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作家網(wǎng)原網(wǎng)站入口
鋼 琴
來源: | 作者:欒世君  時間: 2019-12-02
1
  
  黑色的大鐵門咣當聲打開,老唐猛地從墻根站起來,兩步跨到大門口。“嘩啦”一盆水撲過來,劈頭蓋腦地落在老唐的臉上。
  “媽呀,你……你怎么還沒走!”女人尖叫聲里含有責怪。
  老唐抹了一把臉,嘿嘿笑下:“對不起,我等老板出來!”
  那女人拎著盆子,跨出大門,一臉憤懣,像老唐做錯了事:“告訴你了,黃總不在這兒辦公了,你就是不信,你看看院里有他車嗎?”
  老唐嘿嘿笑著,伸脖子往里瞧,院子里真沒黃大海的車。老唐沮喪地垂下腦袋,哀求地地說:“趙主任,麻煩你給我說說情,我老伴確實有病需要錢,要不我……”
  趙主任不耐煩地打斷老唐的話:“你回去吧,黃總正跑銀行呢,錢下來,不但把你的工資補發(fā)了,還叫你回來上班。”
  老唐雖然無功而返,還弄個落湯雞,但老唐很高興。麻利地跨上自行車,確切地說是他改裝的電動自行車,一溜煙地往城里趕。老唐心情舒暢,搖晃著僵硬的身板。“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愛人……”老唐一高興,這句歌詞就離了歪斜地從他的嘴里溜達出來。趙主任是什么人,那是黃總的鐵子。就憑趙主任那豐乳肥臀的身姿,老唐相信公司蔡大姐和柳二丫背地里的嘀嘀咕咕。趙主任的話,那就是黃總變個音腔從趙主任嘴里說出來,黃總吐口沫就是一個釘。這個釘一下子就釘在老唐的心里,回公司上班,這比補發(fā)一年工資還重要。
  老唐用力一擰車把上的油門開關(guān),發(fā)動機像機關(guān)槍似的突突起來,排氣管子冒出一股長長的黑煙。單薄的車身搖晃起來。這樣的飆車,老唐很少進行。過了一把癮,宣泄了心中的興奮,開始收油,可是,已經(jīng)晚了。老唐一抬頭,一名交警攔住他。老唐剎閘,跳下車。
  警察輕描淡寫地敬個禮,老唐一哆嗦,莫名其妙地看著警察,小心地笑下,說:“警察同志,我可沒闖紅燈??!”
  警察圍著他的自行車轉(zhuǎn)了一圈,問:“你的車子在哪兒買的?”
  老唐松了一口氣,走到天涯海角都敢說,正宗的自己裝配的,只是沒有注冊商標而已。老唐自信地聳下肩:“這可哪兒也買不到,我自己改裝的。”
  警察皺著眉頭問:“你是干什么的?“
  “下崗工人。“
  “改了多少臺這樣的車?”
  “就這一臺,我徒弟要弄一臺,正張羅買個摩托車的單缸發(fā)動機,我給他改裝一臺。省錢,還好用,上路不比電動摩托差。”
  警察的臉像蒙上了陰云:“你還要再改一臺?你不知道這是違法行為!剛才你突突地跑過來,噪音污染不說,這臺老舊的自行車晃蕩的都快散架子了。你這不拿生命開玩笑嘛!你多大歲數(shù)了?”
  老唐的臉上仿佛又被潑上一盆水,而且是冰涼的水,禁不住打個寒戰(zhàn)。老唐怯懦地看眼警察,說:“五十八,還沒退休。”
  “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懂法,還不懂生命的重要嗎?你要在路上出點兒事故,會給家里人造成多大痛苦,你不知道嗎?”警察聲言厲色地說。
  老唐耷拉下腦袋,喃喃道:“我錯了,放我走吧,家里有病人。”
  警察揮手喊來另一名警察。那個警察跑步過來:“王隊,什么指示?”
  “領(lǐng)他到路邊的修車店,把機器拆下來沒收,自行車讓他騎走。”王隊瞧眼老唐,“看你是下崗工人,對你寬大處理。你再私自改車,抓著你車子沒收,而且還要罰款!”
  老唐虔誠地點頭:“謝謝領(lǐng)導,我一定守法!”
  
