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蘭帶小弟到姑姑家串親,姑姑家住前衛(wèi)鎮(zhèn)的三道胡同。
走著走著,小弟就開始拽馬蘭,小弟發(fā)現(xiàn)姐姐領他走過了頭,來到了四道胡同。
馬蘭是被一陣笛聲吸引過來的,那笛聲來自四道胡同的一個院里。
院門旁有一顆大樹,濃密的樹蔭下有一眼水井;一簇簇盛開的馬蘭匍匐在井沿旁。
大院的石碾子上,坐著四叔,那婉轉的笛聲就是他吹出的。四叔是一個“先生”,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沒眼睛的人,瞎子。大清早,家里人就頂著露水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去除草,偌大的院子,只四叔一個人。陽光很好,暖風和煦,四叔就來到院子里,吹起了笛子。
馬蘭瘋了似的跑到四叔跟前,沒好聲地喊,大哥,我弟掉井了,求求你!待看清四叔的眼睛,便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哭唧唧地說,這院子里還有旁人嗎?
四叔沒回聲。扔下手中的笛子,從門后摘下一捆繩疾步向外走。馬蘭木怔怔地跟在后面,本想著在前頭領著道,可還沒有一個瞎子走得快!
四叔每一步都踏地有力,最后一步略微遲疑,試探性地往前一趟恰好停在了井沿上。將手中繩子跨上肩,雙手往空中一劃拉便拽住轆轤把上的井繩。扭過頭:一會我喊“上”,你就立馬往上繞!馬蘭看得目瞪口呆,雞啄米似的一個勁點頭。等明白過來瞎子看不到點頭搖頭時,四叔已不見了。
四叔甩掉腳上兩只布鞋,雙手用力拉住井繩,兩只光腳蹬住井壁滑濕的井石就出溜進井下。井水不很深,剛好沒過四叔的肩,四叔將身子倚靠在井壁上,摒神靜氣,雙手在水中一撈,便將小弟操在懷里。此時的小弟連嚇帶淹哭的聲息都沒了!
四叔用繩索將小弟捆個溜嚴,連到轆轤井繩上。用手扥了扥,朝井口上方猛地大喊:上!雙手一用力,將小弟托舉起來。聽著轆轤把“依依呀呀”地搖動聲,四叔長吁一口氣。這時他才感覺到渾身上下被陰冷的井水浸泡,身子冰涼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馬蘭連哭帶嚎地將小弟拽上來,又是控又是壓地忙個不停。直到把小弟鼓搗出氣了,這才想起井下還有一個人。她跌跌撞撞地來到井邊,搖下轆轆繩,要搖四叔上來。可是連驚再嚇,渾身癱軟,連著幾次都沒弄成,倒將四叔折騰的像個落湯雞似的。
馬蘭趴在井沿上,哭咧咧地喊,大哥,你先在井里呆一會,等我緩過這口氣兒再拉你上來!四叔無奈,咧咧嘴,先顧你弟弟,記著把我那雙鞋收好!
半月后,二十里外的選將臺趕來一輛驢車,指名接四叔去算命。四叔那次從井下出來,因被涼水激著了就發(fā)起了高燒,躺了好幾天。坐在小驢車上,身子骨還軟塌塌的。
溫熱的陽光照在身上,暖風佛面。小毛驢脖子上掛著的鈴鐺隨著四只小蹄子踏踏落地的聲響發(fā)出悅耳的叮當聲。小毛驢時而歡快地抽著響鼻,所有這些都讓四叔的心里很熨帖。
四叔打小鬧了場大病眼睛就看不見了,很少出遠門。即便給人們抽個簽掐算個事什么的也沒出過前衛(wèi)鎮(zhèn)。這次走在田野上,嗅著泥土的芬芳和彌漫的青草味,既新鮮又興奮!四叔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大地一片新綠的景象;對了,還有那一墩墩盛開的馬蘭花!說來可憐,這井沿旁的馬蘭是四叔眼睛還能看到世界時唯一親眼見過的花朵。
他問了幾次趕車的把式,選將臺什么人家找他算命?可車把式就是一個悶葫蘆頭。問急了,到了你就知道了!便再不搭茬。氣得四叔直翻白眼。
不知過了多久,車把式用鞭桿子捅捅睡著了的四叔,又將鞭梢子塞進四叔手里,牽著他朝前走。四叔嗅嗅鼻子,就聞到空氣中有家門口井沿上淡淡的馬蘭花的香氣。四叔踏著這股味道進了一個院,又進了屋,被讓坐在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
四叔嗅到周圍有很多出氣聲,還有交頭接耳的喳喳聲。
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請你來給算個命。
四叔問,是您算還是哪位施主?
那老婦略微打個沉,我女兒。
四叔梗了梗脖子,我算命有個規(guī)矩,如果能說話,一定要自己開口。請施主自家報上生辰八字。
少頃,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遲遲疑疑從炕梢那邊傳來。
四叔臉轉向那聲音,將生辰八字記住,也將那名字收進心里。
施主想算什么?
一個字。
什么字?
家。
四叔沉吟一聲,手指轉動。朗聲道,家乃人之依托。女旁加一家字,乃念嫁。也就是說女子謂之家乃出嫁以后。
周遭一片沉寂。
三天后,鎮(zhèn)上媒婆馮寡婦來四叔家提親,女方就是選將臺的馬家閨女。
馬蘭就成了四嬸。
2
成親那天四道胡同好一番熱鬧。鎮(zhèn)上人都說,四叔好福氣,一個沒眼睛的人,硬生生地娶了一個四爪毛齊的大閨女,并且摸樣還不賴!就是臉上有幾顆淺白麻子,可那麻子到四叔這兒就不算毛病了。還有的說,話不能這么說,四嬸不是自個從天上飛來的,那是四叔舍命從井里撈上來的!從井底下?lián)粕弦粋€大活人,別說是個瞎子,就是正常人都不一定能做到。馬蘭嫁四叔不屈!
