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作家網(wǎng)原網(wǎng)站入口
父親的歌聲
來源: | 作者:任 鴻  時間: 2019-12-02
  父親83歲大壽那天,家是磁場,父親是那磁極,我們這些子女鐵屑般從四面八方向磁極——遼南步云山下的那座小山村靠攏。
  車在原野上奔馳,窗外飄著淅瀝瀝的小雨,濕漉漉的空氣在初冬的風中雖然有些清涼、但卻一點也沒有徹骨的寒意。飛鳥在雨中覓食,枯葉在雨中飄零,我的思緒也在雨中飛揚……
  父親生于戰(zhàn)亂,長于戰(zhàn)亂。我父親的一生中,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
  父親出生在多事的1931年。在他出生的時候,小鬼子已經(jīng)占領了東三省。父親的父親是個熱血男兒,“九·一八”后不久,就扔下即將生產(chǎn)的妻子,背著大刀,殺鬼子去了。
  父親14歲那年,家門口過國軍,把正在放馬的父親捉了去給他們當腳夫。父親趕著馱著槍炮的大青馬跟著國軍走了幾天幾夜。在一個月高風清的夜晚,父親趁著大兵們熟睡的時候,牽著他的大青馬逃了出來。夜深人靜,風高月黑,山路上,不時傳來野狼的嚎叫。父親全然不知歸路,只有完全依靠大青馬的感覺往回走。老馬識途,大青馬馱著我父親終于在兩天后的一個黃昏,趕回了家中。而這時,我奶奶已經(jīng)哭得背過氣去了。
  那年月,鬼子趕走了,國軍開來了,八路也開來了。八路住在我父親家的東廂房里,家里的物件絲毫不犯,還給家里劈柴挑水。父親喜歡上那個叫宋文同的八路指導員,那人走起路來威風凜凜,雙手使匣子槍。父親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是他的槍法,天上飛過的小鳥,一槍一只,彈無虛發(fā)。父親天天纏著要參加八路,可是因為他年紀太小,最終宋指導員沒有帶上他。宋指導員犧牲于1948年,他是被國民黨的走狗大團隊抓到的。他被槍殺在蛤蜊河岸,許許多多的人都流下了眼淚,父親難過了許多日子。
  抗美援朝那年,我父親21歲。雖然風華正茂,可是個頭瘦小,爭著、吵著要去當兵,結(jié)果還是被體檢這關(guān)攔在了門外。當不了兵,去不了前線,雖然讓父親郁悶,可是他扛了一把鐵鍬,背上一個葫蘆瓢,數(shù)百里跋涉,一個人去了安東,做了一名援朝志愿者。一路風餐露宿,餓了,到有人家的地方討一口飯吃,渴了山澗里舀一瓢水喝。足足走了十天,才到達安東(丹東)的東溝縣(如今的東港市),為志愿軍修飛機場。父親常說,他們經(jīng)常遇到敵機轟炸。美國佬的飛機每天都要來轟炸一兩次,好幾次,炸彈就在他身邊爆炸。飛機一來,他們就臥倒在掩體里,飛機一走,他們繼續(xù)搶修機場?,F(xiàn)在想起那段日子,父親仍然激情澎湃,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哼起“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曲子。
  父親的前半生是在漂泊中度過的。那時候,家里生活困難,父親為了我們這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不得不外出掙錢。上個世紀50年代,父親的足跡遍及北大荒。他在大山里伐過木,在草原放過馬,跟地質(zhì)隊搞過測繪,在大河大江里放過排。直到60年代初期,他才回到遼寧,在營口鹽場當了一名曬鹽工。文革中,因為為被批斗的老廠長說了句話,就被打成?;逝?。至今,父親的身上還留下當年武斗時的傷疤。耿直忠厚的父親,不怕太陽暴曬、風雨吹打,不怕勞累、不辭辛苦,可是對故鄉(xiāng)、對家人的思念一直是他不變的情懷。上個世紀的80年代,一身病痛的父親終于辦了病退,回到故鄉(xiāng),與母親廝守相伴,過起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墒悄赣H已經(jīng)積勞成疾,在我們都相繼離家的日子里,父親擔負起照顧母親的重任。1995年,母親撒手而去,父親孑身一人,固守在故鄉(xiāng)、固守在老房子里,任誰勸說都不肯離開。
 
