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本集郵冊
趙玉剛先生兩周沒去文化收藏品市場了,他明知去了也不會有什么收獲,但喜歡收藏郵票大半輩子的他,逛文化市場早成了他業(yè)余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老趙喜歡藏界、藏品中的那種氣息,愿意領(lǐng)略收藏品交易時討價還價的氛圍。即便沒什么目的、沒什么收獲,他也總愛往那兒跑。用他的話說,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去見見老友也行啊。這不,這天他又足不由己地信步來到距家不遠的文化市場。
撫順市文化市場,位于市中心西三街輕工廳附近,最早曾是伴隨市郵票公司而自發(fā)形成的一處郵品交換場所,1999年以前這里曾經(jīng)輝煌過、熱鬧過。后來隨著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的影響,郵市由瘋狂火爆日漸蕭條萎靡,大多業(yè)郵者都退出郵市改行了。與此同時做其它收藏品生意的人日漸多了起來。有關(guān)部門便順勢而為,擴建了交易大廳、設(shè)置了營銷攤位、完善了包房設(shè)施等。入駐的商家日漸增多,人氣也越來越旺。尤其是在周末雙休日,這里進進出出的人流更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滿地的古玩瓷雜、煤精琥珀、木雕故紙等,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昔日經(jīng)營郵票的店商僅剩下兩三戶還在頑固地堅守著這塊熱土,熱情接待著那些矢志不渝的準郵迷,在越來越少的交易中維持著可憐巴巴的利潤。趙玉剛同他們自然都很熟悉,逐個拜訪客套打招呼、了解了一會兒行情后,便融入在摩肩接踵的“淘寶”群里。同每次逛郵市一樣,他抱著僥幸心理想碰碰運氣,看能否淘到什么稀罕物件。
搞收藏的人都知道,北京的潘家園古玩市場,是全國最大的淘寶基地,凡進京的外地人,都要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使這里的游人趨之若鶩,這與近些年媒體大肆炒作淘寶不無關(guān)系。但也有人說在潘家園市場,基本是80%的人用80%的資金購買80%的假貨,北京尚且如此,其它各地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誰都希望自己是其余那20%,但關(guān)鍵是要看你有沒有眼力、運氣和魄力。絕大多數(shù)人都像老趙這樣抱著僥幸心理來進市撿漏的,結(jié)果卻常常是誤工掃興、徒手而歸。而那些打眼倒霉、上當受騙者卻大有人在。
遛得很累,老趙真的沒有什么收獲。最后他在一個地攤前停了下來,因為攤上擺著一本豆綠色的集郵冊,封皮正面印著郵票之父——羅蘭·希爾的頭像,很吸引眼球。他便伸手拿起來翻了翻,竟是些信銷票,大都是新中國初期舊幣制紀特與普通郵票;其間還摻雜著幾枚常見的民國、偽滿郵政的郵票,亦竟是些揭薄折損、缺角掉齒的,一枚上檔次的票都沒有,全是些少有人上眼的東西。他失望地合上了本子,剛放回攤位上,突然他發(fā)現(xiàn)郵冊的背面右下角,蓋有一枚篆體“怡”字的紅色印章,旁邊似乎還寫有一個名字。
他又再次拿起集郵冊,湊到眼前重新仔細看了一下,沒錯,在豆綠色的封底一角,確有是一個尚未完全被擦掉的鋼筆字跡,經(jīng)辨認竟然是“趙浦怡”三個字!
