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認識老憨。是那天我路過二道溝村偶然看到了一場“熱鬧”以后,才知道了老憨,也認識了老憨這個人。
那天早上太陽偷懶了,天就陰沉著臉,二道溝村籠罩在灰蒙蒙的煙霧中。我騎著電動車才拐進村子,朦朧中看到緊西頭那戶人家院外停放著一溜摩托車。等我到了近前停下車子,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大門,門上沒有大紅喜字,敢情人家不是在辦事情。隔著門口朝里看,院子里聚集著一群人,吵吵嚷嚷,好不熱鬧。只聽到一個粗聲大嗓在高聲喊著:“眼看著就要過陽歷年了,他李老憨不給咱開支,還玩起了躲貓貓,我看他能躲到哪里去。”這人的聲音剛落,一個洪鐘般的聲音怒吼道,“鐵鋼,你小子灌了點貓尿你喊啥喊,你給我消停點,別在這兒瞎咋呼。”
出于好奇,我干脆就放下了電動車,走進了這家大門里。
一個穿著粉紅羽絨服,描眉打鬢、涂著紅嘴唇的中年婦女看到了我這個陌生人,轉(zhuǎn)身離開了那群人,扭扭噠噠的來到我了的身邊:“你也是來要錢的?還是來看熱鬧?”我看了看眼前這個女人,又扭頭看了看大門外,確定她是在同我說話。“哦,哦,是,不是的。”我含混其辭,答非所問,在這女人面前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這李老憨也是的,年年整這事,弄得家里外頭都不消停,害的老伴也得跟著他操心。”這女人并沒在意我的冷漠,她的語速很快,薄嘴唇里放著連珠炮。
“李老憨是誰,這些人又是誰?”我看這女人沒有把我當生人,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也就接過女人的話,想從她的嘴里得到些答案。
“李老憨就是這家的男主人,真名叫李實誠。聽說早先年生產(chǎn)隊里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晚上收工的時候人們陸續(xù)集中到了一起,空曠的大地里只有他還在掄著鐵鍬拍打著土壩墻,隊長喊他收工了,他沖著隊長嘿嘿一笑,‘快了,快了。’隊長手指著他的身影對大伙說,‘他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可是名副其實了,他還真是個實誠人,蔫了吧唧的,真憨。’打從那以后人們就送給他一個綽號,老憨。”女人停頓了一下,接著和我說,“院里這些人我也都不認識。今天早上我路過他們家看到院里院外都是人,就進來看看有啥情況,一打聽,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找老憨要錢的。”
女人快言快語的一番話,讓我對老憨這個人生出許多疑問來。“這么憨厚的人還會欠下那么多人的債?難道他屬于那種‘蔫吧人蠱毒心’的人?”
正在我揣測之時,那洪鐘般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我說鐵鋼,你快去進屋把他們都統(tǒng)統(tǒng)給我招呼出來,誰也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給老憨哥臉上抹黑了。”我循著聲音望去,說話的人高大粗黑,像個黑鐵塔,滿臉的絡腮胡子。他拍拍身旁一個瘦削臉小伙子的肩膀,然后看了看大家,“我問你們大伙,咱們今天到老憨哥家干啥來了?”
