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近冬天的尾巴梢子時,遼西這疙瘩刮起了毛愣愣的北風(fēng),一掃往日暖冬的平靜,東一溜子西一溜子,肆虐地吹。
紫玉擰開自家的水龍頭,瞅瞅見底的水缸,心的話,準是施工隊搞建設(shè),又碰了管道,趕緊挑水吧。接著就是村長的電話,村長說,紫玉,你算算有幾家年輕人不回家,馬上要過年了,讓你男人去老井挑水吧。其他的村組我都安排妥了。其實村長不來電話,紫玉也想到了,就喊在外忙的丈夫,快給孤寡老人挑水。今天是臘月二十三,明天就打春,管道壞了,不知道幾天才能修上。
紫玉挑完了水,就扔菜窖一個麻絲袋,裝滿了大蘿卜。順著菜窖的階梯慢慢的舉上來。
紫玉把帶著泥巴的大蘿卜拿出來,用手摩挲著泥,挺長的“絆倒驢”蘿卜綠綠的,她拿過菜刀,把蘿卜摁在菜板上,就聽“喀嚓”一聲脆響,到蘿卜心兒里啃了一口,笑了。嗯,沒糠,真脆。
紫玉是上河村的村民組長,上河村和下河村同屬凌河流域。入伏之后,洪水泛濫,下河村的大棚淹了。紫玉想著,就去了兒子和兒媳的大棚看看,看看有什么蔬菜可以給下河村拉去,也是上河村村民的一點心意啊,兒子要錢的話,自己先墊上。紫玉一問兒子,兒子說,別說我姥姥在下河村,就是不在,我們上河村和下河村本是一個村,我們有蔬菜吃,就有他們吃的,馬上過年了,我開車送去幾車。再說,還有我老奶奶呢。
兒子說的老奶奶,就是紫玉的婆婆。紫玉心里明白,她大可不必去照顧婆婆,她和原來的對象李國海都沒結(jié)婚,算不上什么婆婆。如今,婆婆老了,今年下河村又發(fā)了洪水。媽媽來紫玉家避雨時,說,村里提前通知了,人們都撤離了。
說起種蘿卜,當然也沒有死規(guī)矩、固定的時令。蘿卜就算是蔬菜,不是什么玉米高梁,不屬于莊稼。紫玉十七歲就跟著媽媽去責(zé)任田,種完地就盼著下雨,結(jié)果雨一直拖到一個月后才下,整個一片苞米地稀稀拉拉的苗,沒長出幾顆。
矮矮的玉米秧在陽光下,懶懶地生長著,經(jīng)過半個月時間,才下了一場雨。媽媽說,秋季不會有什么好收成了,趕緊去空地撒大蘿卜籽吧。
在秋收的時候,紫玉開始掰著苞米,剛到地頭,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在那里拔蘿卜,紫玉扔下袋子就吼:誰啊,怎么偷我們家大蘿卜?
那女人一激靈,怎么,是你家的蘿卜???我尋思是野生的呢?
野生的?你沒看到是我們的地頭嗎?
紫玉看清了,那女人紅著臉,正是李國海的媽媽。李國海家和紫玉家不對付,李國海的爸爸總欺負紫玉的爸爸。那年,爸爸推著一推車大蘿卜下坡,因為車子沉,爸爸就把推車腿摁在地上歇歇,擋了后面分菜人們的道,緊接著就聽李國海的爸爸吵嚷著,跑上去就給紫玉的爸爸一拳。
紫玉爸爸的車子沒扶穩(wěn),一下子車把撅起來,一聲衣服撕扯的聲音,就撲到車上。社員們給他抬回家,紫玉的爸爸疼了臉色蠟黃,哎呀哎呀地叫,前胸后背不敢動彈,隊長急忙喊了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輕輕地摸摸紫玉爸爸的肋骨,說,肋骨斷了兩根,不能動,我給你打點青、鏈霉素養(yǎng)著吧,至少養(yǎng)半年吧。
那日,李國海偷偷地買了兩包餅干、兩瓶罐頭,去見紫玉的父母。紫玉的父母對紫玉破口大罵,差點沒踢到紫玉身上。
國海說,叔叔和嬸子啥是罵你,那是罵我呢。
你也夠大膽的,第一次去就叫媽媽,還勸媽媽別罵了。
那有什么?我們倆好,早早晚晚得叫媽媽。
紫玉說,我是怕了,我不敢去你家了。你媽媽也夠厲害的,我家地頭種了幾棵蘿卜,你媽媽就說不是我家的,她拿回去一大筐,你吃啦,沒噎著吧?
紫玉,你怎么這么說話?。磕愕臍庖膊恍“?。
都是你媽媽把我氣的,說著,紫玉都覺得渾身哆嗦。國海,將來到你家,你說說我怎么面對婆婆?
