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井緒生。我們是在七星廣場跳廣場舞時認(rèn)識的。

　　退休后這幾年，體型分明是越來越“富態(tài)”， 于是，在妻子的監(jiān)督下和我的志愿下，我開始每天傍晚跳起了廣場舞。轉(zhuǎn)眼，我跳廣場兩年的時間過去了。這一天我的旁邊就來了一個高高的瘦瘦的中年男子，穿著那件工作服挺新的，像是我們廠剛發(fā)的。每天晚上廣場舞跳了一段時間了，他就悄悄出現(xiàn)了。跳舞的時候我基本不搭理他，廣場舞結(jié)束后，接著就響起了交誼舞曲，廣場上就又換了一撥人。我留下隨著舞曲轉(zhuǎn)圈走步。這個穿工作服的中年人相跟著我邊走，邊找話說，他顯然有著很濃重的山東腔。他告訴我，他的家鄉(xiāng)在山東東平鎮(zhèn)鄉(xiāng)下的一個村子里，離水泊梁山很近。家里有七畝半地，因為這幾年不?；丶?，所以大部分都種了白楊樹。種白楊樹好處就是無需管理，幾年以后就可以成材。他就一個人到大連打工，身上的工作服是工程隊發(fā)的。他參加的這個工程隊，每天的工作就是掄著鎬頭握著鐵鍬挖溝，基本上都是給我們廠里挖。那么大一個廠，埋電纜呀，挖地基呀，修排水溝呀……挖地的活一年到頭也干不完，按他的說法，在家里也沒有挖過這么多的土。他給我說，他所在的民工宿舍幾十個人住在一起，晚飯后，他不愿意嘮嗑也不愿意打撲克，就一個人出來轉(zhuǎn)了。工程隊管吃管住，吃的飯菜卻太一般。每天大米飯他有點吃不慣，就每天傍晚自己出來買二斤饅頭留著第二天吃。廣場上人多熱鬧，他把饅頭掛在廣場邊的柱子上，也進來活動活動。

　　冬天，工程隊幾乎攬不著什么活，早早就放假了，還沒到元旦他就回老家了。元旦過了，春節(jié)過了，元宵節(jié)過了，我以為這個人不會回來了。驚蟄過后的那天晚上，電視里轉(zhuǎn)播一場球賽我沒有出去。妻子回來對我說：那個大個子又回來了。我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問：哪個大個子？就那個，去年冬天一直在你旁邊走的……我知道是誰了，第二天晚上在廣場跳舞時，興沖沖地不時回頭看，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才出現(xiàn)，微笑著來到我身邊。我說：“你這個年可真能過，你怎么不過完三八婦女節(jié)了再回來？”  

　　他嘿嘿一笑說：“我回來好幾天了，一直沒倒出功夫過來。” 他給我講，他這次回來換了工作，他還拿出他的工作證給我看。我一看，只見姓名一欄寫著：井緒生。

二

　　井緒生，每天聽他講，陸陸續(xù)續(xù)的我知道了他的不少的事：前幾年，唯一的一個弟弟突然得了一場疾病就故去了。那以后不久，爹媽也都去世了。家里原來有六個姐姐，這些年也陸續(xù)都出嫁了。原來挺大的一個家，一下子變成他一個人頂著。當(dāng)時分地的時候，是按人口分，他們家人口眾多分的地就多。家里人口多房子不少，院墻很高，院子也很大，但是卻一直鎖著。因為他的小女兒在泰安師范讀大學(xué)，大女兒和妻子都在泰安工作，他們?nèi)叶荚谔┌沧?。雖然房子是租來的，但是很舒適，獨門獨戶獨院，一家人住在這里也是其樂融融。小女兒很快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泰安工作單位都聯(lián)系好了。井緒生卻在家里待不住，一個人跑到大連打工來了。

　　井緒生，差不多50歲了，今年他運氣好，在一個親戚的幫助下進了七星公司。七星公司和去年的工程隊完全不一樣，這是由國營的大連石化建安公司單獨申請的一個民營公司，進這里是要簽合同的。工資比原來多了好一塊。最主要的是正規(guī)，每天進廠后進入工作地段還需要安技處的人檢查合格后，簽好“安全票”才能工作。這時候，9點已過了，剛干了一會，11點半的時候，中午飯就送到了工地。那就開始吃飯，飯好得一塌糊涂，開始井緒生都不相信這是真的。菜是有葷有素有魚有肉，飯是不僅米飯饅頭隨便吃，隔三差五的還會每個人發(fā)兩塊酥餅油餅什么的。下午5點半下班，工作到6點以后，就算加班，有加班飯，發(fā)加班工資。星期六、星期天休息，如果上班就發(fā)雙倍的加班工資。第一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一算，僅加班工資就多了兩千多塊。井緒生再也不用為吃飯的事情發(fā)愁了，送到工地的菜吃不了，老師傅都用飯盒帶回家，井緒生開始不要，老師傅說，不帶回去也就喂豬了，扔掉了。他也開始帶，帶米飯回來早晨熬粥喝，帶饅頭回來早晨切成片用油煎著吃。

