈子,還讓平時與之不睦的大舅媽天機難得地在人群之中惡狠狠地出了一口對外婆早就憋得足足了的惡氣。真是應(yīng)了那句:“出多大的臉現(xiàn)多大的眼”的老話。
大舅媽在“文革”初期時,曾很不老實地用30斤大黃殼高糧米為誘餌,雇人寫了一份揭發(fā)外婆家,假中農(nóng)成分真富農(nóng)成分的材料。她說她要還歷史的本來面貌。材料中的主要事實是:外婆是被當(dāng)時還活著的,擁有五十畝土地的外公做小娶進家門的。外公家在解放前曾擁有過十幾間房屋和一掛膠皮轱轆馬車,聽說農(nóng)忙季節(jié)時還雇過長工等等。
還有一次,舅媽和屯子里的幾個年輕媳婦,在自家的后院子里栽種芍藥花,不知為什么,栽著栽著她們幾個就一首接一首地唱起了當(dāng)時在廣播里十分流行和時髦的忠字歌來。當(dāng)她們齊聲唱到那首紅極全國、每天人人必唱的《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忠字歌時,一直在自己的小北屋里,一邊挑米蟲,一邊權(quán)作休息的外婆,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外婆從炕沿邊兒一骨碌爬起來,把頭伸出窗處,對舅媽和那幾個唱得正歡實的年輕媳婦打著手勢,一字一頓地教訓(xùn)著說:“這世上只聽說有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誰聽說過人活千歲萬歲的?早年根兒吃仙丹妙藥的皇帝老兒也不過活個七八十歲而己,那可就算是高壽了……”
結(jié)果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也屬事有該然。外婆剛才隨口說出的這番在當(dāng)時十分“要命”的話,全都被剛剛從院墻外經(jīng)過,此時已經(jīng)把整個頭卡在墻豁口處,正向舅媽她們幾個不懷好意地張望打量著的大舅媽,如獲至寶般地如數(shù)聽到了。大舅媽當(dāng)時激動得一蹦多高地隔墻威脅著外婆,叫號般地高聲喊道,她要到公社革命委會去告發(fā)外婆的反革命言論,并顯得很得意和很時髦張揚地對此時已經(jīng)顯得驚慌失措了的在場的所有人,高呼口號般叫喊道:“誰反對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貧下中農(nóng)就堅決砸爛誰的狗頭!”
后來在舅媽和其他人磨破了嘴皮子般的哀求和哄勸下,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地證明外婆說的不是那絕不是那個意識,而是說只有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才能萬壽無疆如何如何,等等又等等,總算糊了巴涂地把大舅媽別別扭扭地給唬弄過去了,而且舅舅又用手中的權(quán)力,承諾大舅媽了些許好處,這才打消了大舅媽一蹦多高要到公社革命委員會去告發(fā)外婆的惡毒念頭。事后外婆對舅媽心有余悸地僥幸說:“好懸一把牌呀!”
大舅媽天生長著一副又歪又斜的嘴臉,特別是長在她那窄窄額頭下的那雙斜得出奇的眼睛,一年四季中總是白多黑少,無論是黑天還是白日,無論你站在她對面的哪個角度,咋看咋斜。外婆常說:“人這玩意,一切都天生早注定的:眼斜心不正!”這句話套用在大舅媽身上,真就是絕妙的恰如其份的真實寫照。
大舅媽曾不止一次地斜著她的那雙斜眼,歪著一張扭曲的嘴,對外婆叫著號似的說:“我跟你們老韓家從根上就不是一個股子,更不是一個階級!咱們親不親線上分!”每次媽媽從城里來鄉(xiāng)下探望外婆時,都要順便一次不落地送給大舅媽幾把掛面或送去幾包糕點什么的,以示對親情的認(rèn)可和敬重。每每此時,大舅媽才讓歪嘴掛上些許笑容,仗著一定輩份似的對媽媽很顯誠意地說:“自家嫂子我就不客氣了。”說話的時候,她的那雙斜眼在媽媽給外婆帶來的其他物品上不住地巡脧著、打量著、揣摩著。讓不懂事的我也能從她雙貪婪而顯怪異的眼神之中,讀出了那種小屯子里的那種沾滿世俗和浸淫著妒嫉與不屑的神情。有時,大舅媽也會很顯親昵狀地拍著媽媽的肩頭,親情無比地說:“咋說咱們老韓家這幾十口人還都沾著骨血關(guān)系啊。”我注意到,每次大舅媽拿著媽媽給她帶來的東西和對媽媽說這番話時,她總是巧妙地把目光避開外婆。
外婆在心里恨透了大舅媽,我也在心里恨透了大舅媽。童年的我絕不允許有著這種惡劣長相的大舅媽事事挑剔外婆、欺負(fù)外婆。對大舅媽的恨意幾乎滲透了我的整個童年時光。
夏風(fēng)從廣袤無垠的田野上習(xí)習(xí)吹來,一陣陣初夏時節(jié)田野上所特有的香蒿味兒混著大田作物濃烈氤氳而來的清冽氣息,直撲心肺,直把人的五腹六肺浸潤得清爽通透,愜意無比。
白天是我和村里一些新織識的小伙伴們幸??鞓返臅r光;夜晚我便成了外婆身邊百依百順的外孫子和小隨從。
伴隨著由遠及近的一陣陣夏蟲的鳴叫聲,滿天的星斗在剎那間一下子綴滿了遼闊邃遠的夜空。外婆一副庸賴的樣子,雙手支撐在窗臺上,頭的一側(cè)若有所思地靠在窗框旁,兩只小而多褶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地凝滯著,任習(xí)習(xí)的夏風(fēng)吹拂起她額頭上幾綹白花花的頭發(fā)。外婆的心里顯得很不安靜。
外婆的耳廓中滾蕩著由村子場院前那塊燈光照耀下的空場地上傳來的,一陣陣頑強而熱烈的忠字舞和忠字歌的吵雜喧鬧聲。一想起燈光下場院前那片空地上像節(jié)日一樣興奮舞蹈著的村里人們,外婆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不由的在心里恨恨地罵道:“這個該殺的忤逆不孝的東西,哼,我叫你張狂得舍,狗狂一灘屎。收拾不了你我就不是老韓太太!”