不管旁人咋說,四叔美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待鬧洞房的小子們散盡了,四叔早早就鉆進被窩里。等觸碰到四嬸那比緞子被褥還滑溜的身子,四叔不禁渾身哆嗦,氣脈噴張!
四嬸在襠前擋住四叔亂劃拉的手。對出氣粗重的四叔柔聲說,哥,先別著急,時間多著呢,我先問你個事。四叔腆著臉,不是哥,是姐。你的生辰八字我都記著呢!你正好大我三歲。女大三,抱金磚。馬蘭姐,你的名字真好聽,你的摸樣一定比井沿旁的馬蘭花還好看!說著又往上撲。
四嬸接住四叔硬邦邦的身子,將四叔的大手按在自己軟乎乎、鼓漲漲的奶子上。連嗔帶癡地說,好弟弟,就更應該聽姐姐的話。四叔像孩子一樣將腦袋鉆進四嬸兩只奶子之間,貪婪地嗅著那巒間的芳香!
四嬸就問,聞啥呢?
四叔答,你身上比馬蘭花的味還好聞。
四嬸一陣戰(zhàn)栗,一股熱流從上向身下傳導......她閉上眼,嘆了口氣,心想就這么由著四叔折騰得了!可又一轉念,不行!男人不能慣,有一回就有百回。猛然推開四叔的頭,堅決地說,不成,先說后睡!
四叔被這一推有點蒙怔了。當下打了個咳聲。老話說有四大著急:火上房,孕婦爬墻,小孩趴井沿,再有就是我眼下的情形了??嗤?!幾天功夫,這后兩項姐都讓我著上了!
四嬸“撲哧”一笑。
四叔說,看來姐這是和我叫上了勁,男不和女斗。
這才對呢。我問的事挺簡單的,就是你上次算命是咋把我蒙你家來的?
咋是蒙呢,那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你甭跟我耍貧嘴!
四叔說,姐別著急,這事說簡單也很簡單。你看,我忘死忘活地從井里把你弟撈上來,按常理你家里人不出三五天就會帶著禮物來謝我??墒悄慵野雮€月沒動靜,就連你三道胡同的姑姑也沒來言語一聲,這是不是不合常理?此乃一。
二吶?
我二十剛出頭,小時候媽為我長大能吃口飯讓我學過幾天算命,但名氣不大。眼下“破四舊”公社對這事看的也挺緊,也就是親戚鄰居遇到個事啥的掐掐算算也沒遠過前衛(wèi)城,冷不丁地那么老遠的選將臺來車接我去算命,豈不有些蹊蹺?在道上我連問幾次趕車的是誰家請我,可他就是不說。等到了你家,你不說話,讓你媽代言,我心下就有了些章程:或許算命是個由頭。
你就編出了必須由本人說話的瞎話,誑我開口?
對我們盲人來說,耳朵就是眼。一開口就瞞不住你是誰了。更重要的能從你的口風中套出點什么來。你脫口而出一個“家”字,我就大致參透你的猶豫和心結。順勢給你指出了“家”乃“嫁”也的出路。當然,這里也有賭的成分,因為嫁是必須的,但嫁誰就不一定了。
四嬸拿指頭戳四叔的腦袋,看著老實巴交的,肚里一下子花花道!那如果是一個老爺們讓你算,你也讓人嫁?
換做一個大老爺們,我就讓他“出家”。
我看就該讓你出家當和尚!四嬸一聲呻喚,就勢將四叔攏進懷中。
四叔本姓陳,上面有三個哥。父親死得早,寡婦媽帶著四個兒子過日子。老太太是個有牙嘴的女人,雖然前哥三個都成了家,但老太太還是將大家伙攏在一起過。其實,誰也都看出來老太太那點偏心,是想讓那哥仨幫襯幫襯沒眼睛的老四。
陳家的廚房有兩口大皮缸,大皮缸的水總是滿滿的。而這活是由四叔包下的。每天晨起,四叔總是挑著兩只水桶慢悠悠地走到院外大槐樹下的水井旁。將空桶掛到轆轤井繩的鐵鉤子上,一手搭在轆轤上,另一只手將水桶順到井里。井繩就隨著桶的重力“嘩啦啦”地一圈圈地往井下走。待聽到“撲通”一聲,桶沒入水中一半,桶口歪斜地朝上仰著。四叔抓住井繩上下用力扥了扥,那桶就老老實實地沉入水底。四叔就抓住轆轤把往上繞,伴隨著那舒緩的節(jié)奏,滿滿的一桶水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冻鼍?。然后是摘鉤再上鉤,如此往復,一擔水就上了四叔的肩。
四嬸仔細數(shù)過,無論是快走慢走,還是空桶滿載,四叔往返的步履都剛好二十一步半,而最后的半步正好就踩在井沿上。上次小弟掉井里,看四叔救人的利落勁四嬸就一直想弄清這門絕技是怎樣煉成的。洞房花燭那晚,好不容易繃著問明白了算命的事,也沒再忍心往下問。
四叔就說。問可不能白問,這擔水你挑家去,就算學費了!
聽著四嬸那趔趔斜斜的腳步,四叔開心地笑。四嬸咬牙切齒地將一擔水挑進家門,又倒入缸里。還沒等氣喘勻了開口,四叔就笑吟吟地在背后說,等你挑滿了一百擔水,你也能閉著眼走來回了!
四嬸恨不得揪住四叔的耳朵咬一口。可四叔接茬說,我沒和你開玩笑。唉!小時候我媽就告訴我,誰也不能跟你一輩子,沒眼睛的一定要當有眼睛的活。那可怎么活,除了吃苦受累沒別的法!剛開始我媽領著我熟悉道,后來在道上栓條繩讓我順著繩走,再后來繩也沒了,硬讓你一步步地往井里摸!