2
  
  老唐無精打采地推著車子走進院,從車把上摘下黑亮的人造革皮包,一抬頭,妻子姚月清站在門口。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姚月清頭戴著一頂藍色的絨線帽,臉色蒼白,目光充滿期待。
  老唐攙扶姚月清,說:“領(lǐng)導讓我進城辦點事兒,這不辦完了就提前回來了。”
  姚月清沒有動身,她覺得老唐今天回來有哪兒不對勁兒。姚月清抬眼看著老唐,身子骨單薄,兩肩佝僂。嘴角下沉,掛著笑意。可姚月清看出老唐的眼睛里有一絲迷茫。三十多年了,她從這扇窗戶里就能透出他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
  “遇到什么麻煩事兒了?”姚月清疑問。
  老唐一驚,看來什么事兒也瞞不住老婆。老唐淡然一笑:“沒事兒,就是警察把我堵住了,讓我把車上的機器拆了。這玩意兒是危險啊,破費幾個錢算是買個教訓。”
  姚月清恍然:“我說有點不對勁兒,沒有聽到突突聲,你就悄悄地進院了。呵,我說你這車子肯定不行,像拖拉機似的嚎叫,走哪兒可不用摁喇叭了。”
  老唐陪著笑臉,小心地把姚月清攙扶進屋。
  初秋的正午陽光鋪滿屋里,陳舊的老屋顯得亮堂和溫暖。這是北山廠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職工住宅,門窗新刷著深藍色的油漆,但腐爛的窟窿眼子依稀可辨。墻壁灰白,墻角滲透的雨水留下一圈圈污跡,像小孩子尿的被褥掛在墻上。高低柜、大衣柜、對箱這些八十代的老家具,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圍墻站立。炕上地上都鋪著白底紅花的地板革,光潔明亮,一塵不染,透出主人的潔凈和勤勞。
  可是,最近姚月清卻改變了潔凈的性格。老唐一進屋,又看到妻子用粉筆在炕沿上畫出鋼琴的鍵盤,滿地滿手都是雪白的粉筆沫子。柜子上的老式彩電播放樂曲的時候。姚月清就坐在炕沿前,雙手在畫的琴鍵上隨著音樂跳躍。
  老唐回家一看到這樣的景象,心就發(fā)酸。姚月清是北山廠子弟學校的音樂老師,五年前因患乳腺癌提前病退。病魔帶來的不止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更多的是心靈上的折磨。在姚月清病退期間,子弟學校的所有在崗教師,收編到市政府的教育系統(tǒng)。姚月清和三十多名退休的教師,卻仍然領(lǐng)著企業(yè)標準的退休金。姚月清心情難受,病情加重,開始去醫(yī)院化療。在家待的寂寞,就想起鋼琴。她八十年代初就讀市師范學校,她的鋼琴彈奏非常出色。畢業(yè)的時候,市內(nèi)各學校任她挑選,可是她聽從了父親的意見,到北山廠子弟學校任教。
  老唐看到妻子滿手粉筆沫,想象她在坐在炕沿前,雙手在炕沿上跳躍的時候,心情一定是百感交集。老唐每次回來給姚月清洗手時,都看到她纖細的手指肚都是紅腫的。老唐難過地說,那是無音的鍵子,手指彈斷了也不會發(fā)出音響的。姚月清冷冷地答,不彈我就能憋死!姚月清讓老唐給她做一個可以搬動的,有彈性的,不用發(fā)音鍵盤。老唐搖頭,我做不上來。姚月清譏諷一笑,你是北山廠有名萬能工,做個仿真鍵盤就能難住你了?老唐年輕的時候,北山廠每次舉行技術(shù)大比武,他都奪冠。車鉗鉚電焊,樣樣精通。姚月清的父親是車工出身的廠工會干部,對這個出類拔萃的青年人,倍加喜愛,執(zhí)意把大女兒姚月清嫁給了他。
  這么多年,姚月清是了解自己男人的,別說讓他做個簡單的鍵盤,就是讓他摘星星,他摘不下來也得想法讓妻子高興。老唐看到妻子不滿意了,忙說,媳婦,我不是不給你做這個鍵盤,做這玩意兒太容易了??墒俏业魞r啊!自己的媳婦愛彈鋼琴,我給做個假鍵盤,這不讓人能笑掉大牙。老唐又認真地說,我沒做過鋼琴。我可以給你買一臺??!公司欠我工資三萬多,夠一臺鋼琴的錢了。姚月清憂心忡忡地說,兒子在大連還沒有房子呢,哪有閑錢去買鋼琴!算了,我也不做鋼琴夢了。可老唐開始做這個夢了,他暗自下定決心,要買一臺鋼琴,給妻子一個驚喜。可這個驚喜做起來卻這么難!工作沒有了,錢也沒有要回來。工作沒了還得瞞著妻子,她要是知道了,就得倒在炕上。
   “工資補發(fā)了嗎?”姚月清問。
  老唐拿著抹布擦炕沿,說:“我等了半天沒見到老板,只見到了趙主任,她說老板去銀行貸款,款下來就補發(fā)工資。”
  姚月清皺著眉頭,說:“聽這話好像你專門要錢去了,不是去上班了?”
  老唐猛地一驚,差點說漏了。老唐憨笑:“啊,你不知道,老板事兒多,經(jīng)常不在家,趙主任就是老板了。聽公司人講,她的話,老板是言聽必信的。”
  “老唐,我們不摻和他們的事兒??!我想了,工資補發(fā)下來,你買個電動自行車吧,可別再亂你那個破車子了。公司離家遠,騎車子走一趟也夠累的。”姚月清說著坐到炕邊,顯得很疲倦。
  老唐感激地看著妻子,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心他。
  