場院前那塊空地被舅舅帶領(lǐng)大隊革命委員會的一班人馬,扯電拉燈地開辟出了一塊空地,這塊空地被舅舅按照公社革命委員會的指示,稱之為是“一塊重要的政治思想陣地”,還說,“這塊陣地?zé)o產(chǎn)階級不去占領(lǐng)資,產(chǎn)階級自然要去占領(lǐng)。”其實這些都是從城里學(xué)來的所謂“紅色”經(jīng)驗。舅舅他們才在村場院邊上的這塊空地上,開辟出了這塊專門供全大隊男女老少學(xué)習(xí)和大唱忠字歌、大跳忠字舞的陣地。
在這之前,舅舅已經(jīng)選派舅媽和村子里的十幾個年輕利索的小青年和幾個半大的媳婦,特意到公社革命委員會所在地,專門向文齊武不齊的公社宣傳隊隊員們,畢恭畢敬地學(xué)習(xí)了幾天忠字歌和忠字舞。按照上級的有關(guān)指示精神,忠字歌必須人人會唱,忠字舞必須人人都要會跳,而且還明確規(guī)定: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這是又一次的全民性的事關(guān)大是大非的政治運,而且還要通過這次全民大唱忠字歌和大跳忠字舞這一政治運動,來檢驗、判斷每一個人在心靈深處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熱愛程度和態(tài)度問題。這可是一個涉及立場觀點的嚴(yán)肅問題,更是一個事關(guān)大是大非的大事。
昨天晚上是全韓家屯大隊學(xué)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的高潮時刻,全屯子里幾乎所有的人在晚飯后都聚集到了場院前的那片燈光籠罩下的空場地上。舅舅帶著大隊革命委員會的一班人馬,在人群中帶頭態(tài)度認(rèn)真地學(xué)唱和學(xué)跳起忠字舞,一招一式都顯得絕對的一絲不茍。舅媽和村子里的那十幾個曾經(jīng)受過培訓(xùn)的小青年和年輕的媳婦們,不停地在人群中指導(dǎo)著、示范著。
讓人感到最有意思的是,外婆最得意的干兒子老瘸兵,竟然抱著他那支常年不離身,在村子里看地用的老洋炮,也自得其樂地扭擺晃動在人群之中,顯得既滑稽又可笑。
此時,外婆站在人群的外面,正和幾個村子里上了年歲的老嫗,顯得一臉心花怒放地看著眼前的熱鬧情景,一個個無拘無束地拉著家常,嘮著閑喀。外婆的心里和所有上了年歲的老人一樣,面對此情此景,心中不由的有了一種暖暖的節(jié)日般溫馨的喜慶氣氛。面對帶有濃重政治色彩的新生事物,在這個年代里,任何一個人都會本能地一下子自覺而盲從地立馬接受和理解,緊接著就是堅決地響應(yīng)和緊跟照辦。這幾乎成了眼前這個特殊而激蕩的年代中每一個人自身特有的一種特殊本能屬性和功能反映。其實這也是一種適應(yīng)生存能力的反映。
哪有事哪到的大舅媽和幾個在平素里比較合得來的半老女人們圍攏在一起,放肆而姿意地唱著、蹦跳著,兒戲般地扭著舞著,就好像是在拿十分嚴(yán)肅的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活動,權(quán)且當(dāng)成了飯后的消化食游戲,一副窮開心逗樂的快樂模樣;她們過分張揚地抖動著身體的各個部位,凡是有關(guān)節(jié)的地方,都在盡情盡樂地扭動著,曲動著,搖擺著。她們顯得有些過分張揚作態(tài)的身體動作,被燈光幻化成一群群魔鬼亂舞般的猙獰模樣,被忽明忽暗的燈光,幻燈投影般不斷地投向遠處近一人高的場院墻面上。
大舅媽和她身邊圍攏著的那些老女人們,相互不顧各自口中散發(fā)彌漫出來的混沌和怪異的蔥蒜味兒,和在模糊燈光下也能讓人看清楚的牙齒上殘留的食物碎渣殘汁,她們一個個像置身在圣大歡快的節(jié)日里一樣,盡情地相互比照著、扭動著,手腳并用地舞動著。根本就讓人看不出和感受不到一點美感和所謂的舞韻。舅媽他們帶領(lǐng)著一群青年男女,正顯得有滋有味地唱著、跳著,一招一式的姿勢都很顯正統(tǒng),動作節(jié)拍和著舞曲也都很吻合,基本上可以說還像是那么回事,差強人意罷。
我和狗剩子、愣子、石頭、鎖柱,還有小英子幾個人此時都興趣盎然地擠雜在人群之中,不停地四處亂竄著,東張西望地盡情賣呆找樂,在心里都覺得這個晚上好玩極了。
我覺得在今天晚上整個村子里所有前來參加跳忠字舞活動的人們中,滿算上只有大隊會計春枝姐跳得最好,也跳得最吸引人了。
春枝姐高中畢業(yè),渾身發(fā)育得健康豐滿,而且人長得也漂亮,怎么說呢,她長得就像我在城里看到的那些漂亮姑娘一樣,大眼睛而且是雙睛皮兒;端莊秀麗,大方可人,她不給你任何一個眼神,也會讓你在心中意亂情迷。人家春枝姐從里到外,一點也不像外婆她們韓家屯子里其他一些年輕姑娘長的那樣,讓你根本就說不清楚她們究竟是怎么長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清一水的一副五短身材,怎么看都讓你在心里替她們感到別扭和著急,與“美”字一點關(guān)系沒有。人家春枝姐雖然也屬一個屯子里土生土長的姑娘,可人家就是會長,像懂“優(yōu)選法”似的,從里到外,要形有形,要氣質(zhì)有氣質(zhì);整個人越不拾綴越顯得大方怡人,自然漂亮。
前幾天的一個中午,我到大隊革命委員會去找舅舅回家吃午飯,在經(jīng)過春枝姐會計室緊閉著的那扇木門時,我還身不由己地扭頭想通過一絲門縫兒,能望到春枝姐那可人的模樣兒一眼。當(dāng)然,那天中午我在舅舅置身辦公的大隊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辦公室里,根本就沒有找到舅舅,而是讓我稀里糊涂地在一瞬間,恍惚看見舅舅和春枝姐一起,帶著一股濃重的,就是那種春枝姐身上在平日里所特有的,“萬紫千紅”牌子的雪花膏味兒,顯得面色潮紅、心跳氣短模樣地一下子,神出鬼沒般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當(dāng)時有些驚愣地看著眼前像新婚照片上的兩個人似的春枝姐和舅舅,我一下子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地發(fā)現(xiàn)了什么,同時我也覺得我自己一下子突然很明白事地長大了許多。真的,絕不是那種什么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早熟。
我在心里一下子聯(lián)想到舅媽為什么總在舅舅面前顯得很沒文化樣,極像一個惡婆似的無由大罵春枝姐如何長得一身妖氣和是個狐貍精等等。后來,我還一下子發(fā)現(xiàn)認(rèn)證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八個樣板戲中的李鐵梅和那個手拿盒子炮的短發(fā)柯湘,她們誰也沒法和春枝姐比。那個《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寶就更不用提了,你瞧瞧她長的那是一個什么腦形???方方正正的,活像外婆家每年春天都要在窗前左搗右捶,然后再狠狠地摔實了后再晾曬整整一夏天的那幾塊大醬塊子中的一塊......
