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離現在整整三十八年了。
那年,童大年的小名叫小六,人們順口就叫他“六子”,和他最要好的是彪子、大頭、小海和頂子,他們五個人形影不離地湊在一起,被人們戲稱為“五人幫”,其中彪子年齡最大也最壯實,打架時他會最先沖上去,自然成了他們的“頭”。能成為“頭”還有一個十分重要原因:就是他的爸爸是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在千余戶的村莊里呼風喚雨吆來喝去人們避之唯恐不及。大頭的道道最多,但多是一些歪門邪道,雖然他們都得到大人們嚴厲的告誡:“千萬不要跟大頭學,那小子壞的出奇!”但他們還是離不開他,因為離開大頭他們便不知道怎么活,于是大頭自然就成了他們的“軍師”。六子、小海和頂子是彪子和大頭忠實的追隨者。
六子最刻骨銘心的是他的童年正是階級斗爭搞得如火如荼年代,村里的地、富、反、右是人們批判斗爭的對象,這些家庭的子女們更是遭殃透了,這些人們每天都低眉順眼惶惶不可終日。六子的東院住著當地遠近聞名的大右派彭佐和他的孫女彭君,六子經常背著家里人和村里人偷偷地給她送些東西吃,或在夜幕的掩蓋下幫助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因為彭佐在一次批斗會上腿被打骨折了,再加上患有嚴重胃潰瘍,六子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那痛苦的呻吟聲。他每當看到彭君瘦弱的身影蹣跚在小院中的時候,恨不得馬上沖過去替代她。
據說彭君的父母在她三歲的時候就相繼去世了,彭佐含辛茹苦的將孫女彭君拉扯到十一歲,那年,彭君和六子同歲。這彭君雖然只有那么小的年紀,可在六子的眼里,她長得就像水仙花一樣漂亮,白里透紅的面龐就像天上的彩虹永遠停留在的六子的靈魂深處,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經常被淚水浸泡著,六子心疼極了,他數不清有多少次在睡夢中去擦拭那心愛的淚眼。
一個初秋的晚上,月亮時隱時現的在云層中行走,月光下彭君懷里抱著柴禾腳下好似沒根似得走著,剛接近房門口時,“嘩啦”一聲摔倒在地下,趴在墻頭觀望的六子毫不猶豫地跳下墻頭,當他扶起滿臉淚痕的彭君時,身子不知怎么就像過電一樣,一股股愛的電流肆意泛濫起來。
“這么晚了,怎么還出來抱柴禾呢?”
“炕涼啊,爺爺受不了啊!”
“來,我來吧!”
六子彎下腰一根根拾起柴禾沖進里屋。
漆黑黑的屋子里,隱約晃出一些輪廓,土炕上六十多歲的彭佐蓋著被子呻吟著,老頭聽到不一樣的動靜,他顫聲問:“是誰???”
“彭爺爺,我是東院的六子。”
“啊,是六子呀!你怎么還敢到我家來?”
“我不怕!”
那一晚, 六子不但把彭家的火炕燒的火熱,還在村中心的水井里去挑水,直到把空空的水缸裝滿為止。
“六子,你真是個好孩子?。?rdquo;彭佐喘息著“謝謝你了,君啊,你送送六子!”。
那一晚上,六子和彭君就借著月光不知不覺順著街上的小道就走到了村東頭的小河邊。
六子不知在什么時候拉上彭君手的,他只感覺那一晚的月亮是那樣溫柔明亮,路邊的小草是那樣的體貼親切,尤其是平常“嘩嘩”流淌的河水此時卻悄無聲息慢慢行走生怕干擾什么似的,更感到可親的是河岸邊那一片片楊柳,平時高低不齊雜亂無章可那天晚上看上去也是那樣平整柔順充滿愛意。。。。。。
他們倆就那樣手拉著手順著河邊默默地走著,六子好想永遠就這么走下去。
“六子”彭君的手動了一下,他們一下子回到了現實當中來了“我好心疼爺爺??!”
“小君,告訴我老人家需要什么?”
“他這幾天老叨咕想魚肉吃了,可是我上哪去弄???”
