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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地罌粟
來源: | 作者:李 簞  時間: 2019-12-03
(一)
 
  小路像一條糾纏的灰蛇爬上山坡,遠(yuǎn)山的野樹叢透出若有若無的草藍(lán)色,路旁斜曳的葛針掛著幾串風(fēng)干的酸棗。我跨坐在小叔柔韌的肩膀上,像跨坐一匹年輕俊逸的馬兒,舒適妥帖視野開闊。小叔高舉兩臂,小叔的大手抓住我的小手,其實小叔的手不大,沒有繭子,那是一雙書生的秀手。
  母親走在前面,母親出閣前是家境殷實人家的小姐,有著優(yōu)雅的身段和雪白的后頸。母親前面是父親,父親長著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民的身架,毫不費(fèi)力地推一輛滿載的小推車,父親前傾的后背是平坦的山坡。最前面是祖父,祖父肥碩渾圓,但努力走得挺拔,走出一個農(nóng)民的步伐。祖父是有名的上首人,媒人、保人、紅白喜事的主事人。
  在一個早春的清晨,書生,小姐,農(nóng)夫,上首人和孩子,這樣一支隊伍逶迤行進(jìn)在蛇形山路上。山雞在樹梢鳴叫,蘇醒的野獸在遠(yuǎn)方密林叫出長號一樣悠揚(yáng)的嘯音。我們來到一片向陽山坡,這里土質(zhì)肥沃,光照充足,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塊向陽坡地就是我家的麥地。
  在這個春日的早上,農(nóng)夫、上首人、書生和曾經(jīng)的小姐,全都下地種麥。父親從小推車上把一袋沉甸甸的麥種抱下來,祖父從小車上卸下農(nóng)具,坐在麥地整理安裝農(nóng)具,祖父身體健碩,大手大腳,但干起農(nóng)活卻十分靈便。
  我坐在小叔的肩膀上眺望,遠(yuǎn)方是連綿起伏的山脈,丘陵上覆滿野草,蜿蜒的蛇形山路上,一支馬隊遠(yuǎn)遠(yuǎn)開過來,黃驃馬,黃衣裝,黃鼠狼一樣神氣,在荒野之上十分招搖。祖父和父親直起腰桿望著馬隊。母親的臉霎時變了顏色,她躲在推車后面,樹木和荒草遮住了她的身體。
  馬隊在我家麥地停住,馬上的人腰里挎著長刀,為首一人抽出腰里的長刀,指指地上的麥種,兩個黃衣裝的人立刻下馬,搬起我家滿滿的一口袋麥種搭在黃驃馬的馬背上,又從馬背上取下另外一小袋種子放在麥地。馬背上的人用刀指指他們放下的一小袋種子,又揮刀指指廣袤的土地,不靈便的舌頭僵硬地說:把它們種下。
  祖父向前走了幾步,打開口袋,抓一把種子攤在手掌上辨識。那是一種籽粒很小的灰褐色種子,很像我家菜園里結(jié)的蔬菜籽或者煙地里旱煙的煙籽。祖父用手指捻了捻,突然瞪圓眼睛,祖父是上首人,豹頭環(huán)眼,聲如銅鐘。祖父說:罌粟,禍害人的罌粟,我們不種罌粟……
  祖父嗡嗡的話音還在麥地回蕩,黃驃馬,黃衣裝,馬上人橫沖過來,長刀一揮……祖父肥碩的頭顱掉進(jìn)麥地,大眼睛眨巴眨巴,厚嘴唇還在說著沒說完的話,短短的一會兒,祖父的紅臉膛就變得跟麥地一個顏色。祖父的身軀像一截樹樁戳在麥地,他的粗脖頸噴出血紅血紅的血注,噴的很高很高,血注停止噴濺時,祖父的身軀撲進(jìn)麥地。
  小叔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并向前沖去,我從小叔肩膀上滑下來,栽倒在松軟的麥地上,我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身體僵直。我栽倒的身體絆住了小叔,小叔停下來為我施救,馬隊開走了,我也因此暫時救了小叔一命。
  接下來幾天,小叔這個書生,像一匹興奮的馬兒,前山后山馬不停蹄,以他書生善辯的口才,說動許多人家把罌粟種子交給他,小叔在村中架起松枝,點(diǎn)起熊熊篝火,罌粟種子在篝火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像除夕燃放的爆竹一樣歡快。
  馬隊進(jìn)村的時候,小叔獨(dú)自進(jìn)了深山。我們都聽到了槍聲,樹葉唰唰落地,山雞從林子飛進(jìn)村子,野獸在密林里長嘯。
  我堅決跟著父親進(jìn)山,我們在山中尋找,在一片茂盛的林地,父親找到母親手染的一塊家織布,蘭花白地,點(diǎn)點(diǎn)鮮血在白地印出血色梅花,母親蒸的饅頭一個都不見了,山里的狐貍或者狼叼走了它們。
  下山的路上,我伏在父親的背上,父親的背是平坦的山坡,有可耕可犁的厚土。但我還是把印著血色梅花的家織布緊緊貼在胸前,就像貼緊小叔俊逸的肩膀,我的淚水像溪水一樣流淌。
  