3
  
  老唐跟平常一樣準時走出家門。走不遠,他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不知往哪兒走了。
  老唐剛下崗的時候,走了多家公司,到哪個公司都是技術(shù)能手,可是哪個老板都沒有把他聘為工程師。唯獨黃老板手一揮,老唐就成了工程師了,工資三千。老唐一下子就蒙頭轉(zhuǎn)向了。北山廠的工程師都是有學歷的,多年才能熬到這個份上。他這個沒學歷的人,技術(shù)再好,硬件不夠,他連想都不敢想。黃老板看到老唐瞪著眼睛不說話,又加重語氣跟進一句,好好干,公司發(fā)展了,人馬刀槍配齊了,我聘你總工程師!黃老板這個承諾,他不敢想,只是把活干好,每月得到三千元報酬,這才是最實惠的。公司生產(chǎn)防盜門,老唐負責總裝技術(shù)。經(jīng)過老唐組裝的產(chǎn)品,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質(zhì)量問題。黃老板的倒霉,是他違法了,人家把他告到法院,不讓他生產(chǎn)人家已經(jīng)有專利權(quán)的產(chǎn)品,他才悲慘到工資都開不出來的地步。
  老唐迷茫地望著繁忙的馬路,去哪兒找點兒活干?
  老唐想起徒弟盧志林,他在一家門窗廠上班,應該問問徒弟,他們需不需要人手。老唐掏出電話,盧志林一聽是師傅要找活,感到很意外,他安慰了師傅幾句說,公司需要人的時候,一定告訴師傅。
  老唐失望地把手機放進腰間的手機盒里,老唐推著車子,漫無目的的溜達到遼河公園。
  老唐拎著一瓶礦泉水,找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呆呆地望著正在漲潮的遼河。寬闊的河面,涌動起渾濁的波浪,拍打著岸堤。一艘巨大的貨輪,拉響沉默的笛聲,逆流而上。巨輪駛過,犁開一道長長的水溝,泛起雪白的浪花。一群海鳥俯沖在洶涌的巨浪間,偶爾傳來海鳥尖利的慘淡的鳴叫聲。
  老唐在是遼河岸邊長大的,年輕的時候曾和伙伴橫渡遼河,到對岸的茫茫蘆葦蕩里摸魚撿鳥蛋。參加工作后就沒在遼河里洗過澡,更沒有橫渡遼河去對岸撿起少年時的記憶,甚至都沒有這樣來到河邊閑坐過。滄桑歲月,像遼河水一樣不停地流淌,轉(zhuǎn)眼間快要到了花甲之年。望著奔騰的遼河,一股淡淡的憂傷襲上心頭。
  老唐忽地從石凳上站起身,嘆出一口長氣,責怪道,我怎么有閑心在這兒坐著呢,趕快找活去!
  老唐仰脖把半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剛要把瓶子扔掉,抬頭看見一個中年婦女,站在他面前。
  “大哥,把瓶子給我吧,我等半天了!”那女人眼睛發(fā)著亮光,緊緊地盯著老唐手里的礦泉水瓶子。
  老唐下意識地瞧眼手里的空瓶子,一滴水都沒有了,地地道道的一個空瓶子。
   “沒有水了,讓我喝了,你……你早點說??!”老唐覺得不好意思,剛剛進肚的半瓶水應該留給口渴的人。
  “我不要水,我要空瓶子,我是拾荒的。”那女人留著短發(fā),四十多歲,顯得很精神。身上穿戴米色的工作服,胸前有一排小紅字:遼濱二紡廠。
  老唐怔住,二紡廠的女工干這活?文明點講是拾荒的,通俗地稱為撿破爛的??裳矍斑@個女人,一點也沒有印象中撿破爛人那種落魄的邋遢相,老唐把瓶子遞給她,問:“這個瓶子能買多少錢?”
  拾荒女人攥著空瓶子,像攥著一根金條似的,滿臉喜悅:“大哥,去年能賣兩毛錢,今年掉價了,八分一個。”
  “你一天撿多少塑料瓶子,才能掙出功夫錢?”老唐好奇地問。
  拾荒女撇嘴,說:“大哥,你可別小看一個瓶子,我干了三年了,每年的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錢,家里的油鹽醬醋、人情往費、孩子上學都從這破瓶爛罐子、廢紙破爛里出。”
  老唐眼睛一亮,又問:“撿個塑料瓶子就這么大收入?”
  拾荒女人開朗地笑著說:“你沒聽說嘛,干房地產(chǎn)的,趕不上烤羊肉串的,烤羊肉串的,趕不上收破爛的。”拾荒女說完哼哼著小調(diào),走到傍邊一棵大樹下,把空瓶子塞進一個鼓囊的編織袋子里,拎起袋子,搭在肩上,一手又拎起地上的一捆廢紙殼,輕松地走了。
  老唐豁然明白,那拾荒女開朗的笑聲是充滿信心的。她家里生活必須支出,都是從這破瓶爛罐子里出的,這讓老唐驚喜,他要是撿破爛,姚月清的鋼琴夢,不也可以盡快實現(xiàn)了嘛!
  老唐一跺腳,自言自語,沒什么可丟人的。
   “破爛拿來換錢!”老唐喊了一嗓子。樹林里有人扭過頭看他。老唐紅著臉,推車離開了遼河邊。
                               