“哎,就這事啊”六子不加思索就拍了胸脯“告訴爺爺一定會讓他吃上魚肉的。”
彭君柔軟的小手緊緊握著六子的手,月光下那雙帶著淚花的大眼睛親昵地瞟了六子一眼,轉身掩面向家的方向跑起來。
六子感覺就像踩著云霧一樣飄到家里。
那天夜里,小六子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有一股股幸福甜蜜的河流在肆溢流淌,也可能是“吉”中生智的緣故吧,他很快就想到了“五人幫”:有他們在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心里有了底這才沉沉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村里那條小河是魚多而魚鉤則很少,村子里只有少數幾個大人才擁有那些釣鉤,平時每到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看到大人們起魚鉤時那種神秘兮兮的舒暢神態(tài),那種把釣到的鯰魚、黑魚或鯽魚夸張地橫扛在肩頭招搖過市的舉動,無不令彪子、大頭們眼里冒出火來。當“五人幫”聽了六子的請求后,他們一致舉手表示贊成。
“今天晚飯后到河邊集合!”
彪子的這道命令是在和大頭耳語了好長一陣之后發(fā)出的。
發(fā)出這道命令時是在六子請求的第二天下下午后放學后,因此顯得既莊重又威嚴,尤其是他那粗壯的手臂用力一揮,確實具有偉人的風范,令六子、小海和頂子們佩服的五體投地。
那天晚上,這五個人迅速組成了“偷魚鉤”小分隊,彪子進行了簡短的戰(zhàn)前動員后,他們便借著月光,疾行十余華里順著彎曲的河道穿插到鄰村的地界。
當地人釣魚下得都是“懶鉤”,就是頭天晚上把魚鉤下到河里第二天早上起鉤,期間沒人去看護。用那魚鉤釣魚的方法也非常簡單:先取一個一米左右長,竹竿般粗細的柳木棍,在其上綁縛一米左右長的魚繩即可,魚食是當地柳樹枝條上的大綠蟲子。將大綠蟲子捉來,把魚鉤從其尾部輕輕插入,鉤尖從其頂部微微露出。學問就在于鉤尖露出的長短上,鉤尖長了魚會發(fā)現,短了蟲子會被水沖跑,露出三到四毫米為宜。那大綠蟲子隨著魚鉤的彎曲形狀牢固的套住,放到河里就如鮮活的一般,引逗著魚兒瘋狂撕咬,釣上來的多為鲇魚和黑魚。
那天晚上他們在幾里長的河段里竟然收出五十二把魚鉤。
他們將這些“戰(zhàn)利品”進行了均分,每人分得十把,余下的兩把自然獎給彪子和大頭了,獎勵他倆勇敢的指揮和杰出的謀劃。這次偷襲幾個人付出的代價:他們被蚊子叮、茅草刮、樹楂子扎和叫不出名字的各種障礙物弄的遍體鱗傷。特別是小海和頂子到家以后,又額外收獲了各自父親的拳腳的“獎勵”,然而這些體外傷對他們來說是小事,此次行動不但滿足了六子的愿望,解決了彭君為爺爺解饞的要求,而且,他們幾個有了釣鉤將開始垂釣生涯時,一想到同齡的小伙伴們將投來一束束羨慕的目光,那種巨大的榮譽感和優(yōu)越感早已將那點小的傷痛清洗得一干二凈了。
彪子下令:釣魚在第二天的周日開始,第一次釣的魚,將都交給六子,并由六子暗中送給彭君,不要走漏任何消息。
第二天,他們白天準備好釣魚的誘餌,晚上相約去河邊釣魚,剛到河邊就被鄰村丟魚鉤的給抓住了:他們幾個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把鄰村的魚鉤全都偷來了,并且在現場留下了印記,順著印記就找來了。