“趙溥怡”是趙玉剛父親的名字,那枚“怡”字印章是父親的藏書印,他再熟悉不過了。趙玉剛迷茫了——父親的東西怎么會跑到地攤上來呢?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就和攤主聊了起來。攤主小王是一位30多歲的年輕后生,文質(zhì)彬彬的,他說郵冊是他住在農(nóng)村的舅舅前些年送給他的,舅舅和他都不懂得集郵。最近他聽同事們說有不少人在收集郵票,舊郵票也能賣錢,他就拿到文化市場來試試??蓴[了幾天竟然無人問津,偶爾有人拿起來看看的,想出2塊錢挑幾枚,小王沒有同意,他是想一下子將其全部都賣掉。
老趙從頭到尾又認真地看了一遍,數(shù)了數(shù)約有百余枚,便給了小王200元錢,又相互留下了各自的電話號碼,就將這本集郵冊帶回了家中。這是些品相很一般的信銷票,用集郵界的行話說,幾乎都是“垃圾票”,仿佛是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雞肋。然而櫝珠顛倒,老趙看中的卻是那本古色古香、迷一般的集郵冊。——這明明是老父親的東西,怎么會跑到文化市場的地攤上來呢?他決心要弄個究竟。
2、半套《紅樓夢》
趙家是滿清皇族的直脈,祖上曾享受過朝廷的皇糧。到了趙溥怡這輩與末代皇帝溥儀平輩又同名,單就這一層關(guān)系,就足夠使他在“文大”期間慘遭厄運了,更何況平日里書卷不放手、文詞不離口。在他工作的礦區(qū)機關(guān)里,那些造反派們越看越來氣,先定罪名一大堆,扣上封建王朝的孝子賢孫、歷史反革命、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等一大摞莫須有的“帽子”;繼而被遣送到偏遠的新賓山區(qū),在貧下中農(nóng)的監(jiān)督下勞動改造,吃盡了苦頭。
耄耋之年的趙溥怡老先生,高高的個子滿頭白發(fā),雖清瘦但身體硬朗,兒孫四世同堂,每天坐則翰墨,立便養(yǎng)花。用他自己的話說,前半生吃苦遭罪勉強活過來,到晚年能享天倫之樂,皆因積德行善使然。
趙老是典型的封建舊學(xué)老夫子,虔誠地尊孔崇儒,一輩子張口德義理智信,閉口傳統(tǒng)國學(xué);床頭有讀不完的書,幾案有研不完的墨。即便在帶尖帽游街挨批斗時,別人都背誦毛主席語錄,他竟說一些之乎者也的國語,很少有人弄得明白。結(jié)果自然比別人多吃了不少苦頭。
這天晚飯過后,全家人都聚集到老人的房間,趙玉剛拿出這本集郵冊。老父親帶上老花鏡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雙手顫抖著,雙眼沁出了兩行淚水。他點點頭把集郵冊放到床上,算是認證了這曾經(jīng)是自己的東西,卻又不作任何解釋。他一邊自言自語:“歸去來兮,此乃天意也!”一邊回過頭從書廚上取下兩本泛黃的書籍,然后對全家人說:
“來,我給你們講講這半套‘紅樓’。”
他又像老師提問學(xué)生那樣,對孫子說:“小軍,你知道那半套《紅樓夢》郵票嗎?”
