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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海岸桃花
來源: | 作者:高海濤  時間: 2019-12-02
1.  
 
  從地圖上看,大海比陸地更顯得平靜。這是美國女詩人畢曉普的發(fā)現(xiàn)。在一首題為《地圖》的詩中,她以挪威為例,說世界上有些地方就像地圖,陸地上山川起伏,要遠比大海更波濤洶涌,所以有時連野兔都會茫然,它們往往會心神不寧地奔向海邊,然后又急急地收住腳步,再回頭往山里竄去。
  畢曉普不愧為桂冠詩人,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之間,她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奇有趣的地圖美學。而不久前的七月,我和幾個朋友到綏中看海,有一刻恍然覺得,我們真可能是一不小心,走到了畢曉普的地圖上。
  這里是渤海灣的最西端,一片浩大的海域,卻仿佛可以壓在玻璃杯下,靜謐如畫,栩栩生動。海岸邊,幾個遼西意境的小村鎮(zhèn)逶迤錯落,一個個神清氣爽、風物高閑的樣子。因為彼此都離海很近,如果要把它們的名字標上地圖,我想可能就得標在海面上了。地圖的規(guī)則就是這樣,有的湖泊的名字需要舉在山峰上,有的山脈的名字需要印在河谷上,有的河流的名字需要寫在草原上,而海邊的城市和村鎮(zhèn),有的就需要把名字標在海面上,看上去就像跳出海面的方塊魚。
  綏中素稱“關外第一縣”,南襟渤海,北枕燕山,向西不過數(shù)里,雞犬之聲相聞的地方,就是山海關。進關后抽袋煙,磕磕鞋里的土,就踏上中原大地了。這是進關,出關呢,按習俗也是磕磕鞋里的土,在綏中吃碗餄饹或蕎面條,你就是站在了東三省的地界,面對的是白山黑水的關東大地。
  一道山海關,兩邊都是千里沃野,但進進出出,你都得在綏中落腳。
  山也在這里落腳,海也在這里落腳。
  這里山勢的不凡和迥異,從地圖上就可盡收眼底。燕山一脈從云中北折而來,未到海邊就收住翅膀,就仿佛這蒼莽古遠的大山,正準備從青銅般的雨燕變身為白銀般的海燕似的。燕山東段,是橫貫漠北的奴魯爾虎山,兩山聯(lián)袂,塑成冉冉丘陵,綿延整個遼西,蘊藉好大風水。
  山有了風水,海也就有了風韻。這田園風的海,恰如《詩經》里的蒹葭篇,一片清風白水,足可澡雪心胸。還有一句英文成語: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譯過來就是“平淡的生活與高遠的思想”,我喜歡這句成語,覺得此刻它就蘊含在每一朵浪花中,并顯得陌生而別致。
  真的有一只野兔,在一叢馬藺花下?lián)渌分?,它東張西望的樣子煞是可愛,但很快就竄入草叢不見了。它是來印證我的話,或是來印證畢曉普的詩吧。它的眼神似多少有點難為情,意思是說:你看,我們綏中的野兔,有時也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海了。 
                             
2.
    
  這里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但卻是我的名字誕生的地方。
  那是在我童年的時候,許多年前,一個在遼西鄉(xiāng)間久負盛名的盲人住到了我家,他是我的堂兄,名叫修河。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可能是為了要記住一個事件,據(jù)父親說,修河哥清秀的雙目就是在某次修河中失明的。失明后的修河哥自謀生路,不僅學會了算命,還學會了唱曲,背著一把三弦琴,走遍了整個遼西邊地。有瞽有瞽,遼西獨行,在我的記憶中,修河哥畢生都哼哼呀呀地走在路上。
  修河哥那次到我家的時候,正趕上家里要送我去上學念書,父親和五叔在商量給我起大號,也就是學名。修河哥甫坐炕上,用濕毛巾擦拭兩遍黃凈的臉,一句話就定了乾坤:聽我兄弟五音洪亮,跟大海波濤似的,我看不如就叫了這名吧。五叔說:你一個盲眼人,能知道海是個什么樣!修河哥用盲眼翻了他一眼,說五叔你是沒到過綏中啊,我不能看,還不能聽嗎?那海大了去了,咚咚的,沒日沒夜地響,活像二郎神敲天鼓呢。
  年輕的修河哥,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去兩個地方,一是北邊的科爾沁,一是南邊的綏中。綏中有大海,科爾沁有草原,它們不僅讓風華正茂的修河哥心馳神往,也讓童年的我多少次耿耿難眠。我曾夢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變成盲人,跟著修河哥南來北往地走,要不就像前村的義州哥那樣,給修河哥領道也行。長大后我讀惠特曼的《草葉集》,最喜愛的就是其中的《大路之歌》——
 