月亮升得老高了。此時,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們,特別是那些小光棍子們,都有意地在春枝姐的身邊顯得有些放肆地跳著、扭擺著和請教著;即使那些離春枝姐稍遠些的男人們,一個個也都顯得直勾勾地把目光鎖定在,此時顯得漂亮異常,渾身充滿青春活力的春枝姐婊子嫵媚動人身段的某一處。
村子里的女人們不知為什么那么齊心地像在躲溫疫似的躲著春枝姐,她們好像不約而同似的都與春枝姐拉開了一段遠遠的距離,就好像生怕自己在春枝姐面前成了陪襯人似的掉價、失色。舅舅像從來不認(rèn)識春枝姐似的,一直背著身子和一些男青年和幾個年歲稍大些的婦女們歡快地跳著、認(rèn)真細(xì)仔的交流著。
我在心里再清楚不過地知道和明白:舅舅那是在整景,是在故意做著樣子給舅媽看呢。“哼,別以為誰總是小孩!”我在心里有些生氣地想。
人群中跳得最歡實和扭得最快活的要數(shù)大舅媽,和大舅媽身邊的那十幾個上了年歲的老女人。她們好似剛剛從一個黑暗的地方突然置身在圣大歡快的節(jié)日里一般,盡情地唱著、跳著,一個個還不時的轉(zhuǎn)身觀注照應(yīng)一下周圍的人群,生怕別人沒注意她們的存在似的。大舅媽她們早已把忠字舞跳得變了形,或者不客氣的說,她們真的把忠字舞給糟蹋和扭曲得不異于惡意丑化。
當(dāng)大舅媽不甘寂寞地在人群外看到外婆正和村中幾個上了年歲的老人,顯得閑散愉快地嘮著喀時,大舅媽的臉上陡然閃過一絲不易被人查覺出來的陰森;那種陰森是大舅媽十分陰冷險惡的心理反映。只見大舅媽把斜眼和歪嘴同時向臉的一側(cè)傾了傾,然后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跳得正歡的忠字舞,不知她跟她周圍那幾個平日里嘮得來的老女人們嘀咕了些什么。這時,只見大舅媽向那幾個老女人揮了一下手,然后便像個小頭目似的帶著那幾個老女人,急急地擠出跳得正歡的人群,一下子把毫無精神準(zhǔn)備的外婆團團地圍了起來。她們圍定外婆后,大舅媽很顯歹毒地向她們使了一個事前約定好了的眼神,她們就像早就排練好了似的,在外婆面前又唱又跳地扭動起來。莫明其妙地折騰了一陣后,大舅媽歪斜了一下眼睛和嘴角,很是怒不可遏樣子似的突然對外婆斥責(zé)道:“你憑什么躲在一邊不唱忠字歌,不跳忠字舞,是不是對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心里有什么不滿和想法啊?現(xiàn)在全國上下,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誰都不能例外!跳好跳賴是個水平問題,跳不跳那可是個忠不忠的大問題!不用我們再給你上綱上線了吧?”這時,那幾個一同受大舅媽指使的半老女人,也一起對外婆深一句,淺一句地指責(zé)起來,公開的對外婆起開了哄。有人一見事情不好,便急急地去向舅舅那邊趕緊跑去匯報情況。
外婆哪受過這個,她當(dāng)時被氣得臉色發(fā)青,雙手一下子不知所措地抖了起來。外婆憤怒有余地抬起一只右手,用那根在一年里四季里,不下十次百次戳點過大舅媽的食指,指了指大舅媽,最后竟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這要是在平時,外婆不定怎么借題發(fā)揮,惡狠狠地臭罵大舅媽一頓呢??墒谴藭r此刻深明事理的外婆沒有像以往那樣淋漓盡致地發(fā)揮自己,而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一下子閉口不語了。經(jīng)時外婆在心里比誰都十二分的清楚和明白,今天畢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是一個要多嚴(yán)肅就有多嚴(yán)肅的政治場合呀,自己的兒子都當(dāng)上大隊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了,今天的這個活動可關(guān)系到舅舅的政治前途。外婆當(dāng)然更明白在政治場合上的謹(jǐn)慎和不可隨意性。絕不能因小而失大。外婆是理性的,外婆每逢大事有靜氣;外婆自知今天她理虧,被大舅媽她們捉住了把柄。外婆顯得異常祥和而寬厚地低下了頭。
急忙趕過來的舅舅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舅舅立刻拿出了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對大舅媽一臉客氣地商量著說:“大嫂,你快到人群里去跳吧,那么老多的人還都想要跟你學(xué)呢。”
大舅媽一時間竟真的不知今昔何年了般,得意地沖舅舅撇了撇嘴,然后又張張揚揚,抖抖擻擻地圍著此時已經(jīng)被她氣得一籌莫展了的外婆,沒完沒了地扭跳起來,嘴里還高聲地唱著:“……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歌兒要對您唱。千萬顆紅心在激烈的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我們衷心祝愿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唱到最后那幾句時,大舅媽顯得熱情奔放地彎腰甩手,邁開雙腿,狠勁地在地上不住地猛跺雙腳,以此來表示心中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無限忠誠和熱愛的程度無與倫比。在心理上如得勝回朝了般的大舅媽,一時間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實她根本就不能自知之明地知道和明白,她今生今世永遠不可能真正成為外婆對手的嚴(yán)酷事實。因為在韓家屯這塊土地上,她永遠不會有那個能耐和力度。這就像外婆天生就是她的至命克星一樣,那是老天早就注定下了的路數(shù)一樣。
