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戰(zhàn)役的炮火中,一艘浸透著桐油而發(fā)紅的嶄新杉木板船上,穿著藍而襟衫、奮力劃槳的一個中年男子,就是我的爺爺。沿江地委交付的運輸任務完成后,土地情結十分嚴重的爺爺,并沒有打著大槳一路“解放”下去,而是回到了當年一根扁擔挑著家什逃荒而至的皖南山村。
爺爺沒有跟著隊伍走,但隊伍沒有落下爺爺。第二年,沿江地委把爺爺介紹給了黨。爺爺成了山村里的第一黨員,也就是山村里第一個名正言順為黨工作的人。
爺爺最輝煌的壯舉,大概就是在1976年毛主席逝世后的某一天,公社里所有的共產(chǎn)黨員一起開會時,大家都仿佛感到“世界末日就要來臨”,爺爺有點不合時宜、又有點大逆不道地說:“主席逝世了,還有共產(chǎn)黨呢。大家還是回去種油菜吧!”當時,沒有一下人敢回應爺爺,但都回到村子領著廣大社員補種莊稼去了。第二年,全公社油菜大豐收。
有了爺爺,我這個家就是一個在黨的家。父親趟上由黨領導的革命隊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父親一生中只認準一種色彩,那就是旗幟上的紅;只認準兩種工具,那就是旗幟上能錘打的斧頭和能收割的鐮刀。父親是工程兵。工程兵的日子很苦,他們不僅是要為從沒有見過在的大國長劍筑個巢,而且要一寸一寸地暖熱這個巢穴。不是沒有人退卻過,就有一個兵拎著風鉆扔到團長腳下,就:“老子不干了!”團長拾起風鉆,說:“讓炊事班準備一挎包干糧,你走吧!走不了,記住回來,朝有紅旗的地方看。”團長甩著膀子干開了。
那個兵,出了坑道,真地跑到炊事班,硬著脖子朝炊事班長要了一挎包干糧,說:“老子被撕了,也不再回來當這個兵了。”炊事班長是一個老兵,只是笑著搖搖頭。
兵朝著有路的地方跑著,心情特別的好,他朝天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當兵,就是這個鳥樣,真他媽的不是人干的。”
腳下的路,好長好長,好像走不到頭的似的。兵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只知道再回頭已經(jīng)看不到營房,沒有了參照物,高原上的駱駝刺就那么矮,哪里還有什么參照?
兵有點膽怯,調(diào)頭往回跑。天黑下來的時候,兵看見了營房,看到了營房上空高高飄揚的一片紅色。兵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走不動了。
兵又去抱起風鉆打坑道。休息的時候,兵喜歡看那面升升降降、降降升升的紅旗,看著看著,兵打坑道的力氣有了,一身的疲憊消失了。后來,這個兵成了優(yōu)秀風鉆手。
這個兵,就是我父親。
父親當兵的第二年,一次他正在鉚著勁想把坑道打穿時,突然被一位老兵踹了一腳,滾出去好遠。父親正納悶自己咋得罪這個老兵時,愣神間,他看到一塊幾噸重的巖石砸到了自己剛才站立的地方,老兵的左腿砸進了泥石里,風鉆砸成了一塊癟鐵,父親的心也被砸碎了。老兵把一條腿永遠留在坑道的某個石縫里,卻把父親留在了世上,留在了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序列里。父親看著老兵那條血淋淋的腿,哭得極為真誠。
父親一直記得:“老兵叫宮長江,河北邢臺人,是個黨員。”
如今,我也“一、二、三、四”地正步行進于這個挾雷方陣。我比爺爺幸福,他們在是前邊給我們找到了渡口;我比父親幸運,他們在是前邊給我們踏平了道路。我們是和平年代的戰(zhàn)士,但我們傾聽戰(zhàn)爭,我們位卑憂國,我們軍魂永駐。有時候,站在隊列里,我會問自己:我要代表什么?我在代表什么?我能代表什么?
好在,我的一次次自問,都有一面面鮮艷的黨旗在回答我——他們是張思德,是雷鋒,是邱少云,是董存瑞,是蘇寧,是李向群,是楊業(yè)功……
就這樣,我與共和國軍隊一起本色著、奮斗著、青春著、榮譽著、精神著。這是我的驕傲。
我還記得,女兒加入少先隊員的那天中午,吃著飯時突然大哭起來。“爸爸,不得了了。我把油滴到紅領巾上了。”女兒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
“沒事,回頭讓你媽洗洗!”我能夠理解女兒的新鮮感??晌覜]有想到她會說:“紅領巾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的呀!一洗,不就把烈士的鮮血洗掉了嗎?”
聽到這句話,我變得啞巴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了想,我才搪塞道:“洗掉了,我把手劃破流點血給它染上,爸爸也是軍人,行吧?”“這可是你說的噢!”女兒吃飯去了。
盡管我現(xiàn)在已是一名轉業(yè)軍人,盡管我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我的血能染紅少先隊員的紅領巾嗎?我不敢回答。但孩子們堅信共產(chǎn)黨人的血一定是紅的,因為他們已經(jīng)用眼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