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有個老媽,是半癱子,哎唷,瘦得啊,糞箕子都能裝下,”村民組長老邱喋喋地嘮叨著。“對了,糞箕子,你見過嗎?”他突然停下腳步,問跟在身后的苑曉紅,順勢抹了一把汗。
“見過,見過。”苑曉紅嘴里答話,頭卻沒敢抬。她穿的是高跟鞋,得提防著腳下小道上的坑坑洼洼,還要躲開石塊、亂草和動物糞便,怕一不小心踩上“地雷”或崴了腳。同事小樊更慘,已落后三十多米遠了。
瘦就瘦唄,咋還把人跟糞箕子聯(lián)系到一起呢?苑曉紅心里涌上了一絲不快。小時候她在農(nóng)村的舅舅家見過糞箕子,是一種半邊敞口的大筐,用荊條或棉槐條編的;還有根拇指般粗的系梁,便于背在肩上,是拾糞的專門用具。過去種田要用農(nóng)家肥,“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糞是農(nóng)民眼里的好東西??墒?,用它來形容人,還是讓人覺得心里疙疙瘩瘩的。
“……老太太生活不能自理,還有點老年癡呆,邱春生就是被老兩口拖累了,四十多了還單身一個……老頭去年走了,”老邱在前面繼續(xù)嘮叨,介紹著即將入戶訪問的這家貧困戶情況。苑曉紅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我咋這么倒霉,攤上這樣個幫扶對象。雖然,來時路上就有了心理準備,想象過臟兮兮的院子、黑洞洞的小屋、亂蓬蓬的頭發(fā),辨不清顏色的衣服,污濁的空氣??扇f萬也想到,居然還有什么半癱、癡呆、光棍、糞箕子……
心里煩,可苑曉紅臉上還是掛著微笑,很熱情地跟老邱搭訕著。上午局里黨員會上做了要求:端正心態(tài),放下身段,沒什么局長、館長、股長,都以黨員、普通人身份參加扶貧活動;力求在活動中受到宗旨教育、黨性教育;要尊重鄉(xiāng)、村干部;不拍照、不在網(wǎng)上傳受助戶視頻;不做有損受助人尊嚴的事;還有,每人捐助不少于200元的錢或物。“鄉(xiāng)、村干部也不容易呢”會上,局黨組書記兼局長滿臉嚴肅地說。
的確不容易,前天黨辦主任聯(lián)系黨員活動日定點鄉(xiāng)鎮(zhèn)時,她恰好在場。“黨員活動日,到我們牛角溝鄉(xiāng)扶貧助困?能不能換個地兒去扶,我們太忙啊,這兩天這類活動都接待好幾撥了。”電話里聲音滲著不滿和無奈。主任只好換上懇求口氣:“局黨委會定了的,不好改喲,幫個忙吧,”電話里這才說:“好吧,一會把名單、村組地點給你發(fā)郵箱,明天我安排村組干部領人入戶,唉!畢竟是好事嘛……”
順小路爬上斜坡,就到了邱春生的家門口。倆人站住腳,等小樊跟上來。小樊的幫扶戶在坡下,已去過了,她跟著是為陪苑曉紅。
鐵條焊成的大門開著,三人進院,這是依山而建的二分地大小的院子,坐北朝南的三間海青平房,右手邊是牲口棚,槽頭拴著一頭驢、一頭牛,左手邊是豬圈,圈里有三頭約百十斤重的豬,見有人來,三頭豬齊齊地把長嘴伸出鐵柵欄門,“昂昂昂”地要吃食。
出乎苑曉紅意料,雖然是土院子,但很平整,也很干凈。她不禁舒了一口氣。
“春生,在家嗎?”老邱喊了一嗓子。沒人應聲。他就推開門,帶二人進屋。
屋里也還干凈。初秋午后的陽光,從敞開著的玻璃窗和煦地照進來。墻壁是石灰面,時間長了有些灰黃??繅Φ男∽郎蠑[著一臺21寸電視機,還有一本厚厚的書,只是缺了封面。沖門的正面墻上掛著一幅鏡框,鑲著大大小小幾十幅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照。
占了房間一半面積的是當?shù)剞r(nóng)村常見的大炕,炕面鋪著一張白底藍花的地板革,炕頭邊的墻底貼了一溜花花綠綠的美女圖片,是去年的舊掛歷。
倚著美女圖片坐著一位老太太,干干瘦瘦的,身量像個孩子。黑褲,藍色短褂,舊,但不臟,頭發(fā)很短,大半灰白了,也不蓬亂,像近日洗過。對母親還算孝順:苑曉紅心里對男主人的好感增加了幾分。
“這是他老媽,他爹去年走的,老病秧子,肺癌上死的。”老邱介紹說。
見人進屋,老太太興奮起來。先“嗬嗬”笑了兩聲,接著“哩哩啰啰”說起來,說些什么聽不清楚,苑曉紅勉強分辨出來的只有“媽”和“爸”兩個音。
