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老一輩電影藝術(shù)家曾感嘆,中國少數(shù)民族影視作品,如能和內(nèi)地平等交流就好了。但是,2003年,當審查蒙古族導演寧才編導并主演的電影《季風中的馬》時,他們拍案而起:這豈止是和國內(nèi)電影交流啊,這樣有思想有內(nèi)涵的作品,完全可以拿出去和國際交流!中國電影就該關(guān)注這樣的主題。
寧才,內(nèi)蒙古大草原影壇中的一個奇才,集編劇、導演、演員于一身。他主演的電影《天上草原》獲得多項國際大獎,憑借影片中“雪日干”的出色塑造,奪得第1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影帝的桂冠。尤其是2005年11月,由他編導并主演的表現(xiàn)草原生態(tài)惡化給牧民們帶來痛苦與無奈的影片《季風中的馬》,繼多次獲得國際獎項后,又在第25屆夏威夷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得亞洲電影大獎。不但為中國電影贏得世界榮譽,更反映出電影藝術(shù)關(guān)注人文的時代精神,再一次驗證了他在電影藝術(shù)上的杰出才華,被稱為內(nèi)蒙古人的驕傲。
從草原走進大上海 實現(xiàn)雙重夢想
出生于內(nèi)蒙古科右中旗一個普通牧民家庭的寧才,從小就表現(xiàn)出較強的個性和能力。在同齡孩子里,他有很強的凝聚力,是個地道的孩子王。遼闊的大草原賦予他粗獷的外表、爽朗的性格和博大的胸襟,他從小就仰慕摔跤場上威武彪悍的勇士,喜歡聽蒙古族英雄史詩《格斯爾》和關(guān)于嘎達梅林的傳說。剛上中學他就閱讀了《蒙古秘史》和《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等作品,夢想成為一名草原巴特爾(英雄)。
16歲那年,讀高中的他參加歌舞團考試,主考說他有點駝背沒被錄取。他這才意識到,表面模仿的東西是沒有價值的,一個人必須內(nèi)心豐富,氣質(zhì)才會自然顯露出來。這以后,他開始注重各方面體驗和修養(yǎng),更多的是涉獵書籍。在那偏僻的牧區(qū),只要能借到的書他都去借閱,用來增長自己的知識面。第二年再考順利過關(guān),成為一名歌舞演員。
走出牧區(qū)的寧才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這時的他感到被同學譽為博學多才博古通今的自己,有太多東西需要從頭學起了,蒙古族文化必須和漢族文化融會貫通才能有所發(fā)展
,深入學習理解漢族文化勢在必行。于是,他開始手不離書,豐富自己的知識面。
當他第一次看到話劇時,又被話劇舞臺表演藝術(shù)震撼,他覺得那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也是更好地展示自己的舞臺,他又夢想成為一名話劇演員。思前想后,他勇敢地找到話劇團自薦。團長薩仁高娃被他的執(zhí)著深深打動,又見他有很好的表演天賦,便指點他報考上海戲劇學院。
機遇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這些年被人說成整天看閑書的他,如今有了用武之地。經(jīng)過認真充分的準備,他過關(guān)斬將,順利考入上海戲劇學院。這個普通牧民的兒子通過不懈努力,從大草原走進國際大都市,實現(xiàn)了讀大學演話劇的雙重的夢想。
成績斐然 登高望遠
1986年,寧才不但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話劇表演專業(yè),更無可爭議地擔當了畢業(yè)匯報演出《黑駿馬》的主演。此話劇在上海和北京均引起轟動,被列入《中國話劇年鑒》。剛出校門的他,表演才華得到公認。
1991年,寧才被邀請在內(nèi)蒙古話劇團排演的話劇《旗長,你好》中飾演旗長。這對生長在大草原的寧才來說如魚得水,他把旗長這一人物的性格和情感以最淳樸的基調(diào)淋漓盡致地揮灑出來,無可爭議地把第二屆話劇金獅獎、第三屆文華獎、第九屆戲劇梅花獎盡收囊中,成為話劇舞臺上一顆璀璨之星。后來,寧才在舞臺和熒幕上幾乎演遍了英雄、騎士、槍手等硬漢形象,被評為國家一級演員,享受國務院津貼。
此時的寧才已經(jīng)成為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了,但青年得志的他并沒有在榮譽面前止步。他覺得,長期以來,反映草原的戲一般都是臉譜化,硬漢型,或是那種碧波萬頃,萬馬奔騰的大場景。人們想到草原,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種生機和遼闊。但那不真實,或者說不像、不是。再優(yōu)秀的演員,也只能是去塑造編劇導演設計好的形象,而他夢想拍出來自己心目中的草原,渴望按照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去詮釋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既富饒又貧瘠更多情的土地,把游牧民族的文化展示給世人,把他們表面彪悍內(nèi)心柔弱的情懷表達出來,并以草原人頑強不息的精神來感動世界。
為了實現(xiàn)這一夢想,1998年,寧才毅然暫別了如日中天的表演事業(yè),已經(jīng)三十五歲的他再次轉(zhuǎn)行,考取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實現(xiàn)了當導演的夢想。