(二)
 
  站在我家門前,正好望見西山的麥地,那條小路更像一條曲曲彎彎的繩索,一頭連著家門,一頭拴著麥地。
  祖父的墳丘像一座小山包,高聳在麥地正中,墳門兒修的很闊,青石壘成,朝著家的方向。父親說,祖父在里面睡覺,抬眼就能望見家。父親說,祖父身體肥大,出入不要碰著頭。父親嚶嚶哭泣像個孩子,他說,不知道祖父的頭和身子粘得是不是結(jié)實。
  父親從我懷里搜出印著血色梅花的家織布,任憑我傷心,哭泣,抽搐,身體僵直,父親把家織布埋進(jìn)祖父的墳。
  父親和母親在麥地種罌粟。我躺在墳丘上,后背貼著柔軟的墳土,撫摸墳門兒青石的紋絡(luò),我常常睡著了,小叔從墳?zāi)估镒叱鰜恚盐曳旁谒募绨蛏?,醒來的時候我的淚水撒在墳丘上。
  罌粟苗從麥地鉆出來,從墳丘上鉆出土。我家的麥地,它向陽平坦,光照充足,雨水豐沛,幾個月功夫,罌粟像瘋了一樣長滿麥地。罌粟也在祖父的墳上發(fā)芽抽葉生枝,蕪蕪雜雜,郁郁蒼蒼,覆蓋住祖父的墳丘,遮擋著青石墳門,羈絆祖父來去的腳步。
  那天夜里,颶風(fēng)刮了一宿,我聽見山石滾落樹木折斷的聲音,山雞的鳴叫驚慌失措,野獸的長嘯充滿驚悚。清晨,我站在院子里,面向西山遙望我家的麥地,只見祖父的墳丘像一座干干凈凈的小山,安靜地臥在紫藍(lán)色的罌粟叢中。父親披頭散發(fā)像酒醉的祭神在小路上狂奔。祖父的墳上,一棵棵罌粟連根拔起,被風(fēng)吹進(jìn)山谷,整座墳丘呈現(xiàn)出麥子的顏色。父親的眼神流露出麥子一樣的溫情,父親跪在墳前,喃喃自語: 兒不孝,愧對父親;兄無能,愧對我弟。
  我把臉扭向一邊,遙望綿延深邃的群山,一片白云像一匹俊逸的白馬飛掠林梢,我的淚水被風(fēng)吹向遠(yuǎn)方。
  
(三)
 
