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創(chuàng)作確實進入了長篇小說強勢、短篇小說弱勢的時代了嗎?答案幾乎是肯定的。在幾十年前,小說家還可以憑借一兩個絕妙短篇雄踞文壇。如今,似乎再也回不到那個年代了。短篇小說稱雄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墒牵覀兊拈喿x不是已經進入快餐年代了嗎?這個年代里不應該是短篇的年代嗎?結果是讀者偏偏不待見短篇小說,篇幅短小的短篇小說硬是沒能在快餐閱讀盛行的年代占據(jù)一席攤位。原因何在?我想,快餐閱讀失去的不僅僅是耐心,還有崇尚雅致、精道、意味的審美趣味??觳褪介喿x抵制的并非長度,是精致以及欣賞精致的耐心。于是,快餐閱讀不容分說,一并把短篇小說也丟進了角落。
短篇小說的命運可想而知,短篇小說寫作的命運也可想而知。于是,我們很難再看到專心寫作短篇小說的小說家了。大家一哄而上,去更大的篇幅里搶占自己的領地。短篇小說越來越像小說家疲勞時的一次小憩節(jié),或是對大制作的邊角余料的善意拼接。那些裁剪剩下的材料棄之可惜,于是懷著浪費可恥的心態(tài)鼓搗出一個個短篇出來。就這樣,一篇篇拖沓、粗糙、語焉不詳、渾渾噩噩的短篇小說便誕生了,于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基因劣等的作品構成了短篇小說今天的基本景象。
想讀到精致、靈巧、韻味十足的短篇小說越來越難了。
因此,我們就更應當重視幾位遼寧小說家的堅守,謝友鄞、孫春平、周建新、白天光、于曉威、李鐵、女真、張魯鐳等等,他們每年甚至每個季度都發(fā)表質量上乘的短篇小說。他們置當今的小說風向于不顧,一磚一瓦搭建自己的短篇小說世界。
這個季度,謝友鄞的《這條河也留不住你嗎?》令人驚訝。首先,它足夠短。在從前,把小說往長里寫需要耐心,在今天,把小說往短里寫需要狠心。不到兩千字,完了。確實完了。它非常完整,極其完滿,甚至完美。其次,它的意味充足,像一段汁水飽滿的甘蔗,解渴、耐咀嚼。一個在遼西邊地旅行的詩人路遇邊地女孩。一個女,一個男,有調情的因素在里面;一個外表補拙、內心通透,一個看似精明,實則愚鈍,女的不經意間救了男的兩次性命;一個堅守領地,一個惶惶然不知所蹤。一條河留不下后者,后者狼狽不堪,最終還是逃走了。兩個人物被小說家寫的活龍活現(xiàn),余味淼淼,并充滿啟蒙的味道。謝友鄞的邊地小說已經積淀出一個獨特的世界,它像一個擁有主權的國,地界不大,卻自成體系與。它有一個國王,這個國王就是謝友鄞。擁有一個王國的小說家,難道不是一個成功的小說家嗎?