他張大嘴,指著半截門牙讓四嬸瞧。那半拉牙就是練打水時讓轆轤把打丟的。
四嬸把手伸進四叔的嘴里,摸那半截牙。眼里噙滿了淚,柔聲說,今后姐就是你的眼。
四叔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是熟人不算命。
四嬸說,為啥?四叔講,熟人的命沒法子算!你說光屁股一塊長大的娃,熟的褲襠里藏幾個虱子都數(shù)得過。書也沒念過兩斗,你楞說他這輩子有大出息,能當縣長,這不是坑他、懵他嗎?所謂,從小看大,三歲到老。太知根知底,這前程就甭費心思猜了!所以,熟人找你只能算事,什么黃道吉日啦,墳地房場啦,生辰八字,婚喪嫁娶什么的。
四嬸就笑,沒想到算個命還這么多說道!不就胡縐白咧唄!四叔搖搖頭,沒搭理她。
一次,四道胡同的胡大媽來找四叔,說是家里出了邪!放在炕上的二十尺布票好好地說沒就沒了,問誰都說沒拿。四叔安慰大媽別著急,仰天思謀一會,就讓大媽領著到家里轉了轉。扔下一句話:沒出屋,讓全家人一塊往北找!
不出一袋煙的功夫,胡大媽挎著滿滿一籃雞蛋答謝四叔。說布票找到了,就在炕沿北邊的箱座子底下。
還沒等四嬸回過神來,胡大媽的兩個兒媳婦也分別拿著潮子糕、核桃酥來看四叔。四嬸就納了悶了,就這屁點小事,至于嗎?倆兒媳婦說,可不是小事呀,我四哥這是給我倆洗清了名譽。如果這布票找不到,我們這黑鍋就背定了,到死也說不清!
四嬸就問四叔,你是咋給蒙對的?四叔說,咋是蒙呢!聽完胡大媽的話我就感覺這布票丟的蹊蹺。我不讓大媽帶我去她家嗎?在她家炕上一坐,小南風嗖嗖直吹后背,心里就有了點譜。我就不經(jīng)意地問,這幾天都開窗子來的?大媽說,可不是咋地,你大爺嫌乎熱。我就想,老胡家上下,老實厚道,沒聽說誰手腳不干凈。胡大媽又肯定說這兩天沒外人來,這就基本上排除了人為。我又下地走走,炕中間是空地,靠北墻一溜箱子柜。我就琢磨,這布票輕飄飄地備不住是風刮哪去了!眼下刮南風,我就讓她往北找。當然,我也留了一個心眼,真是誰拿走了也給他個下臺階。讓她們一家人一塊找,就是給拿布票的提供一個不丟臉面的找補的機會。你看,我這胡謅八咧還靠譜吧!
四嬸用手在四叔的光頭上來回抹拭,眼里充滿著佩服:這歪瓜裂棗里裝的不全是漿糊,還真有干貨!就憑這,今晚姐要好好犒勞你!
四叔聞聽就像撿了狗頭金那樣樂呵,巴望日頭爺早早落地。
3
四叔舒緩悅耳的笛音一曲連一曲,四嬸的懷兒就像那井臺上的馬蘭花一窩又一窩。轉眼 四嬸就成了二女一男的母親。
一日, 陳老太太把四叔四嬸找過去,一手拉著一個。媽老了,咬不動黃瓜了,這破車也攬不動載了!四叔點點頭,合久必分;四嬸說,媽,我倆知足了,您老母雞似的護著我們這么多年,讓我們能在這大鍋飯里吃口稠的,您的恩情,哥嫂的仁義,我們有數(shù)。
就這樣,在老太太的主持下,老陳家分了家。不久,陳老太撒手而去,帶著萬般的不舍!
四嬸的苦日子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一場干旱降臨,熱烘烘的干風把遼西大地僅有的一點水分都抽干了。饑饉就像前衛(wèi)城斜塔尖上方盤旋的老鴰,攆也攆不走!人們餓的眼發(fā)藍,褲腰帶勒了一圈又一圈。最可憐是那些半大孩子們,一個個大頭小尾,嗷嗷叫喚,逮住什么都往嘴里塞!
四嬸再也熬不住了。她悄悄地挎?zhèn)€草筐,在頭頂上罩了條手巾,頂著正午的烈日,就奔了北溝。北溝有樹,有草,有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河溝,還有隊上最好的莊稼地??扇缃竦谋睖蠘淦け话枪饬?;能吃的草被人們挖走了。一連半年多沒下過雨,小河溝已成了干壕。只有溝邊上那幾十畝玉米地,在人們舍命的伺候下,還綠油油地立在那里,如今棒子都出了褲,露出了白嫩嫩的小齙牙。
四嬸知道,這塊地是不能碰的,全隊上下大小孩伢的命全在這塊地里。四嬸更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帶點吃的回去,家里就會有人等不到吃一口這救命的糧!
四嬸剛把幾穗嫩苞米揣進懷,就聽到后面響起了一聲炸雷。四嬸忽悠一下就癱在了地上.....
待四嬸含羞帶臊地從看地的光棍腿子趙羅鍋的窩鋪里走出,筐里多了一小袋苞米面。
四嬸把幾穗嫩玉米掰碎,將那小袋玉米面倒進瓦盆。又把孩子們從山上、樹上捋來的樹葉、草根剁成碎末,摻在面里;四嬸的眼淚也和進面里。
第二天一大早,小寶尿尿起來發(fā)現(xiàn)媽沒了。
四嬸是半夜走的。走前將那蒸熟的玉米窩窩一個都沒舍得吃,整整齊齊地羅滿幾蓋簾,放到狗扒不到的通風地兒。四叔和孩子們就是靠著這窩頭和隊里及親戚街坊的接濟,才勉強維持到新糧下來前沒被餓死。
四嬸走后沒多久,四叔就讓小寶用一根竹竿領著,開始十里八屯地走街串巷。每進村,四叔都吹笛子,并且吹的是同一曲,就是當初和馬蓮相遇時吹的那曲。老太太,小媳婦們就被吹得眼淚撲簌簌地落。便拿一碗玉米、抓一把小豆倒進四叔背著的口袋里。連說帶比劃地告訴四叔,沒見到四嬸的影!四叔貓下腰,恭恭敬敬地行個禮,便向下一個屯子走。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突然家里來了一個戴綠帽子的。騎著一輛綠車子,從綠搭子里掏出一張綠紙條讓秀兒簽字。并告訴秀,這是從綏中郵來的,拿這紙條條可以到鎮(zhèn)上的綠房子里換錢。當秀兒激動而又略帶神秘地告訴串村回來的四叔時,四叔的眼淚從沒有光芒的眼睛里一串串地流出。他當即斬釘截鐵地斷定:這一定是你媽!