彪子作為村支書的兒子必須要負全責,他的爸爸用皮鞭子沾涼水將彪子狠狠地教訓了一頓,讓他立即將偷來的魚鉤交給人家,并讓他們五個人當面向人家道歉;彭佐作為一個右派分子讓年青的無產階級接班人為他服務,必須受到嚴厲的懲罰。但考慮到他年事高身體差,就讓他在自家的院子里,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直到廣大貧下中農滿意為止。這一招果然受歡迎,從此以后的每天晚上,彭佐的院子里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直到天氣逐漸涼下來的時候才結束,彭佐幾乎將《西游記》中所有的故事都講完了,人們每天在田間地頭津津樂道,覺得生活好像有意思極了。更讓六子高興的是彭君的臉上也經常露出少有的笑容。
這次“魚鉤事件”雖然失敗了,但彪子和大頭的威信在他們幾個人之中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們打柴、挖野菜、偷香瓜、打架等出則同道、入則同席、打則同上,不但村里的同齡人沒人敢惹他們,就是年齡稍大一點的也都畏懼它們三分。他們充分體會到團結就是力量的巨大甜頭了。然而毛主席他老人家“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的教導確實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沒過多久,這個“英雄團體”便起了內訌。幾乎達到了解體的地步。究其原因就是下面“吃糖事件”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英雄團體”的內部啊。
前面說過,只要大頭那顆碩大頭顱擺上幾擺搖上幾搖,便會生出無窮無盡出人意料之外的主意來,這次內訌也就壞在他那顆搖來擺去的大頭上。
時間大約是在那年的初冬,雖說是初冬,但嚴寒似乎來的格外早,這就嚴格限制了“五人幫”的戶外活動,憋極無聊,大頭又在那天放晚學的路上和彪子搖頭耳語了好一陣,于是彪子又偉人似的揮動了他那有力的手臂了:
“六子、小海,給你們倆一次比賽的機會,在半個小時內,誰要是能吃掉五十塊糖就由對方拿錢結賬,吃不了五十塊糖不但自己付賬而且還要給對方再買五十塊糖,誰先吃?現在報名!”。
“我”
六子毫不猶豫地優(yōu)先舉起了右手,因為他一直夢想能夠飽飽地吃上一頓令人垂涎的大黑糖塊,,他覺得那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大的享受。他在家中雖然是“老疙瘩”,但輪到分好東西吃的時候,他卻只能得到最少的一份,他雖沒有孔融讓梨的品格卻一直忍受孔融讓梨的待遇,永遠默默忍受著家庭中既定的規(guī)定。六子永遠忘不了那年月那種糖塊的形狀顏色和誘惑力,那是一種扁圓形狀比大人們大拇指還要大一些黑色半透明的東西,每個的價格是一分錢,五個這樣的糖塊相當于一個雞蛋的價格,而一個雞蛋就等于當時一個農村三口之家一周的醬菜錢,你想六子能放過這個即解饞又飽口福的機會嗎?小海雖然也和六子的想法一樣,但他那有些木訥的性格,永遠比六子慢半拍。
剩下的問題就是比賽的時間和資金的來源:時間,彪子一句話就解決了——第二天晚上七點半。而資金的來源卻很費了一番周折。小海家中一貧如洗是大家都知道的,商量來謀劃去,最后大家把目光一齊隨著大頭的示意,落到了海子三成新的灰色外套上,那是他居住在城里的姑媽半年前在城里舊物市場花了兩元兩角錢給他買的,當時很令伙伴們嫉妒羨慕了一陣,現在雖然舊了一些,但是以五角錢的價格作抵押相信村中小賣店是一定肯賒欠的,因為開小賣店的是大頭的大舅。
或者是大頭的宣傳很有力度,或者是“五人幫”的內訌很有誘惑力,亦或是冬閑人們無處可去吧,總之,那天晚上村中小賣店擠滿了一屋子的人。小海頭一次顯示出英雄大度的氣魄來,他很瀟灑地把那件上衣甩到柜臺上,然后雙手卡腰,用很異樣的目光毒毒地盯了一眼堆在柜臺上那小山似的五十塊黑糖,強咽下快要涌到嘴邊上口水,極其悲壯地對六子說:“吃吧吃吧,要是能都吃了,就全算我的!”