“當然記得。”大學(xué)畢業(yè)剛考進某政府機關(guān)工作的趙恒軍立即回答。“1981年中國人民郵政發(fā)行了一套《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特種郵票,志號為‘T69’,全套12種,外加一枚小型張。其中排序單號的六種,于當年11月份發(fā)行,而排序為雙號的六種,竟延續(xù)到翌年4月才發(fā)行。出現(xiàn)一次發(fā)半套郵票、跨年度分兩次、相隔半年才發(fā)行完一套郵票的現(xiàn)象?;卮鹜戤?。”
小軍出生于1983年,父親從他出生那年起,每年給他買一本當年的郵票冊壓歲;并囑咐他在好好學(xué)習的前提下讀懂每套郵票,豐富知識增長學(xué)問。而小軍則總想著1983年前那些自己尚沒有的郵票。倒是爺爺經(jīng)常引導(dǎo)孫子:郵票不一定都占有,但郵識一定要知道。他鼓勵小軍訂閱《集郵報》、閱讀集郵書籍,給他講解中國各個時期的郵政史、郵票史和郵資史。小軍的集郵知識與日俱增,在同齡孩子中漸露頭角。有時跟隨父親逛省城郵市,還能幫著鑒別郵品、參謀交易呢。
老人點點頭說:“我說的半套‘紅樓’可不是郵票,是爺爺?shù)挠H身經(jīng)歷。”
說著他將兩本舊書翻到背頁,指著右下角的“怡”字印章說:“我向你這么大時,就喜歡讀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每弄到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就蓋上這個印章。
“四十年前,我被錯劃為‘歷史反革命’,帶著你爸爸被遣送到新賓縣的一個小山溝里接受勞動改造。我臨走時帶上了一皮包圖書,其中就包括這上中下卷一套的《紅樓夢》和這本集郵冊。因為在那里每天辛苦勞作,除了松濤泉水的聲響外,根本沒有什么文化活動。
“新賓是滿清王朝、也是我們趙氏祖先的發(fā)祥地。我去的那個小山溝距老城不遠,約有幾十里。這里山高偏僻,識字的人不多,但民風淳樸,他們將隊部的一間半土坯房騰出來,我就住了下來。剛?cè)サ哪菚?,我除了出工勞動外,就養(yǎng)花種草、讀書寫字。平日里與鄉(xiāng)鄰們交往很少,只是偶爾替他們寫寫對聯(lián)、書信什么的才有些接觸,倒也清閑一段時日。
“誰知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我很快就成為村里的第一個被扣上尖帽、關(guān)進牛棚的人。然后挨個村屯無休止地接受革命群眾的批斗,晚上還要反省,有寫不完的交代材料。后來運動發(fā)展到了高潮,縣城中學(xué)的紅衛(wèi)兵小將天天來開展‘革命行動’,我被扣上尖帽、掛上牌子游街。他們還時不時向我提出一些莫須有的問題,讓我老老實實低頭認罪。
“一天中午,一群紅衛(wèi)兵小將來抄我家,當然除了簡單的被褥和碗筷外,哪有什么‘反動罪證’。他們便以‘破四舊’為由,將我所有的書籍都扔到院子里點火焚燒。在我的苦苦哀求下,一個大個子紅衛(wèi)兵從火堆里拽出兩本‘紅寶書’塞給我,說這是‘毛選’不能燒!然后押著我又去另外一‘地主分子’家抄家。
“其實他們不知,那是我為了掩人耳目,用毛選四卷的封皮套上三卷本《紅樓夢》,另一個封皮把那本集郵冊也偽裝了起來。巧的是大小薄厚都非常合適,令人一上眼就知道是家家都敬請的四本一套的《毛澤東選集》,不翻開看是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的。而那里的大部分社員和紅衛(wèi)兵小將們,很少有人讀書,根本不會懷疑這紅彤彤的封皮背后的內(nèi)幕。不過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了,那可就大禍臨頭了,褻瀆‘紅寶書’、死守封資修的罪名,不死也要扒層皮的。
記得當時我從大個子紅衛(wèi)兵手里一把抓過兩本書,塞到了懷里。待夜深人靜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紅樓夢》的上、中兩卷,而下卷和那本集郵冊恐怕早就化為灰燼了。打那以后我便將這多半套《紅樓夢》,作為自己在瘋狂年代痛心經(jīng)歷的紀念,被精心地藏匿了起來。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東搬西挪的,老舊物件扔得差不多了,唯有這半套《紅樓夢》,我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這可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痛??!”
3、無票“集郵家”
老人家回憶起了過去,情緒有些激動,話也說得多了些,有些累。
兒子給老父親遞過去一杯水,全家人都在繼續(xù)靜靜地聽著。
孫子趙恒軍更對那本集郵冊感興趣:“爺爺,那本集郵冊呢?”