從此四叔就不再出門串村了。
四叔又當?shù)?,又當娘,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往前挨。隔月期程,戴綠帽子的郵遞員就來一趟。四叔顫巍巍地將手指杵到郵差遞過來的印泥盒里,急切地問,這回打哪郵來的?每次,郵遞員總是和氣地告訴他郵錢的地兒。并不無羨慕地,看不出您那,不顯山不露水地,還有這么多城里的富親戚!四叔也不回嘴,只是將那匯款單捏在手,放在耳邊。
秀兒就問,爸你聽啥?四叔說,這里面有你媽的心跳!孩子們就都搶那紙條條,放在耳邊聽。然后嚷著說父親撒謊。秀兒長大了,知道父親的心思,背過身,獨自偷偷地掉淚。
有好一段日子,綠帽子郵差不來了。四叔格外地不安,每天丟了魂似的,干啥也定不住神。耳朵支棱著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外跑!可也沒等到自行車的鈴鐺聲。
四叔實在繃不住了,讓小寶領著到鎮(zhèn)上的綠房子去打聽。秀兒就勸,天陰著呢,要下雨了!四叔說,下刀子也得去!淋著大雨回來就躺倒起不來了。
發(fā)燒、咳嗽,有時還咳出血來。嚇得寶兒幾個圍著四叔哭咧咧。這一天,四叔從昏睡中醒過來,叫秀兒去選將臺把老舅小弟喊來。四叔勉強坐起,從懷里掏出一把綠條條的存根讓小弟看。小弟捧著這些紙條條半天也沒看出個之丑卯酉!
四叔嘆口氣,對秀兒說,你老舅打上次掉井里這腦袋就不好使了!你看,按存根的日子捋,這郵錢的地兒是不是從綏中到興城、錦西再一路奔錦州?
沒錯!
到錦州后就沒再動窩?
沒錯。
這說明你姐眼下在錦州。你把錦州的條條檢出來,到這上面的郵局去等,就一定能找到你姐。
送走小弟,四叔又昏睡了一天一宿。醒來喚秀兒打來一盆清水,強挺著沐浴更衣,然后橫笛在手吹了起來。就是第一次遇見四嬸吹的那首。秀兒端上飯來,四叔也不理。秀兒哭勸,說爸你別嚇唬我!四叔緩口氣,對秀兒講,爸這是用笛聲引你媽媽回來。
第二天,三天......一直到七天頭上。四叔的笛聲時續(xù)時斷,四叔的氣息愈來愈弱。秀兒勸不贏,就找來叔嬸們勸。鄉(xiāng)親們來了,都搖頭、都落淚。嬸娘們說,就由著你爹吧,你媽不回,這扯心的笛音是停不下的!
終于,笛音戛然而止!秀兒以為爹爹可以歇一歇了。跑過去一看,四叔橫笛落地,雙目緊閉,一口鮮血吐在當胸......
4
四嬸離家,想盡快找些活路掙點錢??煞叛鄣教幎际丘囸~,哪還有賺錢的道!沒辦法,只好厚著臉皮拉起了打狗棍。
一路向西,要個毛八分的,樂的啥似的!零錢碰整錢,攢個三塊五塊,趕緊跑郵局給家里郵過去。有時一天下來,不僅啥也沒要到,反倒招人的白眼、唾罵、狗攆。四嬸忍不住就想,干脆找個地方死了算啦。
可一閉眼,眼前是四叔那塌陷的眼窩,耳邊是孩們呀呀的饑嚎。人活到這份,死活都不由自個啦!
那時縣里還不象現(xiàn)在人口這么稠,好人家也就那么些戶。同一人家去過幾次,不用人家張嘴攆,自己就抹不開了!沒辦法,就得換地方。從綏中到興城,再到錦西。有明白人就指點,別老在縣城里要,到大城市,那兒吃糧本的多。四嬸就奔了錦州。
別說,市里和縣城還真就不一樣。在錦州,不但能要飽了肚子,零錢來得也容易些。四嬸就想不挪窩了。一次,攢夠點錢,想往家里匯。走半道被兩個拎著打狗棍的截住了。張嘴就要份子錢。
四嬸問,啥份子?我一個臭要飯的,還有人管?
這倆就笑,說這市面的每條街,每條道,都有人管的,你這娘們真不懂規(guī)矩!要飯的歸“丐幫”管,錢要孝敬給老大。
四嬸氣不打一處來。千辛萬苦要來點錢,憑什么要孝敬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什么“老大”?那倆一看,這娘們是個生貨。就變了臉。四嬸要來的錢還沒捂熱乎就被搶走了!
四嬸坐在地上,嚎了一場。心里過了點勁,又去要。這次長了點心眼,從鐵道南到了鐵北。她想,錦州這么大,我惹不起,還躲不起?
四嬸將要來的錢掖進褲衩里,趁一個大雨天,去郵錢。雨夾著風,風裹著雨,雨點打在臉上睜不開眼,但心里挺得意。四嬸想,這倆犢子不定在哪兒瞇著呢!走到雙橋洞,四嬸不由一激靈,就像算好了似的,倆腿子渾身干爽地抽著煙在那候著呢!
也有兩個來月沒能往家匯錢了。一想到一家大小扎脖等著的救命錢,四嬸的血就朝上涌!掏出隨身帶著的半截剪刀,“嗷嗷”嚎著就往前上。就像一頭被逼急眼的母狼!