4  
  
  老唐天生的干什么都講究認真,就是撿破爛,也要把自己武裝到牙齒。
  老唐用鐵絲編了兩個筐,放在自行車貨架兩邊,翻箱倒柜找出手套、套袖、風鏡、風帽和一雙翻毛皮鞋。
  姚月清由妹妹姚月明陪著,去醫(yī)院拍片子回來,看到老唐還在院子里忙活,自行車后面掛著兩個鐵筐,四齒耙子掛在車把上,脖子掛著風鏡,兩臂套上套袖,腳下也換成厚厚的工作鞋。
  “老唐,你怎么這身打扮?像要撿破爛去!”
  姚月清隨口說了一句,卻把老唐驚出一身冷汗。老唐忙迎合地說:“撿破爛的人哪個有這套裝備?公司哪個……干嘛,啊,就是老板要擴建廠子,搬走多年的垃圾山。垃圾山里有些破銅爛鐵,扒拉出來賣錢。老板安排我們這些天就干這活。”
  老唐總算搪塞了姚月清的疑問,開始了拾荒工作。老唐琢磨,遼河公園不能去,那兒已經(jīng)是那個女人的地盤了。老唐來到遼河商場,見到一個垃圾箱,上前就扒拉。老唐用四齒耙子把垃圾箱翻個遍,廢紙殼箱子、空泉水瓶子、酒瓶子等樣樣都能揀點。
  老唐第一次下耙子就有所收獲。他高興地把收獲放到鐵筐里,剛推車要走,尋找下一個垃圾箱,身后有人喊他。
  “哎,你站??!”女人的聲音有些沙啞。
  老唐回頭,眼前站著一位個子矮小,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女人。她肩頭背著一個看不出顏色的編織袋,袋子鼓鼓囊囊的,身邊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背著一捆紙殼。
  老唐怔住了,這才是印象中的拾荒者。那女人上下掃了一眼老唐,干裂的嘴角掛著一絲譏嘲的笑:“看你這身打扮,不是撿破爛的,像偷地雷的,就差沒把嘴捂上了。”
  老唐摘下扣在眼睛上的風鏡和頭上的風帽,說:“大姐你真會開玩笑!我習慣了,上班的時候就得把勞動保護穿戴好。”
  “啊,下崗的!是才干這行吧?”那女人放下袋子,揉揉眼睛,更加仔細地看老唐,似曾相識的樣子。
  “嗯,頭一天,頭一個垃圾箱。”老唐說。
  那女人收斂了笑容:“怪不得不懂規(guī)矩!我告訴你,撿破爛有撿破爛的規(guī)矩。商場前后的所有垃圾箱,歸我老曹婆子,你就不要來找麻煩了。你再來,你的自行車胎就得換新的了!”
  那個男孩湊到老唐的車子后面,伸手就把筐里的東西,麻利地都扔到地上。
  “你…..你們干什么?在哪兒寫著是你的!”老唐氣憤地瞪起眼睛問。
  那女人冷冷一笑:“嘿,你真是才入行啊!干這行的沒有不認識我老曹婆子的,這是我的江山!這是我的自留地!這是我的命根子!多少個撿破爛的看到這塊寶地眼珠子都發(fā)紅了,可他們哪個敢動!你們下崗的老了還有個老保,我和孫子,還指這兒活命呢!”
  老唐不敢面對那雙充滿憤恨和敵視的眼睛,轉(zhuǎn)身推車要走。
  “哎,你先別走!”
  老唐扭過頭,不耐煩地問:“撿那點兒東西都給你了,怎么還要罰款嗎?”
  老曹婆子露出一絲善意的笑:“我看你是個新手,告訴你幾句干這個行當?shù)母[門。別小看撿破爛的,可有不少說道。有固定地方的叫‘看點兒’,你呀‘看點兒’是不行了,好地點都有主了,還是干‘倒腸’吧。‘倒腸’就是弄個倒騎驢,拿桿秤,兜里裝有個幾百元本錢,搖著鈴鐺收破爛。干‘倒腸’要會耍秤桿,會壓價,這才能賺到錢。你現(xiàn)在沒有本錢,也可以‘看點兒’,去小區(qū),像北山廠家屬區(qū)那樣的貧民窟別去,家家有點破爛都攢著賣倆錢。去高檔小區(qū),像什么河畔花園了、湖海假日了。那都是有錢的主,不用的東西都往外扔。我就在那兒撿過海參、鮑魚、沙發(fā)桌子,還有成條的好煙。吃的抽的過期了,我們可以吃啊,可以抽啊。”
  老唐看出來老曹婆子不是在瞪眼說胡??衫咸撇幻靼祝@樣的好事,她怎么不去那地方“看點兒”呢?老曹婆子又爽快地說,我不會騎車子,走不起。我告你,那有‘看點兒’的也不怕。早晨主人們上班順手把頭天晚上的垃圾拎出來扔了。上午十點多鐘,有保姆們的家,保姆收拾完,出來扔一陣。錯過這個時間,你隨便扒摟,撿到錢都是你的。
  老曹婆子說完,喊:“大孫子,把那點兒東西給他,讓他有個開門紅!”
  那小男孩把紙殼、空瓶子都撿到老唐的鐵筐里。老曹婆子一揮手,小男孩跟著走了。
  