外婆的干兒子老瘸兵抱著懷中的老洋炮,悠著雙腿跑過來想替外婆解圍。只見他半推半搡地把大舅媽和那幾個圍在大舅媽身邊的幾個老女人,重新弄回到人群之中后,他又回轉(zhuǎn)過身,對外婆小聲地說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干媽,您老暫時別和她們一般見識。您別看她現(xiàn)在跳達得歡,弄不好啊,她可能真的就是一個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反革命分子。您老人家雖然沒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可您老人家根紅苗壯,心紅似火,眼睛雪亮。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的頭等大事還在那兒等著,要靠您老人家和咱屯子的廣大貧下中農(nóng)一起來承擔(dān)呢。”
老瘸兵隨口無意之中說出的這些本意想哄勸慰藉外婆的話語,在一剎那間一下子提醒了外婆。外婆看著一個個漸漸離開自己身邊遠去的村里人的背影,沉重地喘了一口粗氣,她收回目光,對干兒子老瘸兵像自找臺階似的說:“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我不出幾日非收拾得她提不上褲子求饒不可!”老瘸兵悠著雙腿向外婆討好地靠了靠,說:“干媽,有事您盡管吩咐一聲,在這塊地界上,啥事有我替干媽您出頭,方便……”
過了一陣子,我和狗剩子、愣子、鎖柱、石頭,還有小英子,從跳忠字舞的場院門前的空地上溜了出來。我們幾個在被月色照亮的村路上,極顯得心不在焉、百無聊賴地躊躇著。身后還能清楚地聽見大人們幾近聲嘶力竭的如歌似吼的歌聲,和那一片片影影綽綽被燈光拉長后,扭曲得分不清男女的怪異身影?! ?br />
聽舅舅他們說,這忠字歌和忠字舞活動,是要搞好長一陣子時間的,可能還要選出一些跳得好的到公社革命委員會去匯報演出什么的。看起來每晚吃完飯后到場院前去看大人們唱忠歌和跳忠字舞,就成了我們這段時間的“正事”了。
因為舅媽總埋怨說我一天到晚不干什么正事??雌饋磉@回我和狗剩子他們幾個可真的有“正事”干了。
晚上,我?guī)е@些日子總與我如影隨形的這幾個在暑假中新結(jié)識的小伙伴,相互打著招呼,悄悄的離開場院上唱忠字歌、跳忠字舞的大人們,一同向外婆家蹦蹦跳跳,高高興興地走來。
我們一個個故意不走外婆家院子的大門,而是像電影里的一群偵察兵似的,從外婆家北院墻上,淘氣十足地一個接一個地貓腰跳進院子里,然后再紛紛撲向月光下的那棵大杏樹。灑滿月光的院子里雖然顯得十分的溫馨和寂靜,可是我們誰都忽視了一個人此時的存在。
因為昨天晚上和大舅媽她們在場院上發(fā)生了不愉快的外婆,今天很有記性和志氣地沒有再去場院前的空地湊熱鬧,去看村里的人們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此時她正一個人顯得若思若睡樣地半站半趴地靠在她住的小北屋的窗臺上。所以,借著清朗的月色,她把我們幾個剛才跳院墻的丑行,全都看在了眼里,但她當(dāng)時沒有哼一聲,因為外婆很懂,那樣的話不僅會嚇著我們,弄不好呀還會把我們摔壞了??粗覀儙讉€完好落地的外婆,此時在北窗后面向我們幾個發(fā)話了。
外婆沖我們幾個顯得和藹而心疼地嗔怪地說:“誰家的孩子跳墻啊,天都這么黑了還上樹摘杏吃?也不怕摔傷了腿。過來,你們幾個都過來!”外婆的語氣一下子顯得硬朗了起來。
我們一個個乖乖地來到北窗前,在皎潔如銀的月光下,齊刷刷地面對外婆站成一小排。我們和外婆顯得很有意思地隔窗相望,面面相覷。
此時,我的心中陡然一下了升騰起一種少有的莊重和肅穆感。
外婆把目光從我們幾個的身上老眼昏花地細(xì)細(xì)掃視了一遍后,下子死死地把目光罩在我的身上。外婆突然顯得有些厲聲地沖我問道:“你大舅媽她們還都在場院那兒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呢是吧?”
小英子和狗剩子搶在我的前頭急急地回答道:“是!”
外婆的目光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視著我,說:“你那個大舅媽是不是還像昨天那個樣子的在跳呢,扭腰晃腚的,兩只損腳還狠狠地往地面上直跺達?”
我說:“是那個樣了。我瘸舅說她像個來神了的跳大神的老巫婆子……”外婆挪動了一下一直倚窗不動的身子,然后換了一種惡狠狠的口氣對我們幾個說道:
“哼,我看她那是天生的賤皮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先讓她得瑟幾天。哼,過些日子我讓她哭都哭不上流。到時候你們幾個只管看熱鬧好了。哼!”
我們幾個相互對視了一陣了,誰也沒有明白外婆對我們幾個究竟是在說些什么。外婆剛才那副怪怪的樣子和表情,把我們幾個一下子都有些給弄糊涂了。我知道,外婆對大舅媽一直是耿耿于懷的,或許外婆在心里正醞釀琢磨怎么整治大舅媽的招術(shù)和辦法呢。
外婆常說,女人出馬必有妖法。況且外婆可不是一個一般的女人,外婆的人生經(jīng)歷豐富著呢。
夜風(fēng)吹動,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外婆突然閃動一下她那雙小而多褶的小眼睛,雙目中一下子閃射出兩道比月光還要水靈犀利的光點,那光點的源頭像有一堆越燒越旺、滿含恨意的烈火。
此時,我在心里再清楚不過地知道和明白,外婆在心里一定想好了一個報復(fù)和整治大舅媽的好辦法了。
外婆是誰?外婆在韓家屯大隊這塊土地上,從來就是橫草不過,豎草不臥;輩份又大,加之舅舅又是大隊革命委員會比那個徒有虛名的正主任還要好使的副主任。用外婆自己的話講,咱老韓家在韓家屯這塊地兒上也算是炙手可熱的大戶呢??上攵?,哪個不敬,哪個不畏?哪個不巴結(jié)?