三

　　井緒生編制在大連石化建安公司檢修清洗隊，這是一個混崗的隊伍。除了班長之外，還有四個人是國營職工。剩下的七個人是與老井一樣的合同制工人，或者說，農(nóng)民工。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裝置停工時清洗換熱器和原料罐、成品罐、中間罐等等。記得這個活上世紀(jì)70年代都是煉油工自己干的。那時候我也干過這種工作。管線除銹，順著管線用小錘慢慢敲打。清掃大罐時人就要鉆到罐里面用抹布一點一點把罐里清掃干凈。清洗換熱器，那時的方法很原始，就是靠水沖和用長鐵棍捅。聽說現(xiàn)在用了一種高壓力的水槍，節(jié)省了很多體力。井緒生們工作時的狀態(tài)我沒有見到，但我讀過《大連石化報》里面的一篇報到：里面寫到“高壓水槍帶起的水霧和油污在寒風(fēng)中飛舞，他們渾身上下就像潑了油彩的畫稿--‘絢麗奪目’……” 井緒生給我講，他們大檢修時每天要領(lǐng)一件從頭到腳的連體雨衣，穿上雨鞋，臉上戴上面罩，到下班時，整個人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一天下來里面的衣服都濕透了，臉上手上臟的不行，身體也乏的不行，需要在熱水里泡好長時間才能解乏。我問了一下他們工作時的布局。四個國營工管電機的，管壓縮機的……各有位置，站在前面端著水槍的就是他們這些合同工。但他沒有怨言，這也挺好呀，雖然工作的時候，有站在前面有站在后面，可大家都是一視同仁的，國營工們并沒有歧視過他們。而是把工作中的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狀況，應(yīng)該小心注意的事情耐心的告訴他們。這些國營工們雖然年紀(jì)比他們小，但是確確實實是他們的師傅。吃飯呀吃菜呀，也會先盡著他們。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開工資的辦法是不一樣的。國營工們除了工資之外，完成任務(wù)有獎金，超額完成有超額獎，還有各種說不出名字的獎金。但是，合同工們只有固定工資和加班費。每月下來，他們的工資要差一倍還多，班長更是比他多兩倍還多。班長的權(quán)利很大，誰加錢誰扣錢，完全他一個人說了算。

四

　　是四月份的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井緒生早早就來到了廣場。他有些微醉，表現(xiàn)出想與人說話的樣子。他告訴我，他今天去參加婚禮了。我問：“你在大連還有親戚朋友？”，他說：“就是我們班里的師傅，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賭球輸了幾十萬的小子，雖然是二婚，也得舉行婚禮。聽說這樣就可以収一筆錢，能夠還點債！他們班的人團結(jié)的很，全班都參加了這個人的婚禮。禮金是一起交的，國營工每人200元合同工每人100元。” 

　　他說，他們也有廠里沒活的時候，這時候就會全班的人呆在休息室里看書看報閑聊打撲克。假日里休息的時候班長會組織大家一起出去玩，到海邊公園逛逛，到飯店吃個飯。吃飯的錢有時是班長拿，有時是共攤。大家都聽班長的，班里剩錢了，或是沒錢了，班長都會告訴他們。攤錢的時候，也是國營工200，合同工100，總之，讓他感到很人性，很溫暖。

五

　　井緒生和自己的外甥都在大連，還都在甘井子山中村這個地方生活，第一年兩個人卻沒有碰到。井緒生還是那次過年回家，去看三姐才知道自己的外甥也在這里。外甥已經(jīng)來好幾年了，給七星公司經(jīng)理開車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外甥與建安公司的經(jīng)理關(guān)系也不錯，就給舅舅找了這么個工作。外甥是小輩，幾次邀請舅舅到家里吃飯，搟面條，包餃子做山東的面食給他吃。吃過了還讓他帶好多東西回家。外甥媳婦現(xiàn)在在石化公司職工食堂工作，當(dāng)然，這個工作也是外甥托人找的。外甥媳婦這工作其實挺好，每天下班都能捎出點東西，雞蛋呀面粉呀，蝦仁呀白糖呀……甚至小米呀白面呀，吃的東西家里就沒有缺過。外甥還介紹舅舅直接和建安公司丁經(jīng)理認(rèn)識，還真沒有白認(rèn)識，丁經(jīng)理讓他每天早晨早點進廠，把放在院子里的轎車擦拭一遍，月底開工資的時候另外給他加500元錢，單獨一個包。也就是說，別人開工資是一個包，他井緒生是兩個包。

　　井緒生對班長很好，班長也把井緒生當(dāng)做自己人你看。那個星期五下班前班長宣布第二天休息，然后又悄悄告訴井緒生明天到他家里幫他干點活。第二天他早早在車間門口等著，和他一起的還有比他小一歲的東北人老楊，班長說，他和丁經(jīng)理每人在西郊買了套房子，兩個房子一模一樣，今天是幫老丁收拾一下。他的房子以后再說。他們那天其實沒干多少活，掃掃地，抹抹玻璃，清理清理院子里的垃圾。傍晚班長還領(lǐng)著他們在一個飯館里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