兩個腿子沒等四嬸到近前,伸出兩根打狗棍,一根掃上打掉四嬸手里的剪刀;一根掃下敲在四嬸的腿梁上,四嬸當即跌翻。倆腿子吐出嘴里的煙頭,貓腰就翻四嬸的身,兩張埋里埋汰的臉正沖著四嬸。四嬸伸手就撓。倆腿子有些大意了,沒想到一個倒地的娘們會來這一手,當即就撓個滿臉花。他倆呲牙咧嘴地沖四嬸一陣拳打腳踹。四嬸被打得眼冒金星,抱著腦袋,動彈不得。
倆腿子打夠了,罵罵咧咧地繼續(xù)翻四嬸的錢。扒著扒著,這倆犢子雙眼見直,就不專心找錢了。一個說,哥,別看這娘們臉上長麻子,可身子還挺白,奶子也肥實!老弟,這你就不懂了。這叫外麻里光、外焦里嫩;麻俏,麻俏,臉上開花,身子水大。麻娘們才有味呢!
這時,一輛倒騎驢出現(xiàn)了。蹬車的是沖著橋洞底下躲雨來的。正趕上那倆瞳仁放大,血脈賁張,獸性大發(fā)的關節(jié)。
蹬車的老哥停下車,摘下破草帽,用脖子上的舊毛巾擦把臉上的雨水,張大眼睛瞅著他倆。
這兩一回頭,認識。蹬車的主在道上也是有“號”的人,因腿腳有點蹁,都叫他瘸大哥,領著一幫人以撿破爛為營生,人稱“破爛王”。
一個就說,大哥,您忙您的。大哥說,下這大的雨,我上哪忙去?趕巧了,等你倆忙乎完了,我也撿個漏。
大哥開玩笑。大哥忒尊貴,哪能瞧上這麻娘么!
我忒尊什么貴,就一撿破爛的。
這倆無奈,停住了手。大哥,您真要撿,那也得先回避一下,這,這不是看的事。
能做,就不怕看。
我們這是清理門戶。這娘們不開眼,好幾個月不交份子錢,我倆是奉幫主指令,教訓教訓她!
大哥咬了咬牙巴骨,唔,不守幫規(guī),那是一定要教訓的。哪天得閑我還真得請教請教幫主老弟,啥時候改招子時興這種教訓法了?在我們破爛圈里背地禍害婦女那可要剁三刀的!說完騎車要走。
那倆一邊一個拽住一個車轱轆。大哥,千萬不可和幫主說,我倆也是臨時起意,還沒成事呢;另一個說,大哥也是敞亮人,都在道上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犯不上為一個婦道結梁子,您說是不?
大哥哈哈大笑,倆老弟說得對,都在江湖漂,怎能為一女人壞了哥們的交情! 掏出二百塊錢,一個手心拍一百。我知道倆老弟也是義氣人,今個就算幫哥個忙?哥也一把年紀了,也就不嫌乎俊丑了。我想把她帶回去,馴化馴化,讓她給我做做飯、暖被窩,中不?
那倆個一人手里攥著整整十張十元大票,咧著嘴,怎好意思說不?麻溜把四嬸搬車上。還連連說,這女子忒犟,我倆這臉方才讓她撓的不輕,哥多加小心。
瘸大哥將四嬸帶回駐地,漿養(yǎng)了半個月。身子剛有些起色,四嬸惦記著四叔一家老小,就掙扎著去郵局。瘸大哥見她一步三晃,也怕丐幫再找她麻煩,嘆口氣,將四嬸扶到倒騎驢上。到郵局還沒進門,就見一個破衣爛衫的年輕人沖著四嬸喊姐,半塊正啃著的窩頭噎在嘴里。
心眼實誠的小弟,就在郵局門口不動坑地等了四嬸七天七夜!
四嬸抱住四叔,眼淚“嘩嘩”往四叔的頭上落。四叔翻翻白眼,長吁一聲,緩過一口氣來,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一線紅暈。輕聲說,你可回來啦,再不回,我就等不動了!四嬸哭道,凈胡說,我還要聽你吹笛子呢!四叔苦笑,不吹了。這七天,把一輩子的都給你吹了.....
四嬸在人前忍著沒掉一顆眼淚疙瘩,帶著孩子和鄉(xiāng)親們發(fā)送了四叔。出殯那天,四嬸特地請了一個鼓樂班子,奏的是四叔最喜歡吹的那首曲。最初領頭的說,紅白喜事的曲牌子那都有講,不可以想啥就是啥。四嬸掏出二十元錢,那領頭的就說,也是,好歹四叔跟我們也算半個同行,就隨你的愿吧!
四嬸在家為四叔辦了七天后事,瘸大哥在鎮(zhèn)上的小旅店整整住了七天。過了頭七,四嬸帶著兒女去旅店找到瘸大哥,進門就讓仨孩子給瘸大哥跪下。
今后?還哪有今后,四弟沒了,我的魂也就沒了,今后就和孩子們一塊死在一起得了!
大哥拉下臉,你這是混帳話。你說這話將來怎樣去見四先生?
瘸大哥說,這幾天在店里我就想,你留下,以眼下的災荒年景孤兒寡母的無疑是死路,莫不如跟我回去還能奔條活路!四嬸摟著仨孩子,我舍不得離開孩子。大哥說,真要為孩子,就得多賺錢,讓孩子上學校,不再過我們的苦日子。
見四嬸還不開竅,大哥急眼了,你欠我一條命,我為救你,把半生積蓄都花光了。你這沒良心的,想賴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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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大哥的“破爛圈”是個大家庭,有二十幾口子人。每天大清早人們就撒出去,推車挑擔的遍布整個錦城的大街小巷;晚上收工滿載銹銅爛鐵、舊瓶碎布,也帶回了滿身的疲憊和臭汗味道。也唯有這時候,盛滿破爛的土院里才有了生氣和喧鬧。
人們奔家的頭一件事就是嘴里一邊喊著嫂子,一邊去院當間的洋井(壓把井)那兒壓一海碗井拔涼水,揚脖就往嗓眼里灌。每當這時候,四嬸總是一把搶過那涼水,嘴里罵著,找死,想炸肺呀!然后,把早已晾涼的白開水遞到那猴急的毛頭小子手里。毛頭們挨著罵,還舔著臉笑,嘴里喝著四嬸的白開水,嗓子眼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比生產(chǎn)隊牲口棚里飲驢還動聽!