  在母親離去17年的時候,父親仍然堅守在這里,如今他已經(jīng)83歲高齡了。按照家鄉(xiāng)的習俗,80以上的大壽,親朋好友們都要來給他做壽呢。
  到家的時候,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屋里院里還是擠滿了人。院外空場地上,臨時搭起兩個露天的灶臺,大師傅正在叮叮當當?shù)爻床?,親戚鄰里跑跑顛顛地幫著忙乎。父親端坐在堂屋中間,穿著我給他買的印著喜慶的“福祿壽”字的唐裝。桌子上擺著姐姐從大連買來的大壽桃,還有定制的三層高的大蛋糕。賓客到齊,宴會開始。在我們的祝福聲中,父親發(fā)表了生日感言。我本以為木訥的父親,頂多說幾句感謝大家光臨之類的套話,可是父親飽含著真情的語言打動了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
  83歲的父親,背有些駝,耳朵有些聾,瘦削的臉上深刻著歲月留下的痕跡。父親說,我活了83年了,在我的一生中,戰(zhàn)爭、戰(zhàn)亂、亡國奴、動亂,我都經(jīng)歷過,解放了的喜悅、抗美援朝的光榮、漂泊的苦痛、勞作的艱辛我也都感受過。那些年里,我的夢想就是能夠過上安穩(wěn)日子,有飯吃、有衣穿,能養(yǎng)家糊口就知足了。而現(xiàn)在,所有的夢都實現(xiàn)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快樂,感到幸福,感到知足??纯次覀冞@座小山村,六、七十年代我從營口回一趟家要走幾天,要倒好幾趟車,而今,寬敞的馬路遍及溝溝岔岔,孩子們都有了小轎車,過去城里才有的樓房現(xiàn)在我們農(nóng)村遍地都是。糧滿倉、豬滿圏已經(jīng)不是我們過年寫對聯(lián)時的美好愿望,現(xiàn)在,國家鼓勵咱們發(fā)家致富,不僅免除了農(nóng)業(yè)稅,還倒貼錢讓咱們種地、養(yǎng)牲口。這是過去哪個朝代的人敢想的呢?我活了83歲,我看到了好光景,過上了好日子,我打心眼里感謝共產(chǎn)黨??!”
  父親說到這里,我看到他渾濁的眼里閃著淚花,那是一種發(fā)自肺腑的感動,是不帶半絲矯情的真情。我被感動了!在當今許多人都是“低頭吃肉,抬頭罵娘”的今天,浮躁的心態(tài)讓大家只注重社會的陰暗面,看不到當今的發(fā)展,而父親,這個83歲的老人,一個一生充滿滄桑的老人,對黨、對國家、對社會卻始終充滿一顆感恩的心,這不能不令我感動。我想,父親一定是想起了他那在日寇鐵蹄蹂躪下的童年、那個在國民黨眼皮下逃亡的暗夜、還有為生活奔波的漂泊日子了。父親是以他83年的親歷做比照,在他的生命中,沒有哪個時代比現(xiàn)在更充裕、更安逸、更幸福、更滿足!趕上了這個時代,父親是幸福的,生活在這個時代,我們更是幸福的!
  父親說,我不是黨員,可今天,我想唱歌,唱支黨的歌來表達我的心情。“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父親的聲音蒼老、滄桑、蒼勁,甚至有些跑調(diào),但是父親唱得執(zhí)著、唱得用心、,那是真情的流露,是深情的表達。情不自禁,我們都跟著父親一起唱了起來。
  只有小學文化的父親還吟了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首詩《我的家鄉(xiāng)步云山》,歌頌家鄉(xiāng)的美好生活。
  “清清的蛤蜊河水啊
  雄偉的步云山
  山清水秀真壯觀
  好似人間大樂園
  ……
  改革開放三十年
  翻天覆地大變樣
  高樓大廈遍地起
  市場繁榮新氣象
  黨的政策就是好
  萬眾一心奔小康”。
  實事求是地說,父親的順口溜算不得詩,不朗朗上口,沒有詩的意象,也沒有人欣賞,那只是父親83年來的生活感受,雖然直白,但那是他真實情感的抒發(fā)。
 
  初冬,父親的歌聲在人們的心里經(jīng)久蕩漾,溫暖、燙貼、舒適,透過細雨,在山村的上空久久地回蕩……

上一篇:北京的藕

下一篇:遠 路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