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我家后院里有一棵老柳樹。
它茁壯地生長在兩棟老式日本房之間。它的歷史有多么久，誰也說不清楚。粗壯的樹干一個人還摟不過來，枝葉茂盛。最高處的樹葉已經(jīng)搭在二層樓的屋頂，樹根緊緊扎在圍墻下面，大半部分身子的傾斜在圍墻外的人行道上。
到了春天，遠遠看去，一根根柳條從上面垂下來，隨風飄動，柳條上長出許許多多嫩嫩、綠綠、細細的柳葉，讓人感受到了濃濃的春的氣息。
在老柳樹的東面，靠路邊房子一樓的外墻上，掛著白色油漆的方形牌子。上面寫著“祖?zhèn)髦嗅t(yī)、主治婦科”中間是個紅十字，十分醒目。
這家診所的大夫姓于，在家里排行老二，盡管腿腳不好，休息時卻很喜歡和我們這幫孩一起踢足球，衣服就放在老柳樹下面的圍墻上。鄰居的孩子有個頭痛腦熱的他手到病除，所以我們大家都喊他叫：于二叔。他的醫(yī)術遠近聞名。每天早晨上學，我都會看到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于二叔結婚晚，妻子是紡織廠的工人，二個女兒很小，但生活得很幸福。
“文化大革命”來到了，不知什么時候，于二叔家的門被造反派大字報糊得滿滿的。槍斃逃兵于×××，揪出叛徒于×××，打倒美國特務于×××，的標語，在他的門口的外墻上貼的一層又一層。連老柳樹的樹干上也貼上大字報。于二叔被造反派送進牛棚了。住了一個階段，于二叔又被釋放回來了。周圍的鄰居很奇怪怎么回事？
夏天來了，附近鄰居都喜歡飯后出來聚集在老柳樹下乘涼。嫩綠的柳葉在路燈的照耀下閃著光，枝條閑散而輕柔地晃動著，鵝毛似的飛絮時不時地灑落下來。我和幾個年輕人悄悄圍在于二叔跟前，好奇要他講講這段“逃兵”的經(jīng)歷。
原來，抗美援朝開始后，于二叔在志愿軍的某部汽車運輸連任副連長。多次冒著槍林彈雨往返于祖國與朝鮮戰(zhàn)場之間，出色完成運輸任務榮立了兩次三等功。
一天，上級首長命令他帶著五輛大卡車回國內(nèi)拉回重要的戰(zhàn)備物質(zhì)。那天夜晚，在返回途中，汽車剛剛踏過被封凍的鴨綠江不遠的地方，天空中就下起鵝毛大雪，坑坑凹凹起伏不平的路面結冰后很滑，又看不清方向，為了避免美國飛機發(fā)現(xiàn)目標，他們不敢打開車燈。汽車只能緩緩在雪地里行駛。大約走在一個山溝里時，突然有幾架美國飛機，在他們頭上“嗡嗡”發(fā)出聲音低空盤旋進行偵查。他們立即停止了汽車行駛，默默地停在路旁。不一會，飛機走了。當他們正準備啟動發(fā)動機時，美國飛機又調(diào)回機頭，向他們?nèi)酉聨最w炸彈，并瘋狂進行低空掃射……等他醒來時已是火光沖天，自己雙腳下的鮮血已染紅了雪地，他撕開了襯衣將受重傷的右腿簡單的包扎一下，然后又慢慢爬到每個車前檢查……看到一個個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都倒在血泊之中，他難過地失聲哭了起來。
我雖然沒有當過兵，當時聽于二叔講述到這里，那種失去戰(zhàn)友的心情，也使我感動得留下了熱淚。
北風還在呼呼的刮著，于二叔的視野中是一片陰森森的銀白，沒有槍聲，沒有喊聲，大地上一片安詳。在冰冷雪地里他的頭腦逐漸清醒起來。他有一種迫近死亡的惶恐和絕望。心里明白：在這等待著戰(zhàn)友相救，時間久了，這么寒冷的天氣，就會凍死！拖自己受傷的腿想站還站不起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里離祖國不遠，一定要爬回去！
他就往北方—鴨綠江方向，冒著零下三十多攝氏度，饑腸轆轆勇往直前爬著，爬去……一天一夜過去了，當他快爬到江邊，看到一個老大爺在江中破冰撲魚時，他就喊了一聲，大爺！以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聽到老人喊聲：同志，同志，快醒醒！自己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躺在老鄉(xiāng)的熱炕頭上兩天了。老大爺全家忙活起來，又是燒水又是做飯，幫他擦干凈了身上的血跡，換了套衣服。村里又急急忙忙派人用馬車把他送進附近部隊的醫(yī)院里。