光我知道,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時,借故來看外婆和來求舅舅辦事的人,給外婆隨手送來的各種糕點和時鮮水果,總能裝滿外婆家東屋地當(dāng)中的那口黑漆老式大柜。全韓家屯大隊的所有人中,只有大舅媽一人,總是不知量力地明里暗里想找外婆的茬口,立棍拔梗梗,有時還故意在外人面前逞能玩膘?;⒌貧馔馄?。其實大舅媽真的是在拿雞蛋往石頭上撞。有句名言說,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將來一定拉清單。大舅媽就是那個等著外婆有一天向她拉清單的債主。
這時,外婆對我顯得底氣十足地吩咐說:“去,再去場院那兒走一趟,把你瘸舅給我叫來。”還沒等我反映過來,狗剩子和愣子沖外婆討好地高喊一聲:“知道了!”轉(zhuǎn)身便跑出屋外,向院子大門的方向,連喊帶叫地沖進了月色之中。
村子的四周高一聲低一聲地響起余興未盡的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回來的人們的歌聲,顯得有些亂哄哄的,一下子把夏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夜晚弄得有些煩噪鬧人。
舅舅和舅媽回來了。倆人并肩進屋后,在分別從門后面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涼水,咕嘟咕嘟地一氣灌進肚子里后,又夫唱婦隨地在屋地中央的空地上,實習(xí)起某段忠字舞的身首和腰腿動作,認(rèn)真仔細(xì)地相互切磋教練起來。
我聽見舅舅感慨地說,當(dāng)前唱好忠字歌和跳好忠字舞是上級革命委員會的要求,要當(dāng)作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wù)來完成,這也是忠于毛主席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的實際行動和政治需要。接著,我就聽見舅舅和舅媽一直不停手,“叭叭”有聲地接二連三地拍打,落在自己面部和身上裸露處皮肉上的蚊子和小咬。仲夏的蚊蟲在燈光下不停地聚集著、噬咬著,它們對舅 舅和舅媽汗津津的身體,興趣極了。
……
我不知道老瘸兵是在什么時候離開外婆家的小北屋的。因為白天跟狗剩子他們幾個玩得太累了,所以躺在外婆的小北炕上,便在不知不覺中一下子迷糊過去了,只是在恍惚中還模糊的記得,外婆曾不止一次地壓低著聲音,不停地對她十分得意的干兒子老瘸兵,反反復(fù)復(fù)地重復(fù)著交待這么一句話:一色要那帶毛主席頭像照片和副統(tǒng)帥林彪頭像照片的報紙云云。我不知道外婆又要作什么妖娥子,但我想這事一定是針對大舅媽來的??雌饋泶缶藡屨娴挠忠姑沽?。我也知道,外婆向來是唾口唾沫就是釘。我更知道,外婆吩咐干兒子老瘸兵所辦的事,老瘸兵會辦得半點閃失都不會有。
我的這個所謂瘸舅老瘸兵,不僅白天在大隊的地里轟雞趕豬,背著老洋炮休閑浪蕩般地看地,晚上他還要到大隊革命委員會的辦公室里打更看攤;他有大隊革命委員會所有辦公室的鑰匙。這也是身為外婆干兒子老瘸兵身上所特有的一種特權(quán)。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外婆顯得神秘兮兮地總是一個人躲著所有的人,但不包括我,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她的小北屋里,像個待嫁的小姐似的。開始足不出戶,身不出門的外婆所做的一切我都清楚得歷歷在目。因為外婆所做的這些都不躲避我。
在外婆突然變得神秘兮兮了的小北屋里,我看到外婆不分白天和黑夜,小心翼翼地用一張張印有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林彪副統(tǒng)帥照片的報紙,合著上好的布片,用白面打成的糨糊,打成一片片大小不一的袼褙,然后再粗針大線地把它們納成一雙鞋底。在不長的時間里,外婆精精巧巧地做成了一雙極顯漂亮且舒適的圓口花達呢面女式布鞋。在那幾天里,外婆的眼里總閃爍出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光芒,有時外婆還時不時地自吟自唱幾句不連貫,且調(diào)跑得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忠字歌。
在一個人不知鬼不覺的晚上,在外婆的授意下,這雙由外婆精心而做的布鞋,通過老瘸兵的雙手和一番花言巧語,讓外婆如愿以償?shù)厮偷搅舜缶藡尩氖掷?。?dāng)大喜過望的大舅媽緊緊地把那雙布滿陰謀和陷阱的精巧布鞋緊緊地?fù)Пг趹牙飼r,大舅媽當(dāng)時像個春風(fēng)滿面,滿臉赧色緋紅的少女,幾乎不能自持了。
一個村子里住了這么多年,她第一次給了老瘸兵少有的一次略顯親昵和意思含糊的羞笑;大舅媽還春心大動似的用一根粗糙難堪的手指,硬作含情脈脈意味的蘭花狀,輕重得體地點擊了一下老瘸兵瘦而多褶的腦門兒。這些都是在人不知鬼覺之時悄悄進行的,和將要發(fā)生在韓家屯大隊這塊土地上,它預(yù)示著一個重的大政治事件,將要歷史性地定位在這塊既平凡,又特殊的土地上。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當(dāng)我再看到外婆費盡千般心思,處心極慮地做下的那雙布鞋時,一場突發(fā)、懾人心魄的政治事件在民風(fēng)淳樸的韓家屯大隊一下子發(fā)生了。僅一夜之間,外婆和大舅媽就一下都成了韓家屯大隊這塊土地上,遠近聞名的“名人”。
一切都在人的牽制與導(dǎo)演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幾天后,當(dāng)舅舅一臉喜氣洋洋的神情,帶領(lǐng)著大隊革命委員會的全體成員,列隊迎來公社革命委員會那個,被韓家屯大隊里的人們,在茶余飯后竊竊地議論為,“總也系不緊褲帶”的年輕女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和她帶領(lǐng)的一班人馬時,此時和老瘸兵一起躲在人群外的外婆,兩眼不由的一下子放射出了少有的激動與犀利的光焰。
那天天公也很作美,像似很通人氣似的,艷陽高照,風(fēng)和日麗,沒有一點兒的燥熱,也沒有一絲的季風(fēng)。就在舅舅帶領(lǐng)全大隊近五百多名男女老少,在場院前那快空地上拉開陣勢,手舞足蹈地唱起忠字歌、跳起忠字舞,滿懷信心地準(zhǔn)備接受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女主任檢閱時,隨著外婆一張老臉的突然下沉,和她在一瞬間向老瘸兵惡狠而歹毒地迸發(fā)出的一個眼神,老瘸兵立刻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以他自己從來沒有過的敏捷和速度,三悠兩躥、左抓右奪,只幾個來回合下來,就從跳得正歡實的大舅媽的腳上,搶下了一只她特意為前來參加這次集體性的政治活動才舍得穿上的,那雙曾經(jīng)讓她榮幸了好一陣子的新布鞋。