5
  
  老唐早起晚歸忙乎半個月,頗有收獲。
  老唐漸漸地悟出竅門了。他發(fā)現(xiàn)每天往收購站搬動廢品的拾荒者,都是短平快的手。而真正以拾荒為生的人,是把拾到的廢品,分類積攢,夠車了再拉到收購站過磅賣掉。這樣做最大的好處是不丟秤。老唐把廢品存放到北山廠原來生產(chǎn)用水的井房。報廢井房在北山根下,老唐把窗戶堵上,又用銹跡斑斑的鐵皮,并湊一個門。老唐每天撿滿鐵筐,就送到井房,分門別類堆放。
  老唐很晚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姚月清納悶問,你們公司的會戰(zhàn)沒有完了,全身一股酸臭味。老唐抬起衣袖嗅聞下,他已經(jīng)嗅不到什么味道了。老唐告訴姚月清,還要干一段時間,老板說了給加班費,能給這個數(shù)。老唐伸出五個手指說,夠給你買鋼琴的了!
  姚月清不屑一顧:“五百元就能買鋼琴?你是異想天開呢!”
  “五千元!”老唐心里有底,兩個月的收獲,肯定能賣出這個數(shù)。
  姚月清哼一聲:“五千元能買個二手琴就不錯了。你呀別費心思了,錢留著給兒子攢著交首付吧。”
  老唐像個勤勞的小螞蟻尋找食物一樣,不停地在這座繁華的河海之城穿梭著。他不戴風鏡風帽了,甚至手套都不戴了,車把子悠蕩著四齒耙子,見到垃圾箱就興奮地從車子上蹦下來,揮舞著耙子尋寶。他不怕見到熟人,也不怕有人喊他撿破爛的。只要能把自行車后面的兩個鐵筐撿滿,送到他的寶庫里,他的心情就像清澈的湖水一樣透亮。
  這天中午,老唐走到遼河邊上的灣畔酒店。老唐把自行車停在大門外的角落里,拎著編織袋進到院子。垃圾箱靠近停車場,他無意中瞄下垃圾箱傍邊的一臺高大的白色吉普車,無意中看下車牌子,忽然覺得很眼熟。老唐凝視片刻,一拍大腿想起來,這是黃老板的車。這個號他太熟悉了,老板不管大小都愛弄個醒目的車牌號,以示霸氣。老唐立刻想到,這個機會不能錯過,一定要見到黃老板的面,把欠的工資要回來。
  停車場的車漸漸稀少,可黃老板的車巋然不動。老唐蹲在遠處的一棵丁香樹下,已經(jīng)耐不住性子了,應該主動出擊。老唐把裝著半袋子收獲的編織袋栓在車輪轂上,用細鐵絲子綁牢,免得黃老板出來開車走了。老唐摘下套袖,兩手捋下灰蒙蒙的頭發(fā),整理下衣服,走進酒店大廳。
  老唐打聽吧臺的一個姑娘,知道黃老板的包房是“良辰美景”。老唐上樓找到“良辰美景”,房門緊閉,半天也不見人出進。一個服務生端菜過來,推門進去。老唐抻脖一望,黃老板坐在一個大圓桌子中間,圍坐一圈人推杯換盞。趙主任坐在黃老板身邊。老唐猶豫下推門進去。
  黃老板抬頭油光锃亮的腦門,猛地一愣,問:“唐工,是你……你也在這兒招待客人???”
  “啊,黃老板,我……我是來找你的,你看我的事兒……”老唐緊張地兩手握在一起不住地搓搓,趙主任麻溜過來,把他拽到了門外。
  “老唐,你怎么攆到這兒來了!老板招待重要客人,你不是給老板難看嘛!”趙主任紅撲撲的臉蛋上掛著怒氣,水汪汪的眼睛充滿鄙視目光。
  老唐話沒吭哧出來話,趙主任從包里拿出一捆錢,說:“這一萬元,拿著走吧,剩下的錢以后再說。”
  老唐拿著錢,手不住地哆嗦,問:“我什么時候上班?”
  趙主任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等著吧,轉(zhuǎn)身回到包房。
  