           走啊,帶著力量、自由、大地、暴風雨,
           健康、勇敢、快樂、自尊和好奇……

    
  我想,走在路上的修河哥至少是快樂和自尊的,或者,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他就是一條河,從遼西邊地流向草原,再從遼西邊地奔向大海。
  實際上,有一段時間我們真的只叫他河哥,那是在文革歲月,聽見到處有人喊“反帝反修”,“斗私批修”,修河哥閉門思過,沉吟不語,三天后主動提出要簡化自己的名字,讓我們直接叫他河哥。這樣宣布的時候,我們看到他臉上有一抹莊重得近乎絢爛的表情。
  河哥——許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斷簡殘編的名字更讓我感到心動,“昨夜微霜初渡河”的河哥,“回望高城落曉河”的河哥,正是他,讓我對丘陵以外的世界充滿了向往。更何況,河哥帶回的海螺是那樣的奇美,帶回的海梨是那樣的甜脆。海梨就是綏中特產的白梨,河哥每次從綏中回來,都要當稀罕物分給大家。這種白梨的滋味是老家的山梨無法比擬的,老家的山梨里面酸酸的,外面麻麻的,而且皮厚得像層布。因為有了山梨,白梨就被我們稱作海梨。山梨是黑的,海梨是白的;山梨是酸的,海梨是甜的,這在我當年的聯(lián)想中,就仿佛山是黑的,海是白的;山是酸的,海是甜的一樣。          
                            
 3. 
   
  在綏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掩飾如歸故里的親切感。其實我的老家離這里還遠,如果跟隨那只從海邊竄回山里的野兔,至少要翻過十五個山頭,才能找到我童年的足跡。但不管是因為我的名字,還是因為修河哥,初次到這里的我,心中卻充滿了濃烈如酒的鄉(xiāng)愁。
  你好嗎,故鄉(xiāng)的海?
  七月正是渤海灣的低潮期,海水普遍顯得淺而透明。我們住在海邊的渡假村,這是一個梨花院落,而且房間的果盤里就放著白梨。品嘗這久違了的白梨的滋味,想起童年往事,眼睛不免有些濕潤。出門不過二百米,就是大海,雖然海水不可能是甜的,但浪花確實很白,還有修河哥所說的天鼓之聲,仍在那里不舍晝夜地轟響著。
浪碧沙白處,我看到一個男孩裸身伏在那里,正勤勉地雕塑著哈利.波特的城堡,剛見規(guī)模,就被嘩嘩涌來的潮水淹潰。于是男孩換個地方,又開始雕塑一條童話船。如是再三,男孩都是滄桑無倦的神態(tài)。而離男孩不遠的地方,一只非常好看的青花瓷瓶在陽光下靜靜地斜倚著,也是一副潮來不驚,潮去不語,與男孩比著耐心的樣子。
  那只瓷瓶藍白相間的色調和哲思飛動的氣質,我覺得恰可以象征這里的海。海和海是不一樣的,正如藍和藍也是不一樣的,有的海像景泰藍,有的海像青金藍,而這里的海,則像極了中國的青花,它很藍,卻藍得像被水漂洗過似的,沉靜而清雅。
  可這樣的藍色,這樣的美景,當年的修河哥能領略得到嗎?作為一個盲人,他大概只能坐在沙洲的一角,像古希臘的荷馬似的,靜靜地聽著海浪拍岸的天鼓之聲,包括近岸的樹,他也只能憑借樹上的鳴蟬,捕捉一絲半縷南風或西風的消息。
  修河哥——河哥——荷馬,想到這里我突然了悟,那個為我找到正確命名的人,他的正確命名應該是荷馬。荷馬哥,從現(xiàn)在開始,我決定就這樣稱呼你,從現(xiàn)在開始,從故鄉(xiāng)的這片海開始。
 
4.
  