時間就像刀切大蘿卜,一片片的,一層層的,細膩而甜潤地度過。盡管兩個有隔閡的家庭百般阻擾,兩個人還是偷偷約會,沒有辦法,兩家就要給他們完婚了。結(jié)果國海卻提出分手。紫玉找過幾次國海,以至于哭著求國海,國海都說,我們性格不和,怎么能結(jié)合呢?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變故讓紫玉無法適應(yīng),紫玉差點暈倒。眼看就是六九頭,該打春了,這一打春,萬物都融化,連樹上的麻雀都嘰嘰喳喳叫的歡,大喜鵲都嘎嘎地叫著翹尾巴。紫玉她怎么就感覺渾身發(fā)冷呢?她向后退了一下,打了一個寒噤,攤在一個暖暖的懷抱。她的耳邊是媽的話語:紫玉,我的好女兒,你受委屈了。國海提出不干,就算了,都是命啊。
紫玉依在媽的懷里“嗚嗚嗚……”地哭開了。
不,我一定等他回來。
紫玉的媽媽再沒有說什么,只是用手輕輕地捋著她的頭發(fā),一下又一下。過了一會,紫玉也哭累了,覺得媽媽也很累,就急忙翻轉(zhuǎn)身,抱著媽媽,小聲說,媽,我們回家吧。
媽媽看到女兒大哭一場,沒事了。才說:明天打春了,把大蘿卜準備一下,可能是七點十分。
嗯。媽媽,我下菜窖,往上拿。菜窖里要比上面溫暖,紫玉想,人要是活在菜窖里,與世隔絕就好了,也沒有這些煩惱了。紫玉擦擦眼角干白的淚跡,哼,國海啊,你究竟怎么啦?這么反常???就是你去打工,我也等你回來把事情挑明了。
原來國海先去醫(yī)院做了體檢,可能是在外面睡涼了,直接影響他的生育能力,他想去大城市掙了錢,治好這個病,就狠狠心,和心愛的紫玉斷絕了關(guān)系。
國海在深圳打工掙了錢,幫助弟弟完成了學(xué)業(yè),成了家,在去北京醫(yī)院治病的途中,卻遭了車禍。
紫玉悲傷了很長一段時間,決定承擔(dān)起這個家。國海的弟弟經(jīng)常忙于工廠的事,又不回鄉(xiāng)下,分了房后,老婆婆還熱土難離,不去那里。紫玉就決定把婆婆當自己的親媽養(yǎng)。后來,婆婆找到村長、和紫玉的媽媽,還有很多村民來家里調(diào)解,終于把性格倔強的紫玉勸回了家。
又一個立春時節(jié),媽媽挎著筐,對紫玉說,紫玉,打春了,去菜窖拿幾棵大蘿卜。紫玉忽然想到婆婆家還沒有。紫玉面對春天的暖陽,臉上也有了些許的光彩,一向陰霾的天空,烏云散盡。
媽媽高興地說,看到你活潑潑的樣子,我一百個放心。
紫玉歡歡樂樂地拿大蘿卜,那笑臉,就像剛剛收回來的紫心大蘿卜,紅紅的,鮮鮮的,脆脆的。
夏天。紫玉經(jīng)過別人介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兩人處的很好,結(jié)婚那天,紫玉問丈夫,國海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我每年的節(jié)日都去看她,你同意嗎?
丈夫說,我沒了雙親,是大爺把我養(yǎng)大的,大爺沒了,全村人撫育了我。你把她當媽媽,也是我媽媽,我能不同意嗎?
紫玉揉著濕潤的眼睛,嗯,我一回娘家,就去看看婆婆。
后來,紫玉勤勞能干,帶頭扣大棚,種蔬菜。在她被上河村村民推選為組長后,就把大棚交給了兒子管理。
這次去婆婆家,紫玉背著大蘿卜就上路了。十幾里的柏油路在紫玉腳下根本不是個事。不到晌午就到家了,她把兩棵大蘿卜扔到屋,媽媽出來說,快點回來吃飯,今天是小年,我馬上煮餃子。
哎!紫玉答應(yīng)一聲,就奔婆婆家。她突然聽到水筲的鉤子“吱扭……吱扭……”響,一看是馬大哥。問:馬大哥,你分到我們村子挑水?。?/div>
啊,是紫玉回來了。你們村子的水都挑了?
嗯,再有五天就過年了,偏偏這個時候水管子壞了,那些打工還沒回來的人家,都得挑啊。
是啊,誰都有老的時候,全靠社會的關(guān)心啊。
紫玉偷偷地笑了,這個老馬,還挺會說,聽起來暖心窩。
老馬把水筲放在井臺邊,又問,你肩上背的啥啊?
你猜呢?
老馬想了想,哈,我知道了,明天立春,是大蘿卜。呵呵,你先放這里,給我留兩個。
紫玉撂下麻絲袋,你看著這樣,我拿一棵給婆婆送去,剩下都給你。
你婆婆?老馬雖然吃了一驚,但很快知道了怎么回事。豎起大拇指,二十多年了吧,你還是經(jīng)常照顧婆婆,紫玉,你真是活雷鋒啊。
紫玉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做得還不夠,你看,我為啥都給你呢,是讓全下河村的人都吃上大蘿卜。大哥,你看看這么辦行不行,你回家把蘿卜切成片,你挑水時,給每一家都分一兩片,讓全村人都嘗到。
紫玉,這樣很好啊,立春,咬春,就那個意思吧,給整個村莊帶去溫暖。
紫玉開心地笑笑,瞅著馬大哥認真地說,大哥你再去村里大喇叭通知一下,明天、后天再從上河村送來幾車蔬菜,給村里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