張魯鐳的《桃花令》起筆平坦,意味層層疊加,直至滿紙蒼涼,令人難以自持。八旬的馬奶奶要給過世的馬爺爺在天堂墓園尋塊地方,故事就從這句話開始。馬奶奶的荒唐想法沒有得到兒女的回應,馬奶奶不信邪,開始自我奮斗。馬奶奶有老天照應著,她居然用一個舊壇子輕易換來了一塊墓園。欣喜過后很快便發(fā)現(xiàn),老伴的豪華墓地仍舊算是富人中的窮人。這個墓園至少還需要一個圍欄和講究的墓碑。于是,馬奶奶繼續(xù)為圍欄和墓碑奮斗。就這樣,少女時代的絕活有了用武之地,她的手工掛件賣火了……小說寫到端午節(jié)結尾,孫子偷了她的房證領取了補償款,不見了蹤影,小紅樓成了一片廢墟,地面上碎磚爛瓦,馬奶奶活著的世界已經狼狽不堪。不過就在這天馬奶奶想要的墓碑終于立起來了,她的美麗前程似乎再那邊的世界開始了。這個結尾為這篇小說增加了一絲光亮,可是這光亮卻能照亮滿紙蒼涼。小說的語言看似拉拉雜雜,實則充滿張力。冷幽默中夾著一絲豁達,悲涼的調子里又能聽見一個昂揚的旋律。這篇小說就像張魯鐳其他很多小說一樣,從原生態(tài)的小日子寫起,寫出了一個滋味雜陳的眾生相。張魯鐳的小說世界已經開始形成,她只需鍛造結實的磚瓦,一塊一塊擺上去,這個裝滿小日子的小樓便可成一統(tǒng)。
葉雪松的小說以傳奇性見長,以曲折的故事取勝。如果來他的小說里讀故事,他肯定不會讓你失望。《偏方》里的故事確實離奇,每推進一步,它都能遠遠走在讀者的預期前面。這就是高手,讓你永遠猜不透、追不上。這篇小說寫了幾個人物,人物都不體面,甚至有些猥瑣、可憐。鄉(xiāng)里的一個小干部,一心想往上爬,怎么巴結領導呢?投其所好。領導的身體不太好,那方面出了問題。于是就四處打聽偏方,最后從一個親戚那里得到偏方,這個偏方把一條狗牽扯進故事中來了,這樣我們就跟著主人公把目光鎖定在一條狗身上,之后發(fā)生了一系列荒誕的事情。在這樣的故事里你讀不出理想主義,也看不到高大上的精神指向,可是你就是放不下。你總想知道:后來呢?后來,他們搞到這條狗了嗎?后來,領導的身體好了嗎?后來,小人物升官了嗎?結果,后來這出戲演砸了。后來呢?后來的后來呢?沒完沒了的“后來”就是可讀性。一個小說家有義務把讀者留下來,并把你的作品讀完??勺x性,就是一篇小說的基本道德,也是一個小說家的看家本事,沒有這個本事,別的本事都是白搭。葉雪松有這個本事,這就為他的小說家之路鋪就了一條寬闊的道路。你不得不相信,接下來的路他一定會走得像模像樣。
郭金龍在《一件套裝上的瑕疵》里,把細微的心理和細小的瑣事寫到了精妙的地步。小說通篇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發(fā)生,讀來讀去無非是一個小波折連著另一個小波折。這些小波折構成了小說的全部,小說所有的意味也藏在這些小波折里面。這個波折實在太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多年以前一個小女孩跟媽媽去服裝店買衣服。遭遇了服務員的白眼,留下心理陰影了。這件事在小說家眼里不是小事,很嚴重。嚴重到什么程度呢?——這個小姑娘很任性,不但記了半輩子,長大了還在找到那個服裝店,非找回失去的尊嚴不可。這件小事居然不那么容易,她幾次落空,落空又居然都跟同事陽陽有關。寫到這里,一個絕妙的巧合終于浮現(xiàn)出來。原來那家服裝店就是陽陽開的,這樣一來意味就不凡了。無巧不成書,無巧也難成小說。小說需要巧合,巧合得當?shù)脑?,不但讓人拍案叫絕還能讓人掩卷思考。這個巧合達到了以上兩個效果,讀來并不覺得虛假,相反還要佩服作者的智慧。
李月英的《物質女人菜小刀》行文輕巧、敘事爽快,寫出了男女在婚里婚外的微妙心理,并寫出了這些心理的流程和變化。立意則在輕重之間搖擺,讀來讀去卻意味滿滿,是一篇有新意的佳作。小說的大與小,輕與重,一直以來是一個問題。李月英用這篇小說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就以上幾篇作品來看這個季度的短篇小說,藝術表現(xiàn)值得肯定。最主要的是這些小說寫出了某種“輕”,某種“小”。果真“輕”嗎?果真“小”嗎?又不是。小說便在這樣的悖論中實現(xiàn)了藝術上的突破,小說家的才華也在這大小、輕重之間得到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