毫無一點準(zhǔn)備的大舅媽,根本就不知道眼前將要發(fā)生什么樣的一個事件,和將會出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與她命運相關(guān)連的悲劇結(jié)果。
在大舅媽被老瘸兵餓狼撲食般地脫下腳上的一只鞋時,她在心里抱怨了一下老瘸兵的同時,拼命般地用雙手死死護著自己那只已經(jīng)裸露在外了的腳。在外婆生活的這塊土地上,從古至今,女人的腳,特別是上了年歲女人的老腳,那可是萬不可隨便裸露在大庭廣眾下的眾人面前的。不知道這算不算一方水土上的另類民風(fēng)淳樸。
當(dāng)那個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女主任和舅舅一下子明白眼前所發(fā)生的事情時,在外婆的一聲聲對此時己跌坐在地了的大舅媽的喝斥中,老瘸兵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將此時撕開在手,還帶著大舅媽腳溫和某種怪異氣味兒的鞋底袼褙,然后又一張張、一層層地撕扯開來,清晰地展現(xiàn)在已經(jīng)圍觀上來的村人面前。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到震驚和驚愕:一張張領(lǐng)袖的照片和副統(tǒng)帥的照片,被弄得四分五裂,肢體不全,零零碎碎地粘貼在一只只像粗糙月牙型的鞋底樣子的袼褙上。這是大逆不道!這是不共戴天!每一個生活在眼下這個政治年代中的人,都會心有余悸地知道,被大舅媽打成袼褙踩在腳下的鞋底上的兩個與日月同輝的偉大人物是誰,用眼下的時髦話講,大舅媽真的是吃了豹子膽,而且是一個毫無疑問、證據(jù)確鑿,最大的、最惡毒和最陰險的階級敵人。
當(dāng)大舅媽在一片亂糟糟中,一下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是件多么嚴(yán)重和要命,和突然醒悟地知道了自己,真的是很冤枉地陷進了外婆和老瘸兵為她精心設(shè)計的政治陷阱里時,外婆手里正拿著一本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本,一本正經(jīng)地對被眼前所發(fā)生的,已經(jīng)不用再上綱上線也屬重大反革命事件,震驚得有些憤怒了的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女主任,少有的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這幾天我們貧下中農(nóng)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反革命動向。她每次在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的時候,都是顯得狠丟丟地往死里跺達腳。原來她是把我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副統(tǒng)帥林彪踩在了腳下,用心何其毒也呀?她那可是對毛主席和林副統(tǒng)帥在心里有深仇大恨呀……”
老瘸兵也不失時機地湊到公社年輕的革命委員會女主任跟前,把那疊被他拆得十分精心,一張張印有毛主席和林副統(tǒng)帥照片的鞋底狀袼褙,一張不落地雙手捧交到年輕的女革命委員會主任的手中,然后語氣十分沉重地說:“歷來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階級敵人從來就不會自行滅亡的,他們總是在尋找一切機會向我們無產(chǎn)階級和貧下中農(nóng)反撲進攻。他們時刻都在反對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和副統(tǒng)帥林彪同志。是可忍,熟不可忍?今天我們面對這個一直隱藏在我們貧下中農(nóng)身邊的這個,心狠手辣的階級敵人,對于她的反革命行徑,我們韓家屯大隊的全體貧下中農(nóng)堅決不答應(yīng)!”
老瘸兵像一個進入了角色的優(yōu)秀演員,義憤填膺地?fù)]拳帶頭喊起了口號。整個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匯報表演活動,一下子便成了對大舅媽無情的聲討和群情激憤的批斗大會。
此時的大舅媽真的是又氣又惱,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聰明一時,糊涂一世,她也自知自己此時就是渾身上下長有一萬張嘴也是說不清楚了。大舅媽因一時急火攻心,腦袋一熱,便一下子昏倒在了地上,四肢顯得十分有節(jié)奏感地一下一下地抽搐起來。當(dāng)那位大隊赤腳醫(yī)生因工作需要,摸了一把大舅媽的腕脈時,大舅媽的全身已經(jīng)像蛇身一樣顯得冷血而冰涼。
舅舅像個局外人似的,此時他楞楞地站在那里,整個人完全是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傻兮兮,暈頭轉(zhuǎn)向的癡呆模樣。
那個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女主任,已經(jīng)把老瘸兵剛剛遞給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鞋底狀袼褙,如獲至寶地捧在手中。片刻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被眼前這場突發(fā)的事件弄得有些發(fā)呆、發(fā)傻了的舅舅,迫切地問道:“她什么成分?”舅舅像突然從夢靨中驚醒過來了似的,忙不疊地對女主任連著聲地說:“貧農(nóng),正兒八北的貧農(nóng)出身啊。”
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女主任把目光一下子投向遠方,就像樣板戲中的所有的女英雄人物似的,然后顯得十二分的迷惑和不解地連連搖了搖頭,茫然地自語說:“貧農(nóng)出身怎么能反對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和我們敬愛的副統(tǒng)帥林彪同志呢?!”