趙溥怡老先生撫摸著孫子的頭,若有所思地說:“按照當時的情景,那本集郵冊和《紅樓夢》下卷,應(yīng)該全被紅衛(wèi)兵小將們燒掉了??赡惆职纸裉焱蝗粠Щ貋淼倪@本集郵冊,的的確確是爺爺?shù)臇|西??!我也感到很驚訝,這里面一定會有故事的。”
趙玉剛也睜大了眼睛,卻沒有插話。他了解老父親過去的很多事情,也知道他過去曾經(jīng)愛好過集郵,但關(guān)于這本集郵冊的事,他卻從來沒聽父親提起過。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老人此時的心思,心里默默有了打算。
原來偽滿國高畢業(yè)的趙溥怡在建國之初接觸過一些文藝界人士,受他們的影響也漸漸對郵票產(chǎn)生了好感,也開始收藏郵票。一開始他見票就集,新舊不拘,什么清民滿、紀特常來者不拒,郵藏日漸豐厚,陸陸續(xù)續(xù)收集了滿滿一大冊。還經(jīng)常同南方的周今覺、北方的張賡伯等著名郵商進行書信聯(lián)系,函購補充郵品。后來在一些集郵家的點撥下,他改變了不分巨細泛泛都集的方式,轉(zhuǎn)而按年代類別專門收集中國郵票。
經(jīng)過一番努力,趙溥怡的郵藏結(jié)構(gòu)很快便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他除了收集齊全了偽滿郵票外,還集全了大清郵政的大小龍、萬壽郵票,以及幾種紅印花和部分民國郵票。數(shù)量雖然少了許多,但所藏的大多都是精品、罕品,令人羨慕,也成為自己的最愛。他隨時將集郵冊帶在身旁,沒事時翻開整理、欣賞,異常怡情愜意。即便下鄉(xiāng)勞改他也將其與書籍一起帶著,成為自己在鄉(xiāng)下唯一的業(yè)余文化生活內(nèi)容,自娛自樂倒也充實。
可誰知紅衛(wèi)兵的那場火,不僅毀掉了他的半套《紅樓夢》,還燒掉了那本心愛的集郵冊——那可是他幾十年的心血?。拇怂辉偌]——也沒有條件再收集郵票了。但卻一直沒有放棄關(guān)注集郵信息。特別是文大結(jié)束噩夢醒來,他平反回了城,重新復(fù)職到原礦務(wù)局機關(guān)上班。面對撥亂反正萬物復(fù)蘇的大好形勢,他雖然對集郵仍耿耿于懷,也想過重拾舊夢,然而繁忙的工作與生計終未能實現(xiàn)。
即便如此,他對恢復(fù)集郵活動的關(guān)注程度,絲毫不遜于專業(yè)集郵人士。1980年《集郵》雜志的復(fù)刊、1982年1月全國集郵聯(lián)的成立,此后各地集郵活動的蓬勃開展、郵品拍賣槌聲陣陣、《中國集郵報》與《集郵博覽》創(chuàng)刊等等,省內(nèi)外郵界大事他都了然于心、悉如指掌。盡管有時他也曾借出差機會多次到摩肩接踵的省城郵市轉(zhuǎn)轉(zhuǎn),但卻不曾購買收藏過一枚郵票。
1983年7月,撫順市集郵協(xié)會成立他也是知道的,但他并沒有參與,卻鼓勵兒子趙玉剛?cè)肓藭⒔?jīng)常給他講集郵“怡情、益智、交友、蓄財”的好處;說集郵可以培養(yǎng)人的目標意識、恒心毅力和節(jié)約習慣。還經(jīng)常利用閑暇時間講“家庭集郵課”,什么集郵術(shù)語、集郵四史、郵票類別品相、郵友郵德等,講的頭頭是道。尤其是從大清、民國,一直到新中國的所有郵票知識,他幾乎毋需翻書皆能倒背如流,準確無誤令人佩服。他常說,郵票可以沒有,郵識不能空白,郵識郵德要重于郵品。
但他卻不同意孫子小剛過多地迷戀集郵,說要以學(xué)業(yè)為主,等將來有了工作和收入后再集郵也不晚。不過在學(xué)習之余可以適當了解一些郵票的相關(guān)知識,這樣會促進學(xué)習。也是他提議每年不要給孩子壓歲錢,隨手花掉沒有意義;主張每年買一本郵票年冊壓歲,然后讓孫子讀懂它,借此增長郵識。就這樣小剛陸續(xù)集藏到了三十多本郵票年冊,再加上爺爺和爸爸的潛移默化影響,郵票知識比同齡孩子多知道不少,還養(yǎng)成了做事動腦思考、不亂花錢的好習慣。參加協(xié)會后,很快就成為協(xié)會的活動骨干。