回歸草原 感受危機
在一次外景拍攝時,劇組在一戶蒙古包附近住下。一天,他們?nèi)フ宜?,然后就在蒙古包里坐下來討論劇本。主人回來,見家里來了陌生人,他們也沒打招呼,進屋拿起東西就默默做自己的事去了。過一會兒,夫妻倆把煮好的奶茶和手抓肉端上來,用手示意他們繼續(xù),招待了客人又回身做自己的事。等他們走的時候,對在門外干活的夫妻說“巴雅爾太(再見)”時,他們頭都不抬,非常隨意地回一句“巴雅爾太”。
寧才說,這就是純粹的草原人,他們給你的感覺溫暖親切,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家墻上貼著獎狀,一問才知道,他們的一雙兒女都送到城里讀書了。馬奶節(jié)后的一個周末,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回到家中,他們明顯沒有當?shù)睾⒆拥撵t腆,與劇組交流全都是漢話。問他們還會說蒙語嗎?回答能聽懂,會說一些,但不會寫。問為什么沒趕在節(jié)日回來?回答說不感興趣。
這次的經(jīng)歷對寧才觸動非小,這家人父母的傳統(tǒng)和孩子的現(xiàn)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也覺得自己蒙語越來越差,漢語卻越來越好了。他忽然意識到,蒙古文化這是漸漸在淡化,或者說是遠去呀,這樣下去,慢慢消亡都是有可能了!想到這里他倍感不安,一個有著悠久文化傳統(tǒng)的民族,如果失去了信仰、習俗、文字、語言的傳承,其結(jié)果會意味著什么?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縱橫馳聘的大草原正在退化,馬背上的民族已經(jīng)漸漸失去對馬的依賴,這種危機感令他惶恐不安。
很多人聽一首蒙古歌就會感動,去一次草原就會喜歡,但那是瞬間的,表面的,蒙古族文化真正精髓的東西還沒有抓到。我們這一代人要做的,應該是對蒙古游牧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并且要有一定理性的提升。他感到,身為一名蒙古族文化工作者,對于傳承游牧民族文化責無旁貸。無論外面多么熱鬧,自己必須堅守這塊陣地,雖然會寂寞些,但這是一種使命。
肩負使命 一馬當先
1986年,寧才曾去錫林郭勒草原拍電影,當時那里水草豐美景色如畫,可十多年后他再次來到這片草原時,發(fā)現(xiàn)草原已嚴重退化。他意識到,不單是保護草原人文文化,保護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也已經(jīng)迫在眉睫。這成了他構(gòu)思和拍攝電影《季風中的馬》的初衷。
還有一件小事對他觸動很大。他偶然看了一篇寫英國19世紀傳教士托馬斯·庫克的文章,說在一次海上旅行中,他看到了令人驚駭?shù)囊环鶊鼍?。有成千上萬只海鳥在空中盤旋,然后突然集體向海水中俯沖下去,它們的身體在海面上砸出了一朵駭人的水花。船員們告訴托馬斯,這里原來有很多島嶼,是這些鳥兒的棲居地。現(xiàn)在海水淹沒了島嶼,它們飛回來找不到自己的家園,又不會尋找新的棲居地,只好選擇集體自殺來結(jié)束生命。
小小的鳥兒竟然如此眷戀自己的家園,選擇了這般慘烈的結(jié)局,那令人唏噓的場景在寧才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又聯(lián)想到草原今昔對比,內(nèi)心總是無法平靜。他用很長一段時間斟酌、思考、沉淀,最后決定,要用一匹馬貫穿一部電影,因為蒙古族是馬背上的民族,馬是他們的朋友,也是他們的象征。他要拍一部《季風中的馬》,象征游牧文化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在季風中搖曳。
在選擇那匹馬上他費了很多心思。后來決定,選一匹白得發(fā)了灰的老馬,這樣會有一種滄桑感。故事講述由于草原沙化,主人公無可奈何地別離賴以生存的土地,告別祖祖輩輩的游牧生活方式那種無法言喻的不舍。影片中的幾個情節(jié)尤為打動人心:主人公賣馬失去心靈的依靠,內(nèi)心痛苦就獨自飲酒,迷迷糊糊的他想到馬自己回來了,他喃喃自語:我知道你會回來看我……當在城里看到自己的馬被穿著暴露的歌手騎著演出時,主人公感到那是對馬的褻瀆,他求對方殺了它。當?shù)玫椒磳r,他沖上臺,拼了命去搶自己的老伙計。又帶著滿身的傷痕莊嚴地把它放生……離開家園時父子都脫去蒙古長袍換上便服,兒子告訴父親:進城要靠右邊走,見到紅燈停一停……
馬對草原的眷戀,人和馬的情感,人對游牧生活的不舍,都在這一幕幕觸動人心的場景中得以體現(xiàn),喚起人們對草原生態(tài)的關(guān)注,對牧民離開家園的擔憂。
為了拍攝需要,劇組曾買過一頭牛,它一直很溫順,配合得很好。后來轉(zhuǎn)到水草豐腴的草原腹地時,剛一落地,它就撒歡狂奔,在場的人見了哈哈大笑。寧才說笑著笑著,忽然就有酸酸的想哭的感覺,因為你終于見到了心靈深處的東西。
置身這極為珍貴的原始草原,一種回歸感油然而生。你對大草原所有美的想象都在眸子里呈現(xiàn),所有的細胞都被眼前的景致陶醉。藍天高遠,綠草豐盈,河水清麗,遠山旖旎,馬蹄聲從遠古踏響,馬頭琴的回音自天邊飄來,情懷無邊,放縱遼遠,思緒騰飛,振奮不已。此時此刻,誰不想策馬揚鞭,一聲長嘯,四蹄生風,融入這廣闊原野!