四嬸平日里給大家做做飯,縫縫連連、洗洗涮涮,幫著將撿來的東西分分類、規(guī)規(guī)堆。經(jīng)她一拾搗,糞草土坷的小院就透著一股溫馨了。
寒來暑往,小一年過去了。人們還是親昵地喊四嬸嫂子,四嬸也似乎習慣了人們這樣喊。那日瘸大哥兇巴巴地用欠賬的話將四嬸激回錦州,就再沒提過還債的事,反倒是和他那伙兄弟們,吃喝擎著她,每月不管多緊吧也要擠出錢來給四嬸往家里寄走。
別看旁人不提這個茬,四嬸心里明鏡似的,四嬸心里有準備,從跟著瘸大哥回錦州那天。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一晃又是大半年。瘸大哥依舊不提還債的事。平日里同那幫弟兄們倒是有說有鬧的,可在四嬸面前就沒了聲息。麻搭個眼皮子不說話,說話也是干撅撅。
四嬸做姑娘時也是個心氣高的女孩。除了臉上長幾顆麻子,挑揀大、一般人看不上眼也是遲遲未嫁的重要緣由。后來嫁給四叔,絕非守不住,剜筐是菜,而是真真地被四叔的善良和義舉所打動。說到底,馬蓮是個格色的女子。
四嬸就納了悶了,好你個瘸老頭,和著讓我跟你回錦州,好吃好喝地擎著我,就是為了把我像干魚這么晾著?
四嬸開始留意起瘸大哥來,有時故意在臉上抹點胭粉、穿件花衫啥的在他眼前晃,可大哥壓根沒反應,就像四嬸是他眼前的空氣似的。
四嬸真有點急眼了。有一次當著瘸大哥的面切菜,把手指頭切了個大口子。血順著案板往下滴,也不包,就拿眼瞅著瘸大哥。瘸大哥倒好,眼皮子一撩,顛了。四嬸這氣呀!“當當當”山響,拿菜板子出氣。隔一會,院里小五子過來,拿一包消炎粉,說是瘸大哥讓給的。
四嬸心里蠻高興,心說這刀挨得值??尚∥遄咏酉聛淼囊痪湓挍]把四嬸鼻子氣歪了!瘸大哥讓你以后注點意,割著碰著的自個遭罪不說還耽誤給大家做飯。四嬸一腳把消炎粉踢灶坑里。
人吶,沒吃沒喝遭罪,有病有災遭罪,欠著人家的不讓還的滋味更難受!四嬸就被這滋味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天晚上四嬸實在別不過這勁,就進了大哥的趴趴房。驚醒的大哥,說四嬸是夢游了,往外推。四嬸不走,說今天要不把話說開了就會憋死!這時候的四嬸就感覺特別地委屈,淚水就像沖開了豁口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整個人抽抽噎噎地,哭得一塌糊涂。大哥有些慌亂,緊忙穿好了衣服,拿來一條毛巾。他沒再攆四嬸,只是默默地瞅著四嬸抽搐的肩膀,自個“吧嗒吧嗒”地抽煙。
看哭得差不多了,大哥嘆口氣:女人真好,想哭就哭一場,哪像我們爺們,多難,多苦,打牙都得往肚里咽!
四嬸用毛巾擦擦哭花的臉,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哭完了,心也好受了,今晚我就搬過來,不走了!
大哥象被馬蜂蟄了,不是好聲地說:你吃我、喝我;哭我、鬧我,甚至打我,罵我,哥都沒意見,可就這一條,絕對不行!
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早還清了。
我欠你一條命,就算整個下半輩也還不完。
瘸大哥打開門,你不走,我走!
四嬸的臉皮有錦州的城墻那么厚,也沒法再呆下去了。四嬸簡單地收拾好隨身的東西。找來一張紙,用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張欠條。
四嬸想趁清早不驚動大家悄悄走。推開門,瘸大哥像根橛子直直地立在門外。
僅隔幾個小時,瘸大哥蒼老了許多,整個身子好像矮下去一截??礃幼?,他站在那里有好一陣子了,腳旁布滿了抽剩下的煙屁股。他瞅住四嬸,勉強擠出一絲笑:我就沒猜錯,你一定會使性子。
四嬸不說話,努力忍著沒讓淚水再流出來。
大哥伸手搶過四嬸的包,把四嬸推進屋內(nèi)。
大哥又點燃了一顆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有些傷感:丐幫那倆小子說的沒錯,你可真是個犟種!上次你僅是撓了那倆人的臉,這回你一定要撓出大哥血淋淋的心吶!
四嬸還是不理他。
二十年了,我就沒告訴過旁人,真是讓你逼的!實話對你說 ,我就不是一個男人!
四嬸猛回頭,瞪大眼睛:不對,我遇到過的,沒有哪一個比你更男人的!
他不瞅四嬸,只盯著煙頭。二十年前,我剛來錦州,為和別人爭地盤,打了一場大架。對手用火藥槍轟在我的襠上,把我那家伙式轟掉了一半。后來別人只知道我瘸了,只有我自個知道我廢了!我外表是個男子漢,其實就是皇宮里的公公。
他擺擺手,不讓四嬸說話。 這些年,我是咋熬過來的,只有自個明白。雖然身子不頂個了,可我還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呀!哥知道,你是金不換的女人。自打你來了這段日子,是我最好過也是最難熬的日子。白天聽著毛頭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喊你嫂子、端著你做的熱乎飯菜心里高興;晚上躺在你燒的熱烘烘的炕頭想你的眼神心里就發(fā)毛、自卑。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可我還是愿意自己麻醉自己。這些日子,本來我都已經(jīng)有點過去這個坎了,可你干嘛非要扒開哥長好的傷疤再撒把鹽吶!