“看老憨叔啊,順便大伙聚聚,樂呵樂呵。”瘦削臉小伙子搶著說。
“是啊,是啊,大家辛苦一年了,平時也沒個空,今天就想給老憨哥一個驚喜,咱冷不丁的就來到他們家,大伙熱鬧,熱鬧。”一個五十開外、嗓子有些沙啞的男人說道。
“你們啊,就是改不了那股餿脾氣。就說鐵鋼你吵吵把火那幾句話,分明就是來找老憨打架的,真氣死我了。熱鬧,這下夠熱鬧了吧。”那人轉(zhuǎn)頭瞟了我和那女人一眼,然后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大伙都拍拍心口窩,嘴對心、心對嘴的說說,咱老憨哥有哪點對不住大伙。我記得,那年為了討人家老板八歲孩子的歡心,他撒謊說家里養(yǎng)了二十多只鴿子,明兒個給他抓兩只來玩。說這話的時候他都沒敢正眼看著人家老板的臉,腦瓜門往下直滴答汗,臉憋得像下不出來蛋的老母雞那樣紅。
我站在旁邊替他著急,心想老憨怎還會撒謊了,他家里哪有啥鴿子呢。結(jié)果,第二天一清早他跑到市場上花了幾十元錢買了一對鴿子,送給了那孩子。孩子歡天喜地的跑到爸爸身邊,老板看著兒子眉開眼笑,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然后笑著對老憨哥說,謝謝你,老憨。
老憨哥沖我擠了擠眼睛,喜滋滋‘嘿嘿’笑著對我說,耿志,你說,這幾十元錢花的值吧。往后咱找他就應該好辦事了,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耿志的話音剛落,一個胖墩墩的小伙子接過了話。
“耿志叔經(jīng)你這一說,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去年五月節(jié)前‘正興公司’的趙經(jīng)理對老憨叔說,快過節(jié)了,老憨你在屯里給搭顧搭顧,幫助我們買頭稀食豬來殺,讓我的員工們改善改善生活。咱老憨叔心眼實,對人家笑了笑,說,趙經(jīng)理您放心,我這就去辦。老憨叔這回可沒有拖泥帶水,騎上摩托車就走了。等到大伙要收工的時候他帶來輛三輪車回到了‘正興公司’。趙經(jīng)理笑呵呵地拉住老憨叔的手,不住地說,辛苦了,辛苦了。老憨叔連連擺了擺手,憨憨一笑,不辛苦,我應該的,應該的。
趙經(jīng)理對老憨叔說,一會你寫張條子,我給你簽上字,到財務去取錢。花了多少錢?
啥錢不錢的,大家吃著香就好,就當我請客了。嘿嘿。老憨的叔臉紅了,不住的搓著手,低著頭,眼睛盯著腳下的石子踢了又踢。
大家七手八腳的從三輪車上往下抬這頭豬,這頭豬和別的豬不一樣,它溫順的很,即沒吱哇亂叫,也沒有拼命反抗。趙經(jīng)理走到跟前,將手放到豬鼻子上。‘噓’,立刻抽回了手,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把臉拉的老長,氣急敗壞的吼道,李老憨!你安的什么心,不愿意辦就早吱聲,弄回來一頭死豬糊弄我?哼!說完捏住鼻子高聲呵斥老憨叔,快給我拉走!拉走!
老憨叔看著趙經(jīng)理的臉像五月的天說變就變了,已經(jīng)晴轉(zhuǎn)多云,心里一驚,頭上驚出了冷汗。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放到豬鼻子前,又貓腰湊在豬頭處,側(cè)耳仔細聽了聽,然后站起身,走到趙經(jīng)理身邊,嘴角裂了裂,慢聲慢語地說,趙經(jīng)理,有氣啊。
站在一旁的我聽了老憨叔的話,覺得很可笑,趙經(jīng)理可不是有氣呢。這時的趙經(jīng)理臉陰的像個黑鍋底,嘴噘得能夠拴住一頭驢,便急忙用手捂住了嘴,沒敢笑出聲來。
有氣?啥氣?誰的氣,豬身上那是晦氣!霉氣!陰氣!氣得我渾身哆嗦,心里冒火,走,走,走!一會都別讓我看到,別再惹我生氣。趙經(jīng)理氣咻咻的朝老憨叔和我們揮了揮手。
真的有氣呢,趙經(jīng)理。也許這一路顛簸把它給顛迷糊了,抓它的時候還吱哇尖叫亂蹬蹄呢,過一會就會好的。老憨叔摸著豬頭,哭喪著臉,聲音小的像蚊子叫,他蹲在地上瞅著趙經(jīng)理。
趙經(jīng)理顯然是真生氣了,沖著老憨叔喊叫道,馬上給我拉走,馬上!聽明白了嗎?還讓我再重復一邊嗎?