六子是胸有成竹的,他覺得吃掉那堆糖塊,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因為他已經有好幾次在夢里吃掉一百塊糖的記錄了。于是他英武似得向前跨去,不待大頭那“開始”的語音落下,六子的嘴里已經填進去兩三塊糖了,那股股甘甜的津液正如春雨灑向久旱的大地一樣,六子的胃首次奢侈地享受這般甜蜜的洗禮,他那貪婪的咀嚼聲真像一曲美妙的樂章在小屋間徐徐地回蕩著,引誘著屋子里的人們強行咽下將要流到嘴邊的一口口的口水。
可是,六子可以對天發(fā)誓,當他嚼到二十幾塊糖的時候,他已經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痛苦了,也理解了“受苦受難”的真正含義了。他那嘴里的兩排牙齒仿佛也已經不是他的了,只是在做機械的蠕動,兩耳只能聽到“咔咔”的脆響聲,面部表情也越來越難看了,可是,他的神智卻強制保持清醒的狀態(tài)。他發(fā)現人們的精力幾乎全都集中到他的嘴上,尤其是小海的目光銅鈴似的圓睜著,臉上特別是鼻尖岑岑的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仿佛是用怨敵的鮮血和著撕肝裂肺的痛苦釀造出來的苦酒。在那一刻六子潛意識里頑固的蹦出兩個字“完了!”,但他立刻強制自己打消了這個念頭。腦子清醒地轉動起來:如果失敗了,不但背上一個“軟蛋”“熊孩子”的罪名,在人們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那五角錢跟誰去要?。∮谑?,他急中生智,伸手飛快地抓起一把糖塊向嘴里塞去,表面上看是塞進嘴里去了,其實,是在手揚起的一瞬間,已經有幾塊糖神不知鬼不覺地滑進了他那棉襖袖筒里,如此反復幾次,桌面上糖堆逐漸變小。勝利的感覺一找到牙齒咀嚼的速度自然就加快了,他把殘渣強行咽下后,反倒顯得出奇的鎮(zhèn)定。他望著剩在桌面上散亂的九塊糖,盡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大聲對小海說:“怎么樣?你認輸吧,我不是吃不了,是想把這幾塊糖留給你了”。其實,小海這時已經默認了自己的失敗,那鼻尖左側突出的肉瘤,狠狠地蠕動了幾下,面部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倒霉相,只見他猛地跳了起來,不顧一切一伸手猛地抓起那九塊糖,飛身沖出屋去。。。。。。。
六子雖然取得了勝利,但是,一點勝利的感覺都沒有,胃里只感到悶熱得難受,渾身無力,正在無奈的時候,他感到身后有人拉了他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彭君,于是他下意識地跟彭君來到了她家里??磥砼碜衾先艘呀浿辣荣惓蕴强爝@件事了,一碗熱水已經晾溫了。
“六子,以后再也不要干這樣的傻事了,糖吃多了,不但牙齒、身體垮了,視力也會受損的,快把這碗水喝下去,然后,出去遛一遛,撒泡尿就會好的。”
“傻樣!”
彭君眼里飽含異樣愛憐的神情,將那碗水推到我面前。六子一揚脖將那碗水喝了下去。
他已經忘記了是怎么跑出彭君家的了,心里只覺得萬分對不起眼前這位心愛的姑娘。
那天晚上,六子和小海幾乎同時領教各自父親的蓋世武功,身上都留下了永不消逝的痕跡。兩位父親忍痛各出資一半補上了小賣店的糖塊欠款,六子的父親又額外給了小海的父親多加了一角錢,以表歉意,因此,六子和小海倆人恨不得把大頭像吃糖快似的咬個粉碎才解恨。
這“五人幫”徹底解體了!
但解體的時間只維持了不到一周的時間,就又湊在了一起,因為,他們在這一周的時間里都分別和其他人進行了組合,但得出了共同的結論是:沒意思、沒感覺!
大頭為了彌補同伴間的裂痕,又策劃了一次誘人的刺激行動,使“五人幫”終于重歸于好了。
那時人們最期盼的日子就是看露天電影,尤其愛看戰(zhàn)斗故事片,那簡直達到了癡迷的程度。縣里的放映員每一個月都能到各村放映一次電影,人們吃完晚飯很快都拖家?guī)Э诜鋼淼酱箨犜豪飦砜措娪?。六子清楚地記得那幾天正放映《東進序曲》,影片中的動人的戰(zhàn)斗情節(jié)、英雄人物高大形象著實令人著迷。彪子策劃連續(xù)看夠六場,這就意味著要跑遍周圍六個村,因為,那時縣里的放映隊到農村放映電影時是每個大隊(即現在的行政村)放映一場,這樣算起來要看夠六場其行程就能達到百里之遙,時間正好是一周。這件事本身就夠刺激的了,再加上那百看不厭戰(zhàn)斗情節(jié),因此,這五個人一拍即合。