  在綏中的歷史上,荷馬哥肯定不是第一個到這里打卦唱曲的盲人。綏中在清光緒二十八年建縣,而早在明代已是要塞,六分青山,三分碧海,農桑漁業(yè),逐水而興。盲人們從關內關外來到這里,自然都是為混口飯吃。在遼西長大的荷馬哥也是如此,與眾不同的只是,荷馬哥比所有的盲人都更像荷馬。
  盲人說唱,自古有之,解放后雖力倡移風易俗,民間卻仍不乏喜好者。而在整個遼西地區(qū),說唱最有名的就是荷馬哥。
  荷馬哥開始唱曲的時候,先閉起眼睛(盲人也會閉眼睛,就那神態(tài)),并把雙手靜放在琴弦上,這種姿勢,我懷疑他是在科爾沁草原上,向蒙古族的歌手們學的,就像史詩《伊戈爾遠征記》所描述的那樣:“歌手把雙手放在琴弦上,如同放蒼鷹去追捕獵物”。然后,聲如裂帛,歌手才高貴而蒼涼地說唱起來:  
            研研墨膏膏筆無從下手,
            聞聽說關東城地面太寬……

  這段唱詞叫《一枝花捎書》,我小時候在老家聽荷馬哥唱過。是說有個山東或河北的小媳婦,丈夫闖關東多年不歸,她想托人捎封家信,卻又不知捎到哪里,于是就點出了許多關外的地名——
    
            出了關你就先到綏中縣,
            中后所王寶鎮(zhèn)大海連天,
            錦州城義州城不通御路,
            有杏山和松山緊緊相連,
            小凌河大凌河土默特右,
            科爾沁呂陽驛廣寧平山,
            十三店中安堡小黑山鎮(zhèn),
            半拉門新民村巨流河寬……

   
  這段唱詞沒有情節(jié),魅力就在于點地名。而顯而易見,最歡迎這段唱詞的是綏中人,因為不管關東地面上有多少村縣州府,首當其沖的總是綏中,就像一群大雁往南飛,綏中就是那只領頭的雁??梢哉f,這里不僅是闖關東的起點,也是東北歷史文化的一個原點。而當年的荷馬哥,就是坐在這個原點上,目送歸鴻,手揮三弦,歡度著他幽暗而奇異的青春年華。這個深受愛戴的盲人歌手,他歌唱的時候全神貫注,對大海看都不看,但誰都知道,他心中裝滿了對大海的愛。
    
5.

  不知道荷馬哥是怎樣愛上大海的。
  上大學時,老師講過狄金森的一首詩,說那是以盲人的視角來寫的:“我從未見過荒原/也從未見過海洋/卻知道石楠的樣子/也知道波濤的形狀”。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像荷馬哥這種情況,連續(xù)二十年(這是我們的大致估算),每年都如期來到海邊,他到底是見過大海的人,還是沒見過大海的人呢?
  連續(xù)二十年,這需要一種怎樣的癡迷。英文中有個詞叫sea fever,中文可譯為“海癮”。我想荷馬哥就是一個有“海癮”的人,他每年都和大海有個約會,就像他每年都和草原有個約會一樣。
  這片土地一定清楚地記得,那些年每到四月,當渤海灣的潮頭和燕山茱萸的花瓣像剛被煙頭燒過,還未真正被點燃的時候,那個丘陵邊地的年輕盲人就如期而來。他點劃著一根細長的盲杖,走著荒草叢生的小路,而被他走過的小路,倏忽之間,就在他身后變綠了,就像是一條條綠色的小河。
  荷馬哥走遍了綏中的山山水水,隨時隨地,都可以駐唱幾天。調兒是現(xiàn)成的,二人轉、大鼓書,隨心轉換,而且他還有個絕活,能現(xiàn)編詞,不管走到哪兒,都能唱出那里的風物與傳說。比如在萬家鎮(zhèn),面對那一組石門狀的巨大礁石,也就是當?shù)厝藗髡f的“姜女石”, 他就會唱起孟姜女的來歷,如何千里尋夫范喜良,如何哭倒長城萬里長,后來又如何碰見了秦始皇,等等。他唱的是內蒙的爬山調,當?shù)厝擞X得,只有用這個調來唱孟姜女,才分外好聽——“十五的月亮圓又圓,孟姜女生得賽天仙”……“大雁南飛也有北歸日,你為何一去不回家門”……“三百里黃沙八百里坡,拼死拼活要見我喜良哥”……
  聽到最后,男男女女都落下了眼淚。
  而在九門口,他又給鄉(xiāng)親們唱起明代薊遼總兵戚繼光如何修筑這段“水上長城”的故事,中間穿插一片石、點將臺、望海樓的傳說,再感興幾句陳亮的《水調歌頭》:“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聲如金石,感動著千古英靈,萬頃風濤。
  這就是當年的荷馬哥,他能講述金戈鐵馬的歷史,也會歌唱纏綿悱惻的愛情。但他自己是否經歷過愛情,卻從來沒有人知道。
  想起法國畫家莫奈的故事。說莫奈在一個橋邊寫生的時候,不經意地發(fā)現(xiàn)了池塘里的睡蓮,而此后的二十年間,他年年都要回到這里,就為了畫那些夢幻般的睡蓮。這給人一種意象,仿佛他畢生都是和睡蓮、池塘、云朵在一起似的。
  二十年,這與荷馬哥的經歷是相似的。但不知在綏中的大海上,是否也有讓荷馬哥魂牽夢繞的睡蓮呢?
 