6
  
  老唐沒有告訴姚月清,他要回來了一萬元的工資錢。老唐要用這錢,把鋼琴買回來,圓了她的夢。
  第二天,老唐換上干凈的灰色的夾克衫,把一萬元悄悄地揣進衣兜里,早早走出家門。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灑落在大街兩邊的柳樹梢上,微風拂動,閃動著斑駁的亮點。老唐騎車走在人行道上,臉上跳躍著亮光,愉快的心情像陽光一樣在他的眉宇間燦爛。
  老唐來到遼河大街上的美樂琴行。老唐早就留心了,這家琴行門面大,出出進進的人不少,還經(jīng)??吹接熊囃T陂T口裝鋼琴。
  老唐不懂鋼琴,看了一圈,有點發(fā)暈了。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鋼琴,油光錚亮像面鏡子,照出老唐那張清瘦的臉。售貨姑娘跟在老唐身后,冷漠警覺的眼神盯著老頭他那雙粗壯的雙手,生怕他伸手去摸鋼琴。
  老唐轉(zhuǎn)到一臺立式鋼琴前面。鋼琴上面放著一個標牌:公主牌立式鋼琴;產(chǎn)地:遼濱市;售價8888元。
  老唐覺得這架鋼琴很適合姚月清用,因為這架栗色鋼琴,雖亮卻無光,反射的影像是模糊的,而且整體顯得莊重古典。老唐伸手剛要摸到琴蓋,售貨女孩說話了。
  “大伯,你買琴嗎?”
  老唐微笑:“我不買琴往這里出溜啥?這個鋼琴怎么不閃亮光?”
  女孩說:“這是啞光漆,鋼琴的一個品種,特點是色澤典雅,有質(zhì)感。”
  “我就買這架鋼琴了。不過我跟你說好,我不懂鋼琴,我老伴懂琴,買回家,她要是挑出毛病,回來退可以嗎?”老唐問。
  女孩搖頭:“不給退,要是有毛病可以換。”
  老唐跟著女孩去吧臺交錢。老唐剛掏錢,手機鈴聲響了。老唐看下機屏顯示,是徒弟盧志林媳婦崔玉的電話,忙接聽。
  “唐師傅,盧志林遭車禍了……在市中心醫(yī)院搶救呢…..”崔玉哽咽起來。
  老唐安慰幾句,放下電話就急忙走出琴行,騎車奔向市中心醫(yī)院。
  醫(yī)院急救室走廊很靜,崔玉和盧志林的工友小王在門外焦急地等待。崔玉看到老唐進來,禁不住地抽泣起來。護士催促崔玉去交錢,崔玉哭泣說,馬上去張羅錢。
  老唐猶豫下,把兜里的一萬元錢掏出來,交給崔玉。
  “唐師傅,這……這錢是給姚老師買藥的吧?我不能用,姚老師也正需要錢!”崔玉淚眼汪汪地看著老唐,沒有接錢。
  “小崔,趕快拿著!這是我要給姚老師買鋼琴的錢,那玩意兒早彈一天,晚一天彈沒什么。搶救小盧的命要緊啊!”老唐把錢塞到崔玉的手里。
  老唐看到崔玉把錢裝進包里,如釋重負地呼出一氣,就像這一萬元能決定盧志林的生死。老唐坐到鐵椅子上,忽然感到急救室的走廊里少了一個人。
  “小崔,志林老板還不知道信嗎?”
  崔玉的眼淚刷地往下滾落,哽咽地說:“告訴老板了,他說不管!”
  “什么?不管?”老唐愕然了。
  小王氣憤地瞪著眼睛大聲說:“老板說我們?nèi)ジ苫畹拈T店,不應該走文翠崗,是干私事繞道走才發(fā)生了車禍。大華崗在修下水道,我和志林才繞道走的。老板說逃逸車抓到了,讓肇事者拿錢。”
  “這不是混蛋嘛!心太黑了!我去找他說理去!”老唐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急匆匆地走出醫(yī)院。
                          