再次放眼周遭,蒼天無語,大地無語,心與天對話,血與地交流,智慧與長風談情,靈魂與自然戀愛。你對草原所有的想象和情感,都在這藍藍的白云天下得以釋懷。面對此景,你只想把酒臨風,高歌一曲,左手托杯,右手沾酒,虔誠地敬天,敬地,敬祖先,然后一飲而盡。
為了更貼近真實生活,也是為了更好地傳承蒙古文化,寧才決定電影《季風中的馬》采用純蒙語對白,這幾乎遭到所有人的反對,尤其是投資方的不滿,因為你把觀眾局限了。電影是講究票房的,這樣做完全是在冒險!但寧才執(zhí)意要這么做,他苦口婆心地跟人解釋:現(xiàn)在草原生態(tài)、文化都面臨危機,你我都沒有能力告訴別人應該怎么活,或者必須怎么做,但我們可以把草原的這種現(xiàn)狀原滋原味地展示給觀眾,觀眾能感受到什么,那就是什么。用蒙語對白在票房上肯定受挫,但電影藝術(shù)首先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化,要具備時代精神和使命感,不能被市場牽著鼻子走。任何文化都是靠語言文字傳承的,我們要以這種方式傳遞。
他的真誠打動了所有人,投資方感慨地說,這次投資就算文化贊助了!
大愛回歸 感動你我
中央電視臺一套黃金檔曾熱播過寧才執(zhí)導的電視連續(xù)劇《靜靜的艾敏河》,講述的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內(nèi)蒙古牧民無私撫養(yǎng)3000名上海孤兒的故事。他在劇組每人手里的劇本上親筆寫下:“愛是人間最溫暖的太陽!”
星光下明亮逶迤靜靜流淌的艾敏河,晨光中懸在半空中高舉套馬桿的健美騎士,黃昏里老額吉佝僂著身子背糞筐蹣跚而行的背影,都變成一幅幅剪紙畫,定格在觀眾腦海里,喚起人們對生命的尊重和感恩。這部16集電視連續(xù)劇,無可爭議地摘得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題材電視“駿馬獎”一等獎桂冠。
有人說寧才也拍主旋律了。寧才卻說,其實拍這部戲根本動力是對生命的在意和敬畏。那些老牧民們沒有豪言壯語,他們也想不到民族團結(jié)這樣的大主題,他們收養(yǎng)孤兒,純粹是發(fā)自人性的本真。那種對待孩子的方式,是游牧民族廣博大愛和善良淳樸母性的體現(xiàn)。但是,如果你站在一定的高度來看,他們做的,確實是在為國家分憂,那就是一種愛國行為。我們講的主旋律到底是什么?歸根到底,不就是為了人民,為了弘揚一種民族精神嗎?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也是人類內(nèi)心最善良最本真的追求。觀眾是需要打動心靈的故事的,影視劇必須用情來感染人。
寧才不但是一位擁有如此大愛的藝術(shù)家,在家族中,他也同樣盡力關(guān)心照顧每一位親人。他的姐夫是十年動亂時期下放到牧區(qū)的沈陽某企業(yè)干部,在當?shù)睾退恋慕憬憬Y(jié)為夫妻,養(yǎng)育了三個子女。經(jīng)歷艱苦磨難的夫妻回城后不久就先后去世,他便對姐姐的三個兒女尤為疼愛,即便都已各自成家,他還是以長輩的身份時刻關(guān)心他們。每次路過沈陽,他都會停下來和晚輩們團聚,帶給他們長輩的關(guān)愛。他的以身作則,增加了這三兄妹家庭間的親情往來,使他們成為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大家庭。
導演寧才,就是這樣一位充滿愛心的從大草原走出去又走回來的人民藝術(shù)家。他宛如一只草原雄鷹,英武地沖向藍天,以令人驚鴻的身姿展翅翱翔,然后又滿懷赤子情懷,張開雙臂去擁抱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熱土。即便不拍戲,他每年也要去大草原走走看看,做一些民族文化宣傳工作。用他的話說,要過接地氣的生活,因為自己是大草原的兒子。
現(xiàn)在,他又著手新的劇目前期準備工作,當問他是什么題材時,他爽朗地大笑說:“我的陣地在草原啊,我愿意把我的畢生精力都用在草原文化的傳承上。”
但愿不久的將來,我們又會欣賞到寧才導演更為精湛的作品,為他的藝術(shù)人生,更為偉大的民族復興,再譜錦繡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