六

　　六月里的一天傍晚，井緒生與我一起繞圈的時候，他身上的電話響了。井緒生接了電話，聽對方講了好一會，他又憤憤地對著講了好一會，才收了電話。他對我講，電話是村里原來的老支書打來的，說是城里人已經(jīng)在他家的地里扎了帳篷，讓他務(wù)必回去一趟。前些時候，他已經(jīng)為這件事打了無數(shù)次的電話。有他老婆的，有現(xiàn)在的村支書的，也有今天給他打電話的老書記。這天晚上就是老書記給他打的電話，說是拆遷的人已經(jīng)在他家的樹林里建了帳篷。幾十個人在他家的地里安營扎寨。所以，讓他趕緊回家一趟。

　　這件事以前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聽他講過一些了，他們那里要動遷，他也不是不愿意動遷，所擔(dān)心的不過是補償款的多寡而已。他家的地大部分種了樹，如果再等個三、四年這些個樹苗就可以賣個好價錢了。所以，雖然他們村里好多人都已經(jīng)簽了字領(lǐng)了款，但是他不著急。動遷方總不能不經(jīng)過他的同意就把地里的樹刨了吧。后來，就出了龍口平度的事，他們村動遷的事就停了下來。現(xiàn)在，動遷的人不經(jīng)過他同意就扎在了他的地里，他可忍不住了。當(dāng)天晚上他就做出決定：回家！他憤憤地對我說，如果他們動了我的樹，哪怕是一棵，我就和他們拼命。我不會怕他們的。他第二天就去買票，然后請假。那是他已經(jīng)抱定了：：：給假他就走，不給假他也走的的想法。他說是只請一個星期的假，班長很痛快的批了，而且說，如果事情一下子辦不好，可以晚兩天回來。第二天他就走了。我以為十天八天他就回來了，但是三個星期過去了，沒見他回來。我有些擔(dān)心了，難道真的與人打起來了，甚至拼成了血案？

　　八一建軍節(jié)過了以后，一天晚上我在廣場遇到了井緒生。我們都很高興，就像兩個多年沒見的兄弟。幾乎要擁抱了，我只是往他的膀子上打了他一拳，說，我都有點擔(dān)心你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井緒生嘿嘿一笑說，差一點，差一點我就不回來了。

　　井緒生這次回家其實挺順利，他見到了那個動遷單位的頭頭，是經(jīng)理還是什么董事長，叫什么具體他也搞不清楚，他是被人請著喝酒吃飯的時候，被人介紹與這個人握手的，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在他的樹林里搭帳篷不行，那人說，找你就是說這事，借你的林子我們想按每月4000元給你租金，你不同意我們可以再商量，井緒生就說，干嘛4000，湊個整5000也算那么回事呀。那人說，你這么講我就當(dāng)你同意了，一會讓會計給你3萬元錢，就是先預(yù)付今年的租金了。井緒生心里有點覺得要少了，但好像已經(jīng)不能后悔，于是追加說，可是樹還是我的，損壞一棵枝子也得賠我。那人說，放心我們可以給你寫個保證書。又說道這片地三年之內(nèi)保證不拆，將來動遷那一刻，樹有補償款，每棵樹都會按國家規(guī)定價收購。酒沒喝完，會計就把今年的三萬租金送來了，還送來了租地的保證書。事情順利的讓井緒生都懷疑這里面是不是有“當(dāng)”讓自己上。但錢是真的，井緒生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租地合同上簽了字，先把叁萬元大錢揣在兜里再說。這些天他一直待在家里看了姐姐看了老婆大部分時間其實是與那些搞拆遷的工人呆在一起，他與好幾個人成了朋友。聽他說家里的事挺順利，我就問你回來后怎么樣，班長沒有說你吧？他搖搖頭說，說了！班長說這個假真的有點長。 

　　他上班后，一個多星期后，一天晚上他又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他雖然有兩個多月沒有上班，但是班長不知有什么辦法都給他抹平了。班長說，星期六、星期天加班算兩個班，晚上六點以后下班算加一個班，算一算也就夠了。

七

　　井緒生每天在大石化工作著，有時還要加班，星期六、星期天上班也常常有，但他就是不認(rèn)為自己是大連石化人。去年有一天他高興地對我說，他現(xiàn)在也有勞動保險了，聽說如果能夠連續(xù)交15年，就也可以有退休金。他常常對我說：“做一個石化公司的工人真是太幸福了！” ，口氣中流露的是無限的羨慕與向往。每到這時我都會糾正他：“你每天拿著入門卡走進石化公司大門，中午吃著石化食堂的工作餐，天天干著石化公司的工作，掙著石化公司的錢，你怎么就不是石化公司的人了？”

八

　　又是冬天了，井緒生又回家了，他告訴我，他今年回家不住那么長時間，春節(jié)過完他就會回來?？墒谴汗?jié)過完，五一過完，八一過完，在沒見他回來?？磥硭遣粫貋砹恕Ｎ移鋵嵧ο胨?，我沒有他的電話，托人問他的班長。傳回消息說，井緒生家里有事他不會回來了。

　　我還真有點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