大哥摸出一支煙,隨手拿起四嬸留下的那張欠條,用火柴點著,然后用它去點煙。
四嬸說,別燒!
大哥麻搭著眼皮,專心看著那藍色的火苗燒成灰燼。
四嬸想靠近他,替他擦去眼角那點閃亮的東西。
6
秀兒到四嬸的破爛院來過一次,還帶來了一花筐的香瓜。人們吃著六股河畔沙土地種出的甜香瓜,嘴巴就像抹了蜜似的夸秀兒像四嬸一樣善良,比四嬸還美麗。秀兒告訴四嬸,眼下自留地種點瓜呀豆呀什么的,生產(chǎn)隊也睜一眼閉一眼的,不似幾年前那樣緊了。這一夜,四嬸抱著秀兒哭一陣,笑一陣,一直到天亮。
二女兒蘭兒也來看媽媽。二丫頭到錦城的衛(wèi)校來學習,回去后說是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上班。四嬸扯著二閨女的手院里院外地顯擺。在院當間正巧一只灰毛大耗子打蘭兒的腳面穿過,蘭兒“媽呀”一聲撲在媽媽的懷里,賴在四嬸的身上雙腳再也不敢落地。抱著二丫頭軟綿、火燙的身子,當娘的眼淚“撲簌簌”地就落到女兒的頭上。四嬸心酸吶,以往抱女兒的時辰加一起還沒有這一次多呀!
老兒子小寶來錦城,身邊還跟著一個喜眉喜眼的閨女。嘴里甜甜地叫著嬸,圍前圍后跟著四嬸聊著新鮮事。四嬸這才知道,現(xiàn)如今土地已承包給了個人,生產(chǎn)隊又改叫村啦.。
寶兒告訴媽,這甜女叫娟子,是胡奶奶的老孫女,不僅人俊,心眼好著呢。四嬸拉著娟子的手,稀罕地上上下下地看不夠。嘴里叨咕著,胡大媽的孫女都這大啦!那年你家丟布票,你四叔去算命,你還是個炕倒呢。說著說著眼里就滾出兩行熱辣辣的淚。
兩個孩子的身影早就望不見了,四嬸還是左一眼、右一眼地不肯回屋。瘸大哥在身邊站了好一會,四嬸也沒感覺。大哥嘆口氣,四嬸這才回過神,舀瓢水澆在井旁的馬蘭花上,嘴里掩飾地說,二閨女從家里帶來的馬蘭活是活了,可就是沒有家里井沿邊的長得歡實。大哥瞥一眼那馬蘭,輕聲說,這花草也有靈性,恐怕是想家啦。
寶兒走了些日子了,四嬸就感覺這小院突然有些冷清了。這一天瘸大哥來到四嬸的廚房里,對四嬸說,少泡些米吧。四嬸道,是呀,這些日子我煮的飯老剩,是人們的飯量小了還是我做的飯不好?大哥搖搖頭,都不是。是吃飯的人少了。四嬸詫異。大哥拿出支煙,就著灶坑點燃,瞇著眼。如今這世道緩了,人們的活法也多了,不非得扎在破爛攤這條道上走到黑了!
看著點點煙灰吹落地上,大哥又說,葉飄多遠,終要歸根。娟兒是個好閨女,我真歡喜她早日做寶的媳婦。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這是瘸大爺?shù)囊稽c心意,是給孩子們的,你別在這兒擋著。
四嬸顫聲道,你這是要往家攆我?大哥點頭。老話說,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這個破爛攤,該散了!
四嬸一梗脖子,那年我往死想走,你不讓。今個你又往家攆我,你也太霸道了!
大哥撲哧一樂。
一晃,四嬸走了半月有余。剩下的毛頭們,也腳前腳后地陸續(xù)離開了土坯屋。昔日熱鬧的土坯大院眼下沒有了毛頭們的熱鬧身影,也沒有了四嬸的嬉笑嗔罵。天空連著陰了幾天后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土坯房的油氈紙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偌大的院子里顯得越發(fā)空曠冷清。
瘸大哥瞇眼看天,灰茫茫的天空壓得很低,讓人有一種憋氣的感覺,陰冷的雨絲斜斜地直往脖頸子里鉆。大哥打了個激靈,袖著手回了灶房。掀開鍋蓋,冷鍋冷灶一絲熱乎氣也沒有,鍋里橫著塊吃剩下的餅子,鍋底存著一汪不知是菜湯還是水,混漿漿地,散發(fā)有一股鐵銹的味道。大哥嘆口氣,到院里推出倒騎驢想去外面兜一圈,可沒騎出兩步車鏈子就掉了。瘸大哥打個咳聲,偏腿下車,從廚房柜板上取下一瓶白酒回了自己的屋。
大哥做了個夢,夢到了姐姐。大哥自小沒了爹娘,是姐姐將他拉扯大的。
小時候,每當自個哭鬧想娘時,姐姐就背他到外面,找下一墩茁壯的馬蘭,劈下馬蘭的葉,編成一個個好看的馬藍垛,再編上一條小辮戴在他的腦袋上。然后,姐就拿出一條皮繩,一頭系在樹上,一頭讓小弟拉著。皮繩顫巍巍地橫在當間,姐像一只好看的蝴蝶在繩上跳蕩翻飛。山鄉(xiāng)的巒間,就響起女童那脆生而甜稚的歌謠,“二五六,二五七,馬蘭開花二十一”......
咦?歌謠咋就成了哭聲,姐怎么突然就成了四嬸,自個也變成了四叔,枕在四嬸的懷里。渾身暖烘烘、軟綿綿,四嬸正端著一杯甜水一勺一勺地給自己喂。自己像個小孩一樣張著嘴吮吸,那溫暖的水從嗓眼一直甜進心里。
怎么又下雨了?大哥猛然張開眼。四嬸抱著自己的頭,眼淚“撲簌簌”地正往臉上落。見大哥怔怔地望,四嬸破涕為笑。杵著大哥的腦殼,你呀,嚇死我了。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好怕你也學你四弟,再不理我了!