一來二去,爺爺在全家人、尤其在小剛的心目中,逐漸成了一名“集郵家”,一名沒有郵票的集郵專家。每當遇到不懂的集郵問題時,從爺爺那里準保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4、大個“紅衛(wèi)兵”
一個大周末,趙玉剛跟著小王在大巴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在日值頭頂時分來到新賓縣一個偏僻的山溝——大李莊。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自然村落,幾十戶民房背風向陽在一條小河旁的北山腳下一字排開,家家四合院落紅磚圍墻,門前是一條平坦整潔的油板路,路兩旁整齊的梧桐樹,肥大的葉子在微風吹拂下,緩緩的搖擺,像似在歡迎遠方的客人。不時的從哪家庭院里傳來幾聲雞鴨的鳴叫聲,顯得山莊是那樣的和諧恬靜。
趙玉剛努力尋找著四十年前自己的印象。這是距父親當年下放勞改的三道溝小隊不遠的一個村子,印象中大李家比三道溝要大一些,又在溝外,是大隊部所在地。但也都是低矮的泥草房、爛泥街道污穢不堪,進來一臺吉普車,全村老少都放下碗筷出來賣呆兒。如今找不到這些影子了,只是那條小河變得干凈整潔了,還在那兒靜靜地流淌、兩岸青山依舊是那么挺拔蒼翠。
記憶中他曾在該村小學(xué)讀過一年書。因為出身不好,看人家?guī)Ъt衛(wèi)兵袖標非常著急。父親則告訴他要好好讀書,學(xué)知識有本領(lǐng)才能養(yǎng)家糊口。后來父親開始進牛棚、挨批斗,他就失學(xué)不念了。回城后參加工作、娶妻生子,一直到退休,他再也沒有回過這令人心寒的地方。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誰知昔日的窮山溝,如今變化怎么大。
趙玉剛跟隨著小王,走進他舅舅家。
小王的舅舅叫李建國,六十多歲,比老趙大幾歲。他大高個子,略顯駝背,滿臉刀刻一樣的皺紋,寫滿了歲月的滄桑,看上去說他七十歲也有人相信。一雙粗壯的大手握起來溫暖有力,一見面就給人以熱情淳樸的感覺。不多時,好客的主人已將農(nóng)家飯菜擺上地桌,趙玉剛也沒有客氣,兩人向老朋友一樣,端起酒杯、聊起家常。
“這么說,我是上縣高中走的那年,你家搬到三道溝的了?我說沒有印象呢。”老李呷了一口酒說。
“是的。我家下放到三道溝小隊,我只在大李莊小學(xué)呆了不到一年,后來打砸搶學(xué)校開始停課了,我就不念了。”老趙給老李又斟上一杯。
“哦,那年代即使不退學(xué),也學(xué)不到什么知識。整天不是背‘最高指示’,就是寫批判稿的。”
“像你們這些出身好的還行,那時我父親是革命群眾的專政對象,日子過得很艱難。……”趙玉剛試探著把話題切向主旨。
李建國一怔,沒有立即接話茬兒,端起酒杯同老趙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然后輕輕放下酒杯,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整整耽誤了一代人?。”热缥野?,貧農(nóng)出身,根紅苗正,整天價盲目地跟著人家跑,到處‘打倒、斗臭’的,害人害己荒廢了學(xué)業(yè)。到頭來哪也沒考上,只好應(yīng)了那句做‘革命接班人’的時髦話——接我爹爹的班,種了一輩子地。”
“社會分工不同嗎,千軍萬馬總不能都去擠一個獨木橋吧。我也沒考上大學(xué),念的是礦技校。”趙玉剛像是在寬慰老李,也平復(fù)了他自己的思緒。
“哦,玉剛兄弟的老父親叫什么名字?”李建國放下酒杯問到。
“趙浦怡。”
“啊,趙浦怡?對!我想起來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就是那個與末代皇帝同名的、會寫對聯(lián)那個!我們縣高中還押著他到各村去批斗過呢?,F(xiàn)在回想起來,真感到可笑和遺憾!”李建國端著酒杯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共同干了一口,接著問道:“老人家高壽?現(xiàn)在身體可好?”