那是連看最后一場的晚上,他們吃過晚飯后便迅速到村東頭集合,要步行十三華里到鄰村高家窩堡去看這部影片。當影片放映到將近一半的時候,竟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他們和所有的人一樣,站在雪地里一直堅持到屏幕上出現“再見”兩個字,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電影場地。直到這時,他們才注意到雪已經下的有手掌般厚了。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十一點多了,但他們依然興高采烈踏著積雪,迎著滿天的雪花,邊評述著影片中的戰(zhàn)斗情節(jié),邊向家中的方向奔去。
高家窩堡和他們村之間隔著有大約六七華里寬的河套地帶,在這么寬的地帶上面生長著濃厚的柳樹毛子、楊樹行子和各種密不透風野草,也是狼、狐、野雞和野兔經常出沒的地方。當他們進入到這段地帶時已經快要接近午夜十二點鐘了,當時是天黑、路滑、雪逐漸加密,再加上北風刮得密集的枯草樹木“嗚嗚”怪響,顯得特別陰森可怖,尤其是迎面刮來的雪花不停地抽打他們的眼睛,進入河套腹地不長時間他們便迷失了方向。
后來回憶起了,他們都覺得有說不出來的后怕和不可思議,因為,那大河套平時是他們的樂園,那的每一棵樹、每根草、每個土包都像熟悉自己眼睛一樣,要在平時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家。但那天晚上,當他們已進入樹林子心里都無端的有些發(fā)毛,每個人都感覺出從沒有過的恐懼感從心靈深處滋生著,但是,誰都沒敢明說出來,只是默默地心照不宣地向一起靠攏著走,都沒話找話大聲說著一些不相干的話以壯膽。他們就是這樣不停地說著走著、走著說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們突然發(fā)覺又走回到原來走過的地方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都下意識地心里透著涼氣,不約而同有了末日來臨般的恐怖感,頂子和小海一左一右拉著彪子的手幾乎哭出聲來。在這關鍵時刻,彪子確實表現出了領袖人物的膽略和氣魄,他大聲喝道:“都別怕!大家都過來靠在一起,先別動。大頭,你把火柴拿出來,把你抽剩下的那顆煙頭拿出來點著!”
他們都知道大頭已經有五六年的煙齡了,平時偷抽他爸爸的“蛤蟆賴”煙(即當時農村每家都在房前屋后種植的大葉煙),奢侈一點的時候,還能弄上幾只八分錢的“大白桿”煙呢。在這樣的大風里,那一紅一亮的煙頭給他們當時的驚懼心里多少起到了鎮(zhèn)定情緒的作用,于是他們開始辨別方向,當一有了統(tǒng)一認識以后,便馬上出發(fā)。這次他們唱著歌走,那南腔北調的歌喉在那漫天的雪地里伴隨著呼叫的北風在飄蕩著。這樣又走了不知有多長時間,他們竟然發(fā)現又走回了原來的地方,而且,周圍好像是一堵堵墻在包圍著他們,這時就連平時勇武過人的彪子也沉不住氣了。
“完了,”他悲戚地說:“我們這回別走了,大家靠在一起,要死就一起死吧!”
大頭說:“咱們死在一起也好,到陰間咱們還是一伙的”。
“彪子、大頭”頂子握緊了拳頭“只要和你們在一起死了也值了”。
“對”海子也頭一次顯出出奇的鎮(zhèn)定“只要咱們不分開就什么都不怕”。
“只要和你們在一起”六子緩慢地仰起頭來,在他心里這時唯獨放不下的就是彭君那顆水靈靈的大眼睛和那綿軟的小手,后面的聲音就顯得軟綿綿的了“我、我也不怕”。
雪停了,刮起了風,風頭像刀一樣鋒利,割著他們的臉,他們的身體,透骨的寒冷迅猛而來,他們擠在一起還是冷。他們每個人都抖作一團相互傳染,后來每個人都感覺不到了抖,身體麻木了,甚至他們都不冷了,有點暖,困意隨之而來。他們的意識在慢慢流失。。。。。。
就在他們準備將要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突然,從不遠處清晰地傳來“彪子!”、“六子!”、“頂子!”、“大頭!”、“小海!”此起彼伏雷鳴般響起爹、爸爸、父親們親切的呼喚聲。
這親切的呼喚聲使他們一下子清醒過來了:原來他們就在離家不到一華里河邊柳樹毛子里。這時村里遠近也響起公雞的鳴叫聲。
于是,他們放聲大哭著向著親人們的方向奔去。
六子溫順親切地跟隨老爸往家里走去,快到家的時候,清晰見到彭君家的燈還亮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他們家門口徘徊著,一見到他們爺倆的影子,一晃便閃進了屋里。。。。。。
那年冬天,六子獨自在村子北面的“北大坑”鑿了幾天的冰,終于捉到了一條三斤半的黑魚和半小竹簍小魚,彭君燉了香噴噴的一大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