  我家的向陽坡地,紫紅色的罌粟花開得爛熳妖冶,引得蜜蜂翻飛蝴蝶翩翩起舞,南山北山的后生醉倒在罌粟花叢。南山小改說,他在罌粟花叢看見我小叔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招手,一眨眼我小叔就不見了。北山小團(tuán)說,他在罌粟花叢看見我小叔遙遙地沖他微笑,一忽兒也不見了。
  我沿著蛇形小路來到麥地,臥倒在罌粟花叢,我的小叔來了,我跨坐在小叔柔韌的肩膀上,像跨坐一匹俊逸的白馬,我們飛躍山崗和樹梢,撒下一串鈴鐺花似的笑聲,我的笑聲驚醒了自己,小叔化作一片白云飛掠林梢遠(yuǎn)去,我躺在罌粟花叢,耳廓里盛滿淚水。
  從麥地回到家里,看見小改的母親站在我家院子里高聲叫罵,她罵我父親,罵我母親,罵我小叔。小改的母親淚水橫飛,她說我小叔的魂勾走了小改,她說小改自從見了鬼,就再也沒回家。她罵我小叔是鬼,我從柴門后面拽過一把掃帚轟走小改的母親。
  沒過幾天,小團(tuán)的母親也來到我家院子里高聲叫罵,她說自從小團(tuán)看見我小叔那個死鬼向他呲牙咧嘴笑,小團(tuán)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高舉掃帚轟走小團(tuán)的母親。
  隨后的日子里,前山后山先后有很多后生跟小改和小團(tuán)一樣沒了蹤影。村子里常有怪異的事情發(fā)生,狐貍夜里闖進(jìn)新媳婦的宅房,狼拐走小團(tuán)家的狗叼走小改家的羊,山雞半夜鉆進(jìn)我家雞籠打鳴……不時有人站在我家院子里叫罵,父親母親關(guān)緊房門,任人叫罵,他們不露面,不發(fā)聲。父親母親和村里人完全斷絕了來往。他們把干糧和麥子搬進(jìn)麥地,白天躲在麥地,祖父高高的墳丘遮擋住他們追逐的身影,父親母親在罌粟花叢醉生夢死,他們妄想制造一個兩個男丁,但總是不能如愿。
  罌粟花飄飄落落,罌粟的莖稈高舉一個一個小葫蘆。父親母親兩個人正好一盤刀。父親走在前面,父親用小刀在葫蘆上割出切口,汁液順切口滲出,母親的手指在切口處一抿,把罌粟的汁液抿在手指肚上,往金屬器皿上一刮,汁液留在容器里。父親在前面重復(fù)切割,母親在后面重復(fù)刮抹,羊奶似的汁液裝滿容器,回家倒在鏡子面上,放在屋頂上晾曬,撤掉房梯子,不許人上去,罌粟汁液在鏡面上凝固逐漸干涸,用刀片刮下來,做成醬塊似的煙膏,被騎馬跨刀的人收走。
  家里常有陌生人出沒,探頭探腦,東張西望,進(jìn)了房間把門插死,從懷里抽出或大或小的鈔票,壓低嗓音說:來一個票的。
  父親在罌粟稈中間吊一根棉線,提起棉線,罌粟稈像秤桿一樣平。父親將鈔票搓成紙卷,用棉線懸在一頭,母親切一片煙膏用棉線懸在另一頭。平了。父親把錢揣進(jìn)懷里,對方把煙膏抓進(jìn)手里。
  父親也懷揣煙膏去外村。父親外出,母親拿出她的梳匣子,從里面取出銀盅、銀簪。切一片煙膏摁在銀盅底部,點(diǎn)燃油燈,將銀盅放在火苗上炙烤。煙膏受熱起鼓,像軟泥片似的,用銀簪翻個個,再拿到火苗上烤另一面,煙膏受熱再次起鼓,清涼的井水沁進(jìn)去,銀盅里發(fā)出爆響,一股聞所未聞的氣味,像浮云,像迷霧,飄飄移移,氤氤氳氳,入腦入髓,入骨入血,銀盅里的煙膏融化成一汪血水。母親將草紙卷成漏斗過濾,從梳匣子底層取出玻璃藥針,長長的針頭伸進(jìn)銀盅吸干血水。母親臉上露出少有的迷人的笑,卷起褲腿,露出素白的腿股,長長的藥針刺進(jìn)去,血水推進(jìn)肉里。母親長噓一口氣,目光變得迷離,收拾器具上炕,母親柔軟的腰身鉆進(jìn)被窩,繡花枕頭上,母親年輕的臉頰白得像梳匣里的絹花。
  
(四)
  