 7
  
  半夜,老唐才回到家。姚月清沒有睡,亮著燈。盡管老唐電話告訴她,盧志林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但她還是惦記。老唐把去找盧志林老板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老板自知理虧,拿出了五千元看病錢。姚月清說,小盧兩口子在市里也沒有個親人,我們要幫他們一把。老唐聽到妻子的話,心里踏實了,那一萬元的事可以實話實說了。老唐把得到一萬元工資錢,鋼琴沒買成,把錢借給了崔玉的事如實地說了出來??伤炎约喝炱茽€的事,隱瞞下來了。
  姚月清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老唐,謝謝你,你還真要給我買鋼琴??!我不彈琴了,身體越來越遭,不知道哪天躺下就起不來了。”
  老唐心里難受,整夜未眠。姚月清卷曲著身子,偎在炕頭,像一棵倒下的老樹,已經(jīng)沒有了活力。姚月清跟他過了大半輩子,喜愛一臺鋼琴都買不家來,自己真是窩囊??!老唐握緊拳頭,狠自己無能!老唐琢磨,堆在水房里廢品能賣幾個錢,再撿一個月廢品也許能湊夠鋼琴錢??墒菚r間太長了。姚月清睡前的話讓他心酸。她身體每況愈下,真的躺在炕上起不來了,別說彈琴,就是摸下鋼琴都費力氣,如果這樣我要后悔一輩子的!
  老唐想到這兒,慢慢地坐起身,生怕驚醒姚月清。老唐實在睡不著了,還不如出去走一圈,能也撿到兩筐廢品。老唐剛把腳挪下地,姚月清翻個身說:“這么早起來干什么?”
  老唐支吾道:“我……我渴了,喝口水,你睡吧。”
  “你根本就沒睡著,翻來覆去的想什么呢?”姚月清輕聲地說。
  老唐笑下:“那你也沒睡著???好了,咱倆都睡吧。”
  老唐重新躺下,可一點睡意沒有。自己一生勤勤懇懇,在企業(yè)上班的時候,所有遇到的難題,他都能琢磨出解決的辦法來。在廠子提起“唐萬能”無人不曉。老唐問自己,鋼琴有什么難的?如果到鋼琴廠買件組裝,肯定比銷售價便宜。
  老唐想出了路子,興奮起來,眼睜睜地盼望天亮。
  初秋的早晨有些涼爽,地面鋪滿一層薄霜,車輪碾過,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跡。老唐深吸幾口沁入心脾的新鮮空氣,抖擻著精神,來到早市車場,雇了一輛小型貨車,到水房把滿屋廢品裝上車,拉到廢品收購站賣掉。四十多天的拾荒,總算有了收獲,賣了兩千八百元。老唐揣著錢,找到一家叫“西伯爾曼”的鋼琴制作公司。
  公司老板丁紅建好像沒有聽清老唐的話,問:“你是說你買鋼琴配件,自己組裝,是這個意思吧?”
  老唐點頭。
  丁紅建上下打量老唐,消瘦的身板,黢黑的臉,手指粗壯,蓬亂的灰白頭發(fā),就是一個干粗活的人。遼濱市是有名的樂器城,東北鋼琴廠是遼濱市最大的樂器廠,曾和北山廠支撐著遼濱市的半壁江山。丁宏建在鋼琴廠技術(shù)崗位工作了二十多年,全廠三千多職工,盡管不全認識,可是打眼一看都臉熟。眼前這個老工人,肯定不是鋼琴廠出來的人。
  “你是東北鋼琴廠的嗎?干過裝琴的活嗎?”丁宏建抬眼盯著老唐。
  老唐拘謹?shù)卣f:“我是北山廠的,沒……沒裝過琴。”
  丁宏建嘲諷地笑了:“呵,北山廠的技工,可這不是擺弄鐵塊子的活。鋼琴廠的裝配工,沒有三個月的實踐,是裝不出一臺合格的鋼琴的。你別拿錢開玩笑了!”