“我父親83了,記憶和思路都非常好,只是年輕時腿腳落下些毛病,走路明顯不如從前了。”
“記得他對聯(lián)寫得很好,還很愛看書……應(yīng)該去看望看望老人家!”
老哥倆再一次互相為對方斟滿了酒,……
5、合璧紅樓夢
小王領(lǐng)著舅舅沒費勁就在礦住宅區(qū)找到了趙玉剛的家。進門后,李建國把帶來的一個編織袋放到地板上,雙手抱拳一個九十度深鞠躬:“老人家,晚輩李建國給您賠罪啦!”
“這說的哪里話呢!起來,快起來!”李建國的到訪,使趙浦怡老先生無比興奮。老人趕忙起身相扶,用顫抖的雙手把客人迎進了居室。
“聽外甥和玉剛老弟介紹,我馬上猜到一定是您老,恨不得立刻就來看望您!老人家身體怎樣?”
“還好。風燭殘年了,腿腳不中用了。但生活好了,兒孫們都很孝順。謝謝專程來看望我!”老人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兒孫們倒茶。
“四十多年了,年輕時的熱血無知、魯莽沖動,使自己痛心懊悔了半輩子!我既想找到您,又害怕見到您,……”
老人家攥著李建國的手,眼睛濕潤了:“那都是歷史造成的,你也不必自責。沒記錯的話,當年那個趕大車的李老漢就是令尊吧?他可好?”
“那是我爹。他已去世十多年了。老實巴交的貧農(nóng),干了一輩子車把式。”
“老李頭是個好人,淳樸厚道,農(nóng)活做得好,人緣也好。我落難時沒人敢搭理我,但他卻沒少暗中給我捎腳、送柴禾什么的。”
“光說話了,喝點茶呀。”玉剛接過話題,邊續(xù)茶邊說:“那個李大爺我也有印象,大個子很重的胡子。他還教給我們?nèi)绾斡么u頭摞捉家雀呢。”
“是呀,爹爹喜歡孩子,只要他趕車時遇到上下學(xué)的孩子,就會讓他們上車坐上一段,從來不煩。他雖然不識幾個大字,但愛和孩子們在一起,教他們抓魚、捉鳥做游戲什么的。”
趙老放下茶杯,接過孫子小軍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腮上的淚水,回憶道:
“記得當時都要與‘地富反壞右’劃清界限的,老李頭則不然。他說:劃那門子界限嘞!都喝一條河里的水,那‘線’怎么劃?”
“就因為我爹是土生土長、一個大字不識的老貧農(nóng),否則說這樣的話那還了得,一上綱上線非得挨批斗不可!”這李建國又聊回到令人心碎的話題。
“哦。提起批斗,我倒想起一件事,”趙老拿出那本泛黃的舊集郵冊,看著建國問:“這集郵冊怎么會落到了你的手上呢?”