  罌粟花再次開放,漫山遍野,有連片種植的,有山風(fēng)吹來了,有飛鳥銜來的,山里山外,路邊野坡,處處飄飛著妖艷的花瓣。山雞的叫聲亢奮嘹亮,村里的馬兒打著響鼻,踢踢踏踏,躁動不安,馬蹄踏著紫紅色的罌粟花瓣。
  馬隊開進(jìn)山里,黃驃馬,黃衣裝,黃鼠狼一樣神氣。家家戶戶柜子里僅有的麥子被搬上馬背,馬匹牛羊被繩索穿成一串,男女老幼像豬羊一樣被驅(qū)趕進(jìn)山洼。黃驃馬上端坐一人,手舉長刀,僵直的舌頭說出似懂非懂的話:糧食的,放火燒了;草料的,馬吃了生病;兵士的,樹林里砍頭,哇哇。長刀向人群一揮,槍聲響了,老人和孩子倒在地上。
  馬隊馱著麥子,裹挾著牲畜,吆喝聲伴著雞鳴狗吠和耕牛的哞哞叫聲漸行漸遠(yuǎn)。
  我們回到家里,牲畜的圈門大敞四開,牲畜一個都不見。房門大開,柜門大開,家里零零亂亂,糧食一粒都沒剩。母親坐在炕沿兒唉聲嘆氣。
  父親垂頭走在蛇形山路上,我小小的身體隱沒在野草叢中,遠(yuǎn)遠(yuǎn)地跟隨父親走進(jìn)麥地。麥地瘋長著外來的罌粟,蠅飛蝶舞追逐著絳紫色的罌粟花。祖父的墳好久沒有打理,上面長滿罌粟,墳丘被罌粟花妖冶地覆蓋。
  父親搬開墳門兒的青石,坐在青石上,父親開始咳嗽,他的臉越來越有了煙膏的絳色,他從懷里掏出一只風(fēng)干的罌粟葫蘆,父親的臉倦怠麻木,跟風(fēng)干的罌粟葫蘆那么相似,父親把罌粟葫蘆捻成粉末,裝在煙袋里點(diǎn)燃,貪婪地吸吮,過了一會兒,咳嗽止住了,父親一頭鉆進(jìn)墳?zāi)埂?/div>
  我跌坐在草叢里,四周寂靜無聲,我的耳朵里滿是蟲鳴。
  好久好久,父親從墳?zāi)估镢@出來,弓著脊背,父親的后背馱著一袋糧食,透過家織布口袋,麥香飄進(jìn)我饑餓的身體。父親放下口袋,搬起青石重新修堵墳門兒。背上麥子,沿著小路回家。
  母親從繡花枕頭上抬起頭,看見父親背上的麥子,母親絹花一樣白凈的臉泛出紅潤,她從被窩里爬出來,父親用碾子壓麥粉,母親發(fā)面蒸饃。
  夜深人靜,山雞在樹梢吟唱。我站在院子里,山風(fēng)蕩漾夜的紋理,月亮從銀河升起,明凈的輝光照亮我家的麥地,我看見祖父圓圓的墳丘上,罌粟花簾卷西風(fēng)褪去,金黃色的新土顯出麥子的本質(zhì)。我踏上水銀一樣的小路,婉轉(zhuǎn)走上山坡,走進(jìn)我家的麥地。呀!我終于見到他了,亂發(fā)覆蓋他的額頭,他雙目微闔,背靠祖父的墳丘,手撫墳門兒的青石,面朝家門,均勻的鼾聲如夜風(fēng)吹拂。我跪下來,想用小手理順?biāo)~前的亂發(fā),又怕驚著他的夢。你終于回來了,我的白馬,我的書生,我日夜思念的小叔。
  我跨坐在小叔柔韌的肩膀上,像跨坐一匹俊逸的白馬,我們踏著水銀似的小路前行,我希望這條小路永無盡頭。我們最終停在家門口,小叔把我放在地上,他沒有走進(jìn)家門,他說他要去干一件大事情。小叔說,天將亮的時候,你站在北山的斷崖上,就能看見小叔。
  我目送小叔離去,小叔俊逸的背影在夜色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 我一直站在院子里,后來我站在院墻上,遙望小叔離去的地方,我聽見一顆一顆驚雷捆在一起發(fā)出炸響,我看見火光照亮天空。
  天麻麻亮的時候,我來到北山,站在高高的斷崖上,我看見懸崖底下一隊螞蟻似的小人開步走來,我在隊伍里認(rèn)出南山小改,認(rèn)出北山小團(tuán),認(rèn)出一個又一個后生,我在螞蟻似的小人里尋找,哪個人是你呀,我的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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