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六十年代的大學本科生,兩人是高中同學,住鄰居。我上小學時,是五年制,只上半天課,母親把我鎖在家里,鑰匙交給鄰居老太,中午的時候把我“放”出去上學。那是八十年代,我家里除了一鋪火炕,兩個沙發(fā),摞在一起的兩個柜子,一個桌子,就是滿屋的書架上擺放著密密麻麻的書了?,F(xiàn)在想起來,父親是浪漫的讀書人。家徒四壁,他就自己做了好多的書架,刷上天藍色的油漆,用書做裝飾,后來,書太多,炕頭和炕稍一邊又立了兩排書架,整個屋子就是書的海洋了。
我被鎖在屋子里,作業(yè)一會兒就寫完了。我無所事事,從炕上跳到炕下,不知如何是好,看墻壁上的照片想里面的人是否會看到我的樣子呢。我就把衣服脫了一件,想如果照片上的人捂著嘴笑,或者是眨了眼睛就說明他們會看到,這個游戲宣布失敗后,我想再找出好玩的事,四下搜尋,抬頭轉(zhuǎn)身除了書還是書,滿屋的書劈頭蓋臉地向我撲來,我只能從書架上拽出一本來看,記得第一本書是川端康成的《雪國》,對于一個十歲左右只上小學的孩子來說,太多的字不認得,絆絆磕磕一目十行地往下讀,那種曖昧不清的文字看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又抽出一本,是顯克維奇的《十字軍騎士》,更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拿起來讀上幾頁跳下炕蹦幾下,無聊了又抽出來讀幾頁,當時書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玩具。就像在一座孤島上,只有一樣東西可以選擇,那么,就一定會慢慢地無可阻擋地熱愛上它。
后來我上了中學,父親升職,單位分了三居室的樓房,把獨居的奶奶接到家里來,我和奶奶一個屋。我奶奶是“左撇子”,滿族人,總是號稱葉赫那氏后裔,但叫不準是啥色旗。她從未上過學,進過掃盲班,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每天睡前把燈一閉,就開始了在黑暗里給我大講特講《三俠五義》,什么穆桂英掛帥楊忠寶,王寶釧苦等寒窯十八載,薛仁貴征東征西征南征北這些橋段聽得我爛熟于心,如果說,家里的書是我的文學啟蒙,那么奶奶的故事就是我的人生觀萌芽。我長大后,最大的后遺癥就是理想化人格??偸欠植磺鍟竞同F(xiàn)實的差距,因為從小的這種耳濡目染太過強烈和深刻。
上初中時我開始往報社投稿,第一首詩歌得了兩元錢稿費,我視若珍寶。但父母并不喜歡,他們希望我考上好的大學,像哥哥一樣優(yōu)秀,可惜我沉浸文字,對理科冥頑不化,作為高知的父母當然不能接受這一現(xiàn)實,我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自卑的情結(jié)深深困擾著我,但文學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撐起來,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一本本書給了我巨大的能量讓我走下去。
我上初中時的年代,都是公家給安裝電話,整個樓棟只有兩三家有,是身份的象征,有電話的人家基本都不與大家熟絡(luò),刻意保持著一份高貴。鄰居都上我家來借電話,并且把我家的電話號碼告訴親戚朋友有事往我家打,我家就成了三十多戶人家的電話接聽站,我和哥哥每天晚上就是不停地樓上樓下地去敲鄰居的門,告訴他們,遠方有來電。當時,我的內(nèi)心很反感,覺得我和哥哥像個二傻子似的樓上樓下地奔跑到底是為了啥。但父母的話只能服從,不敢問為什么。
有一次,父親不在家,一位全身散發(fā)著怪味的老人敲開了我家的門,說是我父親以前的下屬,調(diào)轉(zhuǎn)到其他單位了,現(xiàn)在家里遇到困難想借點錢,他一邊流淚一邊說,他想了一大圈覺得父親是個好人,會把錢借給他的,他是實在沒轍了才打聽到我家在哪里,他在樓下徘徊了兩個多小時才鼓起勇氣敲開門。當時我父母的工資三百多塊錢,來人要借一百四十元錢。母親同情老人的遭遇,都沒有核實來人的身份是否真實就把錢借給了他,還讓我拿手電筒給他照亮,把他送到車站。當時我心想萬一他是個騙子怎么辦,萬一他把我害了怎么辦,我忐忑不安地完成了母親交給我的任務(wù),摸黑跑回家,我想父親回來一定會責怪母親的魯莽,我故意沒有睡覺等著父親回來,迫不及待地把事情跟父親學了一遍,沒想到父親一邊脫外套一邊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是有這么一個人,這么晚了快睡覺吧。我想像的責怪和憤怒都沒有,長大后,我才知道那就叫善良。
現(xiàn)在父母老了,哥哥在上海,為了不讓兒女掛心,他們?nèi)チ损B(yǎng)老院生活,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看他們,母親在電話里說的最多的句式就是,多買點,我要給大家分。我大包小袋地往養(yǎng)老院送,隔涼墊十六個,手套十副,護膝八副,黃瓜二十根,西瓜兩個,消炎藥五盒……母親總說,在這里,人家?guī)椭^我和你爸,咱們得回報人家。我問,他們怎么幫你們的。母親說,幫我扶著你爸。幫我往房間端飯。幫我晾衣服。幫我打暖水瓶。我笑了,經(jīng)過了四十多年的人生閱歷,我已經(jīng)完全懂得了他們?yōu)槿颂幨碌姆绞脚c哲學,有點愚卻那么真,讓人心疼卻坦坦蕩蕩,他們的這種品質(zhì)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和哥哥的一生,讓我們在人群中有點“另類”,卻收獲了接納、信任與尊重。這就是父母留給我和哥哥最昂貴的財產(chǎ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