“春生沒在家,咱們走吧,”老邱用征詢的口氣問苑曉紅。曉紅點點頭,右手從手包里拈出兩張百元鈔票,走近老太太,準備遞錢給她。沒想到老太太突然兩眼放光,“嗖”地伸出雞爪子似的瘦細的手,一把攥住了苑曉紅沒拿錢的左手。瘦手涼津津的。苑曉紅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抽出了手,驚惶地看了老邱一眼。老邱忙上前,把作勢要挪身下炕的老太太推回到炕頭中央。然后示意苑曉紅把鈔票放在電視機前的桌上。三人趕緊退出了房間。
誰知剛出大門,劈面就遇見了一個中年人爬上坡來,肩上扛著一大捆青草。來人正是邱春生。他中等身材,體型偏瘦,刀條臉、寸頭;腳穿黑色塑料涼鞋,黃褲子,上身是淺灰挎欄背心,后背處被汗水洇濕了大半。老邱忙介紹:“這兩位是縣文化局的領導,到你家扶貧慰問,錢放你屋里了。”邱春生放下草捆,忙點頭:“謝謝領導,叔,咱回去喝杯水唄。”身后的小樊忙擺手:“不了,不了。”跩著高跟鞋,帶頭走下坡去了。
到了坡底村道邊,苑曉紅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問老邱,針對邱春生該采取什么扶貧措施。這也是上午黨員會時特別要求的。老邱笑笑說:“其實,他想脫貧一點不難,能干,人也不笨,窮,是兩個病秧子老人拖累的,眼下父親走了;要是再能說上個人,幫他照看老娘,他就能騰出身子去打工,或在家搞點養(yǎng)殖,養(yǎng)個豬啊、肉牛什么的,小日子指定能過得紅紅火火的。
“聽說過產(chǎn)業(yè)扶貧、生態(tài)移民扶貧、教育文化扶貧、可沒聽說過幫找媳婦扶貧的。”同行的小樊不滿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系,”苑曉紅擺手制止住小樊,對老邱說:“說得有道理,你們幫他找個人,不挺好的一家人嗎?”
“我是他堂叔,能不上心?可俺這窮山溝,找媳婦趕上找大熊貓了,”老邱頭搖得像撥浪鼓:“姑娘都往外跑,也是怪了,個個像坭坑里蹦出的蛤蟆,見到大河就嫌棄山溝,不想回生養(yǎng)她的泥窩了;別說他過季的老黃瓜了,連二十郎當歲的嫩豆角還找不上媳婦呢,再說,彩禮也掏不起,得十多萬啊。”
苑曉紅無奈地嘆口氣,沒再說話。但她沒忘掏出小本子記上基本情況,還有老邱的話。明天要在黨小組會上作匯報的。
匯報過了,黨員活動日算圓滿結束。局里工作又忙,漸漸地,苑曉紅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元旦過了,農(nóng)歷也邁進臘月門檻。局里再次舉行黨員活動日:對上次扶貧對象進行回訪。辦公室專門安排了車輛,準許帶實物。結果,大家多是選擇了一袋大米、一袋面粉和一桶色拉油。男同志邊說笑著邊裝車時,女同志溜進附近的超市閑逛。無意間,苑曉紅瞥見一個奶奶模樣的婦女,正拽著小孩買棒棒糖。不由自主地,蜷縮在炕頭的那個老太太身影又回到她的腦海里。她沒再細想,買了兩袋蛋糕和兩瓶橙汁,裝在一個紅塑料袋里拎著。
還是老樣子。還是老邱一路嘮叨著陪她和小樊入戶,還是那個干凈的小院,驢和牛還在槽頭拴著,只是三頭豬長大長胖了,見人進院,只“哼哼”兩聲,扇兩扇耳朵,趴著沒動窩。
聽見叫聲,邱春生掀開棉門簾迎出來。
屋里也是老樣子,電視、書,鑲著照片的鏡框、鋪著地板革的炕,炕上坐著老太太。有火炕取暖,屋里也不冷。只是因通風不暢,屋里飄著一絲燒焦了的膠皮味兒,大概是熱炕上的地板革發(fā)出來的;隱約地還有一縷尿騷味兒。老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邱春生趕緊讓倆女士坐,二人都搖了搖頭。老太太見人進屋,又興奮起來,嘴里“哩哩啰啰”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寒暄幾句,老邱說:“領導給你帶來了過年用的米、面、油,有時間你去村部領。”說完就站起身準備撤。苑曉紅突然想起手中的塑料袋,就沖老太太點頭:“這是給你的。”說著擰開了一瓶橙汁,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抓過瓶子喝了兩口,突然猛地抬起頭,兩眼放光,嘴里清晰地喊出兩個字:“閨女”。接著就伸出雞爪子似的瘦手,要抓苑曉紅。幸好苑曉紅有防備,倏地躲開了。
老邱費力地咽口唾沫,話語變得干澀、遲鈍了:“別見怪,她,有個閨女,把你當成……閨女十多年前死了,16歲,正念高中,學習全校拔尖,暑假里,自個找錢,湊學雜費,上山刨藥材,掉溝里了,喏,”他指指墻上鏡框里鑲著的一張彩照:“就這閨女,多好的姑娘啊,可惜了!”