瘸大哥咧嘴,我不是做夢?
做什么夢?我剛剛走了才半月,就把日子過成這德行。冷鍋、冷灶、冷炕,拿酒當水喝。
大哥不吭聲,像個犯錯的小孩。
四嬸告訴大哥,回去后這半個月一天也沒閑著。仨孩子幫著把老房修葺一新,又壘了新院墻。寶兒說,媽和瘸大爺都是一閑就鬧病的人,干脆就拿這房子開個養(yǎng)老院,專門收養(yǎng)缺人照顧的孤寡老人。這不,立馬就讓我來接你這養(yǎng)老院的院長。
院長?
對呀,還以為我是讓你到我那兒去養(yǎng)老?美得你!
四嬸來到北溝。北溝現(xiàn)如今已成為了鎮(zhèn)上的垃圾場。四嬸從垃圾堆里將正在拱垃圾的趙羅鍋子扒拉出來。趙羅鍋患了腦血栓,走道不僅哈腰還畫圈,看見人就知道傻笑。
四嬸薅著他來到鎮(zhèn)上的澡堂子,老板頂著門口不讓進。四嬸說,咋啦,開澡堂子不就是讓人洗的嗎?老板笑嘻嘻地,又是作揖又是打拱:四嬸,你就甭為難大侄了。他要進我這堂子,我這地兒立馬就得關門!要不我給您拿五十塊錢,您帶他到別的地兒看看?四嬸嘆了口氣,好像我訛你錢似的。行啦,你也別關門,你就把你那下皴的胰子給嬸拿兩塊。得嘞!四嬸,您可真是我的親嬸!
四嬸喊來瘸大哥,把趙羅鍋帶到六股河邊。老瘸頭皺著眉,閉著氣,足足花了一上午,使了一塊半香胰子才算將趙羅鍋捯飭出個人樣來。四嬸又找來四叔的干凈衣裳給趙羅鍋穿。
四嬸回前衛(wèi)城才幾天功夫就把豬不吃、狗不攆的趙羅鍋子搗騰出來,像土地爺一般供著,著實讓四道胡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每天日出日落的,看四嬸和瘸大哥帶著一走一劃圈的趙羅鍋到院外井沿旁曬太陽,人們就像看西洋景似的遠遠地望。秀兒寶兒幾個孩子鼻子都歪了,但小輩們懂事抹不開張嘴,就背地里請來本家二嬸。
二嬸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嘴冷在胡同里那也是出了名的!她恭敬瘸大哥,先跟大哥問,吃了沒?瘸老頭有禮貌,朝二嬸點點頭;二嬸又剜了一眼趙羅鍋,趙羅鍋嘴角淌著涎拉子仰臉沖她笑。二嬸鼻子不由就哼了一聲。
四嬸不樂意了。二姐,官不打笑臉,人家也沒害著你,你鼻子不鼻子,臉不臉地這是演地哪一出?
哪一出?二嬸應道:我就琢磨不透,有瘸大哥這個真神給你護著駕,干嘛非要弄這個豬不吃、狗不啃的主。不知道全鎮(zhèn)的人背后都咋說你?
四嬸沒惱倒笑了。
那一日馬蘭偷青被趙羅鍋子抓個正著,魂都嚇沒了。趙羅鍋子拖著邁不動步的馬蘭進到看青的小窩棚里,舞舞扎扎地威脅要將馬蘭送交生產(chǎn)隊治罪。在那個年代,偷公家的東西可是天大的丑事!馬蘭哭著求他千萬別交。老趙就讓馬蘭將偷掰的青玉米掏出來,看情節(jié)再定。馬蘭趕忙從懷里往外掏,一共五穗。老趙說還有,馬蘭說沒了。老趙說,那你前胸咋瞅著鼓鼓囊塞的?馬蘭心里就罵,這王八犢子!紅著臉不吭聲。老趙就說她不老實,必須送大隊,游街、批斗!邊說邊伸出手爪子朝馬蘭的懷里掏。馬蘭躲也沒處躲,想喊又無聲!
窩棚里潮濕悶熱,再加緊張害怕,馬蘭的前胸后背已是大汗淋漓,兩只乳頭濕漉漉地貼在褂子上。由于鬧饑荒,又奶了幾個孩子,馬蘭的雙乳已不似當年那般渾圓挺翹,但還很滑潤細膩。
趙羅鍋的手一探入馬蘭的懷,就像觸了電門一樣渾身一陣痙攣。 “哐當”一聲,趙羅鍋子鐮刀掉地,雙手捂著褲襠蹲在了地當間,雙眼上翻,渾身篩糠似的。見馬蘭望他,滿臉通紅地扭過身,哼哼唧唧地說:老四家的,大哥知道你沒撒謊。快走,以后不興再干了!馬蘭聞聽,把苞米劃拉筐里就往外跑。剛跑出幾步,就聽,等一下。馬蘭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心說,這癟犢子要反悔?
馬蘭坐在地上好一會,沒見人出來。倒是從窩棚門縫遞出一只手來,手里吊著一小袋面口袋。就聽窩鋪里說,大哥沒臉出去了,大哥幾十年沒近葷腥,剛才是血昧心竅,回去千萬別跟四弟學。這點苞米面你拿回去,就算大哥給你賠情了!
馬蘭不要,馬蘭知道那是趙羅鍋子的口糧。窩棚里就罵,你這敗家娘們,你當我是給你呢?我是可憐我那沒眼睛的四弟和咧咧叫的孩子!你一個婦道要不是逼急眼了,能走這條道?我一個老光棍腿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咋地都能對付。那手一用力,將糧食口袋甩到馬蘭的懷里。
馬蘭起身,彎腰朝窩鋪里深鞠一躬……
二嬸也恭恭敬敬地朝羅鍋子鞠了一躬,還有馬蘭的孩子們。
孩們的背后,一簇簇馬蘭正迎風舞動,吐綠如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