李建國接過集郵冊,撫摸著,點點頭平靜地說:
“老人家,您老還記得當年紅衛(wèi)兵到你家抄家的場面嗎?一個大個子學(xué)生一邊喊口號,一邊把您的書一本一本地扔進火堆,……”
趙浦怡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腥的日子。他屏住呼吸聽建國繼續(xù)講下去。
“那個大個子學(xué)生就是我!當時人們簡直都瘋了,是非顛倒、好壞不分,認為造反就是革命行動,就是忠于毛主席。”李建國喝了一口茶,繼續(xù)說下去。
“當時我也和他們一樣,都是鬼迷心竅。我爹叮囑我對人要心地善良、要做個好人,可我愣是聽不進去。但我也很可憐那些被專政的人,都是人啊,有理說理,為什么非得要動武呢?更心痛那些書,燒掉真的怪可惜的,我還曾經(jīng)偷著從火里搶出了幾本呢。”
“有一次,忘了在抄誰的家了,我偷偷藏起兩本‘紅寶書’,到?jīng)]有人的地方一看,通紅的書皮里包著的竟然是一本《紅樓夢》,另一個則是裝滿了花花綠綠郵票的小本子。當時我也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可是到處查收的‘反動’東西啊,便悄悄地把它們帶回了家。”
“后來呢?”趙玉剛聽得入了迷,端著茶壺竟忘了倒水。小王和小剛也目不轉(zhuǎn)睛地聽著。
“后來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了,我就回家?guī)偷N地。閑時拿出書來,但卻讀不進去;翻開那郵票本子,但見郵票上面印的竟是什么‘大清郵政’、‘滿洲國郵政’等字樣。在那時這些東西可全是除‘四舊’的對象啊。我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引來麻煩,就把冊里舊中國的郵票全都挑撿出來,裝進一個紙袋夾到書中,再用牛皮紙包裹好,壓到箱子底下藏了起來。”
“這一壓就是幾十年,直到改革開放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了,我在翻蓋房子整理破爛時,發(fā)現(xiàn)了那本裝郵票的本子和這本書。后來我把裝郵票的本子送給了城里的外甥,而那本書我則一直沒有舍得丟,總覺得這是一個念想,說不定將來能找到他的主人呢。”
說著他打開了那個編織袋,從里面掏出一個個小袋子。這是李建國給老人家?guī)淼耐撂禺a(chǎn)。這袋是猴頭菇、這袋是山野菜、那袋是散笨雞等等。建國逐個介紹著,最后掏出一個牛皮紙包,遞給了趙浦怡老人。
趙老打開牛皮紙袋,一本陳舊泛黃的《紅樓夢》下冊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書背右下角也嵌蓋著一個“怡”字閑章。老人回轉(zhuǎn)身,從書廚里取下那兩本《紅樓夢》,將它們合璧放到一起,老淚縱橫,雙手握住建國的手,泣不成聲地說:
“建國啊,難為你了,怎么多年,你還一直保存著它!”
“是呀,四十多年過去了,我本以為過去的事都石沉大海了??烧l知我那外甥偶然與你家玉剛兄弟相遇——這都是緣分啊!”
建國邊說邊將書中夾著的小紙袋取出,雙手遞給老人:“您老看看,是不是這些東西?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動過,今天也一并都給您帶來了。”
老人帶上老花鏡,將小紙袋中的郵票全部傾倒在桌面上。一堆古老的郵花散亂地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
趙玉剛上前想要幫父親整理辨認一下,被拒絕了。老人又將郵票重新裝入紙袋中,然后遞給李建國:
“建國啊,不用看,肯定是這些東西!你是個好孩子,我無法答謝你。書我留下了,這些郵票我就送給你好了!”
“那怎么行!這本就是您老是東西,再說我又不懂,留著它也沒用。萬萬使不得!”李建國又將紙袋重新夾入書中。
見僵持不下,老人只好將書接過來,重新一并碼放到書架上。然后說:“我看這樣吧,你那外甥小王離我這兒很近,讓他沒事過來,我就用這些郵票教他,讓他和小軍一塊兒集郵。”
兩個孩子一聽非常高興,雙手握在一起,笑了。
趙玉剛接著說:“好了,都過晌午了,建國大哥一定餓了。我已訂好了飯店,咱們邊吃邊聊好嗎?”
大家都點點了頭。兩個孩子攙扶著老爺爺,一行人出門向飯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