6.
 
  也許,海是荷馬哥的一個夢。
  中午海邊最好看的景致是樹,中國民俗有“賞午”之說,賞午就是賞樹。周邦彥《滿庭芳》詞:“午陰嘉樹清圓”,是夏天獨有的審美情趣。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我想起了契訶夫的雅爾塔。據(jù)說,契訶夫在雅爾塔的海邊給朋友寫信,說海邊有一座花園,又潔白又美麗,不僅開滿了白色的櫻桃花,姑娘們也都穿著盛夏的衣裙。但接著他卻出人意外地寫道:花園外面,天正下著雪。
  這種“鑲著雪花的夏天”,該多么令人向往。
  綏中海邊的夏天,那外面是不是也鑲著雪花呢?七月的海風帶著咸味,偶爾真透著絲絲清涼。遠處幾個姑娘的裙子被風挑逗起來,相互嬉笑著捋平,想起古代樂府中就有“羅裙易飄飏,小開罵東風”的句子,不禁感動,無論什么時代,風總是風的樣子,女孩總是女孩的樣子。
  早聽人說過,綏中的女孩有個特點,那就是不管晴天雨天,頭發(fā)總是濕漉漉的?;蛘哒f,她們的頭發(fā)是水黑色的,正如她們的裙子是水紅色的。而不管是水黑色還是水紅色,我覺得都像荷馬哥當年的夢的顏色。
  一個巨大的沙盤擺在我們面前,解說員介紹說,說這是正在建設中的一個開發(fā)區(qū),已被省政府正式命名為“遼寧東戴河新區(qū)”。命名的理由很簡單,綏中離北戴河很近,離南戴河也不遠,從地理方位上看,正位于古稱“渝水”的大戴河之東,也就是河的右岸。   
  海的左岸,河的右岸,這就是荷馬哥哼哼呀呀走了二十年的地方。
  從沙盤上看,整個新區(qū)就像一柄綠色的如意,而就在那邊緣上,嵌著一小片柔麗的粉色,問是什么標志,解說員說是桃林。為什么是桃林呢?解說員答不上來了,她不好意思地攏了攏頭發(fā),如果她這時揚一下手,我想說不定會甩出一串水珠來。
  后來,還是當?shù)匾晃蛔骷腋嬖V我,說那片規(guī)劃中的桃林,其實主要意在表現(xiàn)夸父追日的主題,即《山海經》里所記載的,夸父與日逐走,渴欲得飲,北飲大澤,未至而死,所棄旅杖,化為桃林。我問,這神話與綏中可有關系?答曰當然,北方渤海,即夸父欲至未至的北方大澤。這種解說,或有牽強,但我寧愿相信。從神話學的角度看,夸父的形象無非是人民追求光明、夢想、幸福的象征,這是對春天的追求,前赴后繼,死而不已,千萬年的旅杖,該化作多少桃林。
  那么,這片規(guī)劃中的海岸桃林,有沒有一棵桃樹是屬于荷馬哥的,是荷馬哥的盲杖所化呢?這樣想著,不禁悄然淚奔,仿佛荷馬哥面向大海講過的故事,面向長城唱過的歌謠,都剎那間桃花朵朵地開放了。
  告別綏中的時候,我們看到一些設計別致的海景房、豪華氣派的商務樓已經在海邊矗立起來,而不遠處仍是大片樸實茁壯、日益成熟的莊稼,三十六陂正在開花的高粱,二十四橋正在抽穗的玉米。那里是荷馬哥的綏中,而這里,東戴河即將掀開新的歷史。
  浩淼的海灣,像黑土地的藍領巾,在這里隨風顫動,洪波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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