  老唐急切地說:“老板,我……我妻子就想有一臺鋼琴,我沒有多少錢,只能買配件裝。我妻子…….有病,我無論如何要圓了她的夢啊!”
  丁宏建看到老唐渾濁的眼睛黯淡了,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問他,鋼琴分為三角琴和立式琴,有亮光漆和啞光漆,你要裝那種琴。老唐說,要立式的啞光漆的琴。丁宏建告訴他,啞光漆的鋼琴,要比亮光漆的貴。
  老唐沉默片刻,說:“我要啞光漆,我妻子化療頭發(fā)已經(jīng)沒有了,平時都不照鏡子,亮光漆像鏡子一樣,不行!”
  丁宏建是出于好奇,還是同情,他說不準,抑或都是。丁宏建沒有跟他提鋼琴配件的價錢,就安排老唐到總裝車間,跟著學裝琴。老唐每天早來晚走,坐在一個裝琴的女工身邊,當起徒弟。老唐時不時地請教,弄得那個年輕女工的臉總是像蘋果一樣的紅。
  第三天老唐就找丁宏建買配件。丁宏建從老唐的眼色里,看到他的自信。老唐掏出錢,放到丁宏建的桌子上說,老板,這錢肯定不夠,差多少錢,我一定補上。丁宏建把錢推過去說,錢肯定要,你先裝著看。
  老唐在總裝車間一角,搭起了他夢想的舞臺。沒有人來打擾他,甚至丁老板都沒有來看過他一次,好像整個總裝車間沒有老唐的存在。
  老唐著急。姚月清精神萎靡,全身疼痛。姚月明讓姐夫請假,送姐姐住院。老唐懇求小姨子,陪姐姐住院去吧,他再有兩天時間,就把活攆出來了。姚月明憤恨地瞪著老唐,老板給你都少錢,連老婆的生死都不顧了。老唐苦笑著,無言以對。姚月清躺在炕上,有氣無力地說,讓你姐夫去吧,不干完活,在家也沒有心思……
  老唐很著急,但是老唐做起活來從不馬虎。他心里火急火燎,可手頭卻一絲不亂。每根琴弦,每個琴鍵,都恰到好處地安裝到位。五天過去,老唐把最后一個配件——鋼琴蓋的螺絲擰好,一臺完整的立式鋼琴,在老唐的手上誕生了!老唐抹把臉上的汗,悄悄地嘟囔,月清,你的夢實現(xiàn)了!
  丁宏建讓調(diào)琴師把音準調(diào)好,他要親彈試這臺鋼琴。
  彈完一曲,丁宏建詫異地看著老唐半天,問:“你真是頭一次裝鋼琴?”
  老唐點頭道:“是,怎么有毛???”
  丁宏建搖頭:“老國企的工人真了不得??!唐師傅,快把琴送家去吧。”
  “不能送家里了,老伴住院了,我要送到病房去。”
  老唐說著又把錢掏出來,丁宏建摁住他手,說:“先讓大嫂彈下,她不滿意,你可以再裝一臺。錢以后再說。走,我跟你送琴去!”
  鋼琴要抬進醫(yī)院病房,護士阻攔。丁宏建跟護士講了這臺鋼琴的來歷,護士感動了,才讓他們把鋼琴抬進姚月清的病房。
  “月清,你起來看下鋼琴,你想的鋼琴!”老唐趴在姚月清的耳邊說。
  姚月明把姐姐扶起來,姚月清迷蒙的苦澀的眼睛,閃出一絲亮光,繼而又黯下來,微顫地說:“不讓你花錢買,你……”
  “大嫂,這鋼琴沒花錢,是唐師傅自己裝的。我決定讓唐師傅到我的公司上班,他是個人才啊!”丁宏建大聲地說。
  老唐握住丁宏建的手,淚水止不住地從干枯的眼睛里涌了出來。
  姚月清久久地凝視著老唐,淚水無聲地滾落。姚月清一下子趴在鋼琴蓋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哭泣像哀怨的琴聲,在病房里低回……
  
  
  
  

上一篇:

下一篇:北京的藕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