此時的大舅媽像條死狗模樣狀地被公社前來檢查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活動開展情況的,年輕女革命委員會主任一行,七手八腳地扔進了另一輛隨同而來的吉普車?yán)铮禽v吉普車很顯威風(fēng)地鳴了一聲喇叭,然后絕塵而去。
全大隊在場的人幾乎都在自己的心里十二分的清楚和明白,大舅媽此去兇多吉少,她一定會被關(guān)進那間,人人提起都會心驚肉跳、專門關(guān)押在文革期間全公社各大隊革命委員會送來的,需嚴(yán)加管教的四類分子——坐落在公社人保組后面的那個陰森恐怖的小黑屋里,遭她必須遭的罪去了。
得知消息的大舅,趔趔趄趄地帶著一身常年不散的牲口味兒,急三火四般地從大隊飼養(yǎng)棚里撲奔了過來。他當(dāng)著所有在場的人的面,一下子跪倒在外婆面前,木納而笨拙地連聲喊叫著“親媽”,求外婆出面救救大舅媽。
望著眼前顯得異常可憐的大舅,不由的令外婆心里翻江倒海般百感交加。大舅大半輩子在村子里為人老實憨厚,一年四季之中除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大隊飼養(yǎng)棚里喂養(yǎng)牲口,就是在家百般花樣地受大舅媽的蹂躪與折磨,常年忍氣吞聲,像個啞巴似的茍活著,至今身下連一兒半女都沒有。
這時冷靜下來的舅舅也急趕著過來替大舅媽求情。因為舅舅的心里此時比誰都更加清楚不過地知道和明白,上來脾氣的外婆不是誰都肯給面子的。
外婆氣哼哼地對跪在自己面前的大舅氣惱惱地說:“她的皮早該熟一熟了。也活該讓她知道知道,從古至今,歷來是人作有禍,天作有雨!不是不報,時辰?jīng)]到,時辰一到,什么都報??!”
這時,不怕事大的外婆干兒子老瘸兵,一臉喜滋滋模樣地把大舅媽被拉上車時丟下的另一只鞋,討好般地送到外婆的面前。外婆看后倒背著雙手,綻開了一臉的笑容,對老瘸兵倍顯慈愛地說:“我的瘸兒呀,我看那一只鞋己經(jīng)足夠她喝一壺的了。”說完丟下眼前在場的所有人,不管不顧地轉(zhuǎn)身回家休息去了。
此時此刻舅舅在心里比誰都要慌恐和懼怕。因為舅舅比誰在心里邊都十二分地清楚和明白:如果大舅媽真的被公社革命委員會的政工組最后審定成“現(xiàn)行反革命”,那么他這個怎么說也與大舅媽沾親掛故的大隊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也就真的到干到頭了。時下的政治株連真的是讓任何人都在心里感到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當(dāng)舅舅一臉蒼白和明顯顯得有些慌恐、急燥地把放在大隊革命委員會門前,那輛掛滿紅塑料飾條的八成新“東方紅”牌自行車,推到顯得傻愣愣地一直低頭站在那兒發(fā)呆的大舅身旁時,我當(dāng)時心里突然特別聰明和欣喜若狂般地立刻知道:舅舅肯定是想讓大舅去城里搬兵——接媽媽來說服外婆,以扭轉(zhuǎn)目前兇險難卜的不利而又可怕的局面。
后半夜時,當(dāng)媽媽坐著大舅的“二等車”,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此時仍然因興奮,而一直對著窗外的月光和滿天的星星,愉悅竊笑不止的外婆面前時,外婆像是一下子知道了媽媽此次突然而至的目的似的,本來在心里總是時刻想念自己惟一女兒的她,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地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時,臉上故意弄出來一層明顯的慍怒和不悅。
舅舅和舅媽急忙從里屋圍了過來。外婆一直沉著臉,看著媽媽從兜子里拿出從城里給她帶來的一樣樣吃喝,臉色像被日照過的多云天空,轉(zhuǎn)而,一點點地放晴了。經(jīng)過一番內(nèi)心調(diào)整的外婆,顯得很是喜悅也很顯別扭地對媽媽小聲地說:“心里有媽就行了,別總往這搬弄東西?,F(xiàn)在城里買點什么都要票要券的,你身邊還有一幫要吃要喝的孩子呢。記住:下次再來時就別再拿掛面了,上次帶來的我還沒吃完呢……”
媽媽沖外婆笑了笑,不失時機地借題發(fā)揮地說:“那就把這幾把掛面送給他大舅媽吧;那么大年歲了,一年到頭連一點細(xì)糧都吃不著……”還沒等媽媽說完,外婆早把臉很顯生硬地扭向了炕里頭,逞現(xiàn)出一臉對大舅媽不可饒恕的反感情緒。
我半醒半睡、迷迷瞪瞪地對媽媽有些好奇和不解地說:“大舅媽被公社的人給帶走了。”外婆不輕不重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恨恨地對我嗔怪地說:“多嘴多舌!”