老憨叔無奈的對我們說,大青子,你們大伙伸伸手抬上車吧。我們先是面面相覷,又看看趙經(jīng)理,再看看老憨叔那張苦瓜臉,一齊動手將豬重又裝上了三輪車。”那個叫大青子的繪聲繪色的講述引來了大家一片議論聲。
“瞅瞅,老憨哥這左一出右一套的,這么做不就是為了討好人家嗎,為了咱干完活好算賬啊,結(jié)果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沒人說好啊。”一個戴著滑雪帽的中年人說。
“你說誰呢?”鐵鋼橫眉怒目舉起了手。
“說誰?誰自己心里知道。”大青子看著氣不過,對鐵鋼不依不饒。
“行了!你們這兩頭犟驢。都給我消停點。”耿志的一句話鎮(zhèn)住了兩個年輕人。
“就是嘛,這幾年老憨叔為了給咱這個包工隊攬著活,那可是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給人家甲方的頭兒好話說了三千六,就是讓咱這些哥們有活干,有錢賺嘛。”另一個小青年在一旁開了腔。
“還說呢,這幾年老憨哥為了咱這小包工隊,腦筋沒少費,勁也沒少出,他的錢卻拿得最少。就說去年吧,因為我沒看好正負零,返錯了尺,結(jié)果基礎(chǔ)差了十多公分,老憨哥發(fā)現(xiàn)后堅決讓我返工。我就小聲和他說,實際也就差那十多公分,一塊磚那么高,沒人會注意到的,馬馬虎虎就過去了。老憨哥一聽我的話,臉立刻就沉下來了。他對我說,老弟弟,咱賺錢靠的是技術(shù),辦事憑的是良心,人家給咱的可是真票子,你沒按人家的要求干,這錢裝進口袋里,心里是不會安穩(wěn)的。拆吧,這返工的錢哥出,不會影響你今天的收入。
老憨哥的一番話臊的我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火辣辣的直發(fā)燙。”沙啞嗓音的男人說完,臉又紅了起來。
大家七嘴八舌,紛紛述說著李老憨一件件平凡的故事。
站在門口的我竟聽得入了迷。沒想到當今年代還有這樣的實誠人,忽然間腦袋里就有了想認識認識李老憨的念頭。
這時候,一直站在房門口沒做聲、頭發(fā)花白、身材矮小的老太太開了口:“耿志兄弟,你們大家今天來的好啊。如果你們大伙不說啊,有些個事兒我這個老太太還一直蒙在鼓里呢。頭年五月節(jié)前老憨是用三輪車拉回來一頭死豬,院子也沒進,豬也沒往下卸,他急三火四地到偏房里取了把鐵鍬就出去了,我在后面追著喊著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是撿來頭死豬埋在果樹下當肥料用,地有勁。我開始也挺納悶,真是奇了怪了,撿了頭死豬還值得往家里拉,這老憨看來是真的老了,見啥啥都是好的了。這會我才明白,敢情那死豬不是撿來的,是花了我的血汗錢買來的啊。這個死老頭子,真?zhèn)€氣死人了。
你們大伙干活都有錢裝兜里,我們這個老憨可是一連幾年了大子兒沒往家里拿一個。去年還從我賣的苞米錢里拿出去二千多塊,我問他拿錢干啥,他說這次包活沒算好帳,賠了。我就說他,賠了也不能總你一個人賠呀,大伙都應該攤點。你聽他說啥,活是我包的,我是工頭,賠就應該賠我的,不能讓大伙少得錢。你聽聽。我說,你也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還出去包啥工,非當這賠錢的破工頭干啥,該省省心了?;鼗刭r,咱也賠不起了。你再聽這個老冤家說啥,這次是賠了,那還有下回呢,還跟我整出個啥詞,說是‘勝敗兵家常事’。我都等了他多少個下回了,也沒見到過他的錢。”老太太越說越激動,眼淚圍著眼圈轉(zhuǎn),嗓門也是越來越高了。
耿志和那群兄弟們趕緊走到老太太身邊,耿志說:“老嫂子,要怪你就怪我們這幫子兄弟不爭氣,老憨哥那人心眼好,為人正直,總想著讓我們大家多賺錢,過上好日子。他是那種拙嘴笨腮,不會說話的人。是寧可身上受屈、不讓臉上受熱的性格。這么多年了,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啊。”
老太太破涕為笑,她說:“這倒是的,老憨這人心腸好。”
耿志看老太太樂了,就接著說:“這幾年我們這些人能夠走進城里,腰里揣進大把票子,那是要感謝老憨哥的。今天這些弟兄到家里來不懂事,惹嫂子你生氣了。嫂子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們這一次吧。”
“你看看我就顧著叨咕你老憨哥了,大伙快進屋里坐吧。”老太太抹了下眼角,熱情地招呼站在外面的人們。
一陣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停在大門外,熄了火。我扭頭向大門外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草綠色軍大衣,頭戴藍色頭盔的男人停穩(wěn)了摩托車,取下了車鑰匙,摘下了頭盔,朝院子里走來。
我身邊那個女人指著迎面走來的男人告訴我說,“喏,這就是老憨。”
說話間,老憨跨進了院門,同那女人打了聲招呼,“翠蓮啊,怎么不進屋里坐啊。”接著他用詫異的眼光看了看我,又瞅瞅翠蓮,疑惑的問我,“你是?”