半年后，基本能動彈了。他拄著拐杖拖著受過骨傷的腿，請假回家療養(yǎng)。又過了半年時間，身體痊愈。要求地方政府幫助聯(lián)系回部隊上前線，但這時抗美援朝已經(jīng)結束，部隊開始陸續(xù)回國了。
當他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后，再要求組織安排工作時，政府有關部門說，你的問題需要調(diào)查清楚再說。去了一趟又一趟，等啊等啊，幾年過去了。他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想找自己的戰(zhàn)友證明，同期入伍的戰(zhàn)友犧牲了，他所在的部隊在某次戰(zhàn)役中……
他又一次絕望了，沒有辦法，只好在家跟老父親學起了中醫(yī)。漸漸地可以在家獨立開診所維持生活了……沒有想到，“文化大革命”卻蒙受不白之冤！
那時年輕的我非常不理解，聽完于二叔的講述，我深深感到戰(zhàn)爭是多么的殘酷啊，許多優(yōu)秀的人民子弟兵為了祖國的利益英勇倒下了！而在戰(zhàn)場上不怕流血犧牲的于二叔，卻遭受到了這樣的不公正待遇啊，我心中為此深深感到不平，我忽然覺得他就像挺立在公路旁照亮夜晚的路燈一樣，這一盞與那一盞之間像兩棵獨立的樹，并沒有什么關聯(lián)，是多么的孤寂無助??！
秋天到了，老柳樹的葉子已經(jīng)開始慢慢地變黃了。它的葉子，如果全部變黃了，我想應該象稻田一樣漂亮。葉子落下來的時候，會象天女散花一樣美麗。
那日，我在老柳樹底下見到于二叔。
他帶著解放帽，中等身材還是那樣的精神。但那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已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他興奮地告訴我，黨的三中全會召開后，他的問題才有了眉目。組織上從某部隊醫(yī)院殘缺不全的資料中，查到了當時他住院時的記錄，給他恢復了名譽，享受退伍軍人待遇。安排在區(qū)中醫(yī)院工作，后來又當了副院長。
于二叔激動地告訴我，當他用雙手接過有關部門發(fā)給他的證書時，兩發(fā)鬢白的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啦！……那些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們形象一個一個又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一夜他失眠了！聽到于二叔落實政策的喜訊，我也十分欣慰，但覺得它似乎來的太遲了點吧！
每到清明節(jié)和過年的時候，于二叔都要在家里燒上幾株香，放上幾雙碗筷，永遠的緬懷，悼念那些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當祭桌上一綹綹青煙裊裊升起時，他就會無限深情地對親人們說，與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比，我還是幸運的，因為，我還活著！
那是一個嚴寒的冬天，我又回到兒時居住過的地方。
可于二叔已經(jīng)過世不在了。那棵老柳樹還在。皚皚白雪將樹干蓋了厚厚一半，它露出的樹皮又黑又粗糙，顯得那么的蒼老。就像一個飽經(jīng)風霜老人的手。它激起了我對可敬的革命老人于二叔的無限思念：是啊，在一個進取的社會里，人們心靈中信仰的綠洲不能荒蕪，我們更應該渴求信仰的溫暖和陽光。
在這個漫長的時間里，很多的事情都已經(jīng)被歲月的長河沖刷，蕩滌，漂白，以至于變成了滄桑的回憶，但是，永遠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那老柳樹下的人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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