舅媽忙接過話茬,輕描淡寫地對媽媽說:“她大舅媽肯定得經(jīng)過公社給辦的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一番了,弄不好還可能……”
這時,外婆表情復(fù)雜地扭過頭,對媽媽表情怪怪的,顯得有些幸災(zāi)樂禍般地眨了眨她那雙多褶,且充滿詭譎神情的小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匣子里面不是說了嘛,辦學(xué)習(xí)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都可以在學(xué)習(xí)班里得到解決嘛。叫那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在里邊好好的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弄得滿屯子雞飛狗跳墻的。”外婆越說越得意起來,她從炕上弓起半個身子,對媽媽接著說道:
“我看她最好能在里面戴頂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才叫好呢,叫她整天在村子里向咱們貧下中農(nóng)請罪認(rèn)過.那樣的話她才能老老實實地夾起尾巴做人。”
媽媽把被子向外婆身上蓋了蓋,對外婆一臉儼然地說:“媽,這個時候了您還像個孩子似的和自家人治氣,您千萬可不要圖一時的痛快,而想說啥就說啥呀。您替他舅著想了嗎?他大舅媽的身上要是真的背個‘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他舅。媽,您也不仔細(xì)地想一想:現(xiàn)在的形勢下,您的大兒媳婦要是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您的另一個兒子還能在人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禺?dāng)他的大隊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
外婆聽了媽媽的一番話后,突然像個醒酒的醉人似的,一下子怔呵呵地愣怔在了那里,兩眼死死地看著棚,直忤忤地一動不動了。
……
那段時間里正是黃艷艷的油菜花兒開滿田野的仲夏季節(jié)。我和狗剩子、愣子、鎖柱、石頭和小英子,經(jīng)常去十里外公社革命委員會人保組后面的那間陰森恐怖的小屋,在窗外看望大舅媽。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大舅媽那時的臉上總能顯現(xiàn)出幾分,我們地平時難得一見的親昵狀。每每看到囹圄中孤身無助的大舅媽時,我就在心里邊冷冷地覺得,大舅媽的一生真的是活得好可憐,好悲慘。
在大舅媽離開韓家屯大隊,被公社人保組劣令辦班學(xué)習(xí)、改造思想、交待問題其間,無意之中使得本來在村子里已經(jīng)整天玩得百無聊賴了的我們幾個,一下子多了個面目會新的好玩去處。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與大舅媽隔窗相望,有時用目光,有時用語言,交流勾通一些在韓家屯大隊那片土地上不曾有過的雜亂而顯幼稚的話題。
在經(jīng)過開始幾天的皮肉之苦后,那幫打人成癮的公社人保組成員就失去了對大舅媽的興趣。因為大舅媽在進去之前,舅舅曾偷偷地告訴她:他們要是敢打你,你就沒完沒了的對他們大聲叫喊。結(jié)果,這些胳膊粗、力量大,專門靠呈兇折磨人吃飯的家伙們,真的拿大舅媽毫無辦法,他們還真就怕把這個渾身一把老骨頭,根本就不禁折騰的糟老婆子給折騰出個好夕來,那樣也不好向上面交待,當(dāng)然,關(guān)鍵是不值。因為他們也都在暗地里知道,從韓家屯大隊捉來的這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是因親屬間內(nèi)訌和不睦,而自揪出來的,雖然有其政治價值,可是反口撒證的概率太高。因為這樣的鬧劇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和發(fā)生著。
后來他們干脆只留下一個頭戴假軍帽,手拿鋼絲鞭,長著一臉紅疙瘩的小伙子看管大舅媽。這個小伙子從來也沒有見過像大舅媽長得這般奇丑難看的老女人,所以,他經(jīng)常趁看管工作之時溜到前院公社革命委員會廣播站的小屋里,去和那個不知要比大舅媽年輕漂亮和要好看上幾千倍、幾萬倍的女播音員纏綿。所以,時間長了,我們幾個倒像成了這里的看管人員了。
大舅媽在屯子里常說的一句話是,“是親三分向,是火曖層炕。”無論在什么場合,每當(dāng)她說起這句話時,總是要在某種程度上和一些節(jié)骨眼的事情上,總能借題揮地抱怨外婆的六親不認(rèn)和挑剔舅舅這些年對她的照顧不周。
讓村子里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大舅媽這次進了這個很可能把她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的學(xué)習(xí)班后,竟然一反常態(tài),絕頂聰明地一口交定:那雙鞋是她自己在一次集市上,從一個小販的手里買來的;而且在一次次的受審和批斗時,從來也沒有涉及和牽連過外婆和舅舅,以及村里其他眾親屬。人真的是“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大舅媽的“大度”和一反常態(tài)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也為她有一天可能得到從輕處理鋪墊了良好的親情基礎(chǔ)。
媽媽這次來外婆家一氣住了七天。第二天時,著急上火的媽媽嘴里便起滿了火泡。外婆歷來心痛媽媽,所以,在一些事情上就都依順了媽媽。媽媽這次通過她在縣城革命委員會政工組里工作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一起在舅舅的陪同下來到公社革命委員會那個年輕的女主任家,禮節(jié)性地串了一次門,并生搬硬套地與她套上了莫須有的屯親關(guān)系;媽媽又在恰到好處之際,把自己從城里帶來的一本,在全國剛剛出版發(fā)行的精裝本紅寶書“老五篇”,送給了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女主任。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女主任一向視政治生命為自己的生命。當(dāng)她面對媽媽送給她的那么時髦且崇高的禮物時,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一副大喜過望后的庸常俗相。其實,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女主任,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常人。
生姜還是老的辣。幾乎與此同時,外婆在家里痛罵了一通大舅媽如何忤逆不孝和該殺該剮后,就輕車熟路地粉墨登場了。外婆靠著自己在韓家屯大隊這塊方圓百十里土地上有老面子的勁兒,神速地將屯子里原來準(zhǔn)備在時機成熟時,做媒給干兒子老瘸兵的年輕寡婦秀花,三說合兩說合就說合給了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女主任,那個雙腿明顯有殘疾的孤寡老爹做了續(xù)弦。緊接著外婆又以她會扎兒科(針灸)、會掐算料事等一技之長,以及大半輩子在韓家屯大隊這塊土地上遠近聞名的、幾乎完全可以倚老賣老的大輩資格,和母儀天下般的人格魅力,動之以情,曉之與理,一番苦口婆心后,便使那位年輕的公社革命委會員的女主任,在自己家的屋里,當(dāng)著她那剛剛當(dāng)上新郎不久的老爹面,一本正經(jīng)地親口認(rèn)下了外 婆發(fā)為自己的干娘……
大舅媽在被辦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其間的待遇真是越來越好了,幾乎好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步。公社革命委員會開三級干部會議時,伙房里按人頭定做的每人一份紅燒肉,也有人張羅著給大舅媽送去一碗。公社年輕的女革命委員會主任還在一個背人的晚上,親自陪同媽媽一起來看過大舅媽一次。當(dāng)然那是媽媽事先精心安排的。
當(dāng)時,大舅媽在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女主任和媽媽的面前,有意有手遮擋住臉上明顯的傷痕,她像一個身處黑暗舊社會里剛剛過門不久,事事萬分小心,隨時都要任人蹂躪和欺侮的小媳婦似的,半彎著腰,直苗苗地站立在墻角處,一副手足無措,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的順從樣子,深深地低垂著她那顆,在韓家屯大隊那塊土地上,從來不曾低下過的頭。例行公事似的向年輕的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女主任和媽媽,嫻熟地背誦了一段毛主席關(guān)于,“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列不會自己跑掉”的語錄。
當(dāng)時年輕的公社革命委會的女主任,很晃嬌媚樣地以手掩面,“哧哧哧”地笑個不停,媽媽卻一下子紅了眼圈,流出了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