翠蓮沖著老憨“哈哈”大笑起來:“你問我他是誰?這么半天了我還真就沒問過他是誰。我也不認識他。”
我忙伸出手,握住老憨那如同板銼一般的手,自我介紹道:“我姓鄒,城里人。一早想去頭道溝看個人,沒想到路過你們家湊巧看到院里熱熱鬧鬧的一群人,結(jié)果有幸從他們和你家嫂子的議論中聽到了有關(guān)于你的故事,令我很受感動。”
老憨“嘿嘿”抿嘴一笑,“我有什么故事,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那張刻滿了皺紋、黝黑的臉上掛著質(zhì)樸的笑。
“走,老鄒,即來了就是客兒,到屋里坐坐。翠蓮,你也進屋幫我倒倒水。”老憨熱情地請我進屋。這時候,屋里那些人聽到門外的摩托車聲猜測是老憨回來了,也都迎了出來。老憨看到大家笑著說,“弟兄們都來了?”
“我們一大早就來了,沒想到還是沒有早過你。”耿志走上前來,親切的拉住老憨的手。
“弟兄們來得正好,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大家。”老憨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小眼睛只剩下一條縫。
“啥好事,老憨叔快跟我們說說。”鐵鋼忍不住急脾氣,著急地問道。
“昨天我看了下日歷,眼看著就到新年了,趙經(jīng)理那兒欠咱的工錢還沒結(jié)清,所以今天還沒亮天我就進城了。打更的老趙頭問我這么早來干啥,我也沒有告訴他,抄起掃帚就幫他掃院子。掃完院子就坐在門口等,趙經(jīng)理的小車一到大門口,他就隔著車窗看到了我,走下了車,主動拉住我的手。我就納悶了,趙經(jīng)理今天遇到啥喜事了?心情這么好。我正想著呢,他拉著我進了他的辦公室。我忙著去給他倒水,他卻把我按在了椅子上。老憨啊,今天你是我的客人,這水得由我來倒給你。媽呀,這大老板今天也不怎么了,我這心里犯起了嘀咕。”老憨說到這兒瞅了瞅大伙,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
“老憨叔,快說說,到底為啥趙經(jīng)理的態(tài)度這么好。”大青子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追問道。
“趙經(jīng)理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說,老憨啊,今天你來得正好,不然一會我還要給你打電話呢。我們公司找到你這么個實在人來搞基建,算是找對了人。負責工程質(zhì)量驗收的那些人對咱的土建工程質(zhì)量都叫好,豎大拇指了。所以啊,我決定明天就給你們結(jié)清全部工程款。”還沒等老憨的話說完,耿志就沖著鐵鋼說,“你小子聽到了吧,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鐵鋼的臉一紅,也沒敢多分辨,羞怯的低下了頭。
“還有好事呢。”老憨慢條斯理的說。
這一群人圍住了老憨,靜靜等待著老憨的下文。
“趙經(jīng)理從皮包里抽出了兩千塊錢塞到我手上,說這錢是那天的豬錢。我說啥也不要,我說那真的是一頭死豬了,都讓我給埋了。他說,死豬也得給活豬錢,你也是被人糊弄了。給我說的臉直發(fā)燒,就差沒有地縫鉆進去了。我就和他推辭著,沒想到,他把臉一板,對我說,老憨這錢你要不收,明年開春的活我就不給你了。”說到這兒,老憨轉(zhuǎn)身走到了老伴身邊,拉住了老伴的手,深情地看著老伴,“對不起了,那頭豬不是我撿來的。”
老伴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嗔怪地笑著說,“你這個老憨啊,竟愛唬我。但是你那些事我已經(jīng)都知道了。”
“后來怎么樣了?”鐵鋼抬起了頭,急切地問老憨。
老憨摸摸鐵鋼的頭,“后來我就只好揣起了錢。趙經(jīng)理這才笑著對我說,明年咱這里的工程都歸你老憨了!我一聽,那個高興啊,麻溜起身給他行了個禮。”老憨黝黑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他和他們都開心地“朗朗”笑起來。
“大家都進屋吧,我給你們做倆菜,你們好好喝一頓,慶祝慶祝。”老太太笑呵呵地說完,拉起翠蓮的手先回了屋。
老憨拉住了我的手:“鄒老弟,來得好不如來得巧,趕上了,你也同我們一起樂呵樂呵吧。”更想了解老憨的我欣然應允,沖著他點了點頭,走進了屋門。
這時,煙霧散盡,太陽照亮了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