小樊和苑曉紅趕緊湊過去看。照片背景是縣一中的教學樓,一棵開著鮮艷花朵的合歡樹下,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臉上是燦爛的笑容。小樊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眼睛。苑曉紅盯著看了一會,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痛了一下。她猛地回身,雙手攥住了老太太的右手,那雞爪子似的瘦手,很涼,握上去就像攥著幾條蚯蚓??伤罩鴽]松開,還用勁地搖了搖。
老太太不知所措地把橙汁放到炕上,動了動似乎還想抽回她的手??肾畷r就安靜了,渾濁的淚水慢慢涌上眼眶,嘴里竟迸出了一句清晰完整的話:“閨女,你,干啥去了,咋才回來???”
站在身邊的邱春生低下了頭,兩顆眼淚掉在地上:“都怨我,怨我沒能耐掙錢供妹子、養(yǎng)家啊。”
苑曉紅忙安慰他一句:“別太……以后的日子會好的。”話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空洞洞的,于是搖了搖頭。
見三人要走,邱春生突然說:“等等,”,跑到屋外拎回幾串物件,仔細看,是晾干的紅蘑,當?shù)厣缴铣霎a(chǎn)的一種很珍貴的食用菌:“自家采的,你們拿上。”
“不行,不行,我們有紀律的,”苑曉紅忙推辭,小樊也跟著點頭。
“拿上吧,拿上吧,”老邱抓過身邊的紅塑料袋,裝上蘑菇塞給小樊:“不值幾個錢的。”
炕上的老太太也很著急地“啊啊啊”地喊,奓開雙手作出前推的姿勢,身子也扭動著,挪到了炕沿邊。
苑曉紅覺得心里酸了一下,對小樊點了點頭:“好,我們拿著。”。
當天晚飯飯桌上,苑曉紅扒拉著飯碗,卻吃不下飯,眼睛直直地愣神。老公寧安杵了一下她的胳膊:“喂,咋了,有心事?”
苑曉紅放下飯碗:“還記得不,十多年前,咱剛結婚時,你想做好事,幫扶一名品學兼優(yōu)的貧困生,讓一中給你確定人選,后來,我沒同意,事兒沒辦成。”
正邊吃飯邊玩手機的女兒先插了一嘴:“喲,我爸當年還挺時髦哦!”
“哪兒都有你,手機關嘍,”寧安先瞪了女兒一眼,才回答苑曉紅:“記得啊,你咋想起這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今兒,我們又去牛角溝了,”苑曉紅娓娓地講起了白天的事:黨員扶貧活動日、邱春生、老太太、16歲的閨女……
不知不覺地,老公推開了飯碗,女兒也關掉了手機,愣愣地聽著。
“我聽明白了,”待她說完,寧安認真地說:“你是說,假如當年不是你反對,咱就有可能幫上那姑娘,她就有可能死不了,所以你內疚、你心痛,傻媳婦哎,就算幫扶了……就保準選上她嗎,這概率也忒低了吧,為這個鬧心,犯不上哦。”
“理是這么個理,可我……還是想幫幫這家人。”
“老媽這事做得對,我支持你。”:女兒說。
“吃你的飯!哪天,該帶你去受受教育,一樣的16歲,看你……”
“行了,行了,別磨嘰了,我要吃飯了。”女兒趕緊打斷她的話茬。
老公皺皺眉頭:“幫幫,行,這是好事,可是,咋幫?咱又不是大款,”說完就用右手的中指指節(jié)“篤篤”地敲起了飯桌,這是他想事的習慣。不到兩分鐘,他“撲哧”笑了:“那個老邱說得對,咱可以幫他找個媳婦啊。”
“我以為啥好主意,”苑曉紅泄氣地說:“那地兒找媳婦比找大熊貓還難呢。”
“聽我說嘛,”寧安狡黠地笑著說:“難?事,看誰辦,你去找他們鄉(xiāng)的婦聯(lián)主席幫忙,準成,她手里肯定有資源。”
“婦聯(lián)主席?不認識啊。”
“你咋不認識?我中學同學,上次同學會……愛開玩笑的那個圓臉女生。”
“記起來了,”苑曉紅臉上露出笑容:“好主意,老公你真行!”
“還是我老婆行,賢惠善良,心眼還好。”
女兒用筷子敲幾下碗邊:“唷,?。「陕锬??倆人一對,不害臊,當著我的面就秀恩愛
?。?rdquo;
都說女人有愛保媒的天性。等不及了,第二天,苑曉紅就推掉手頭的工作,請假去了牛
角溝鄉(xiāng)政府,找到了圓臉的婦聯(lián)主席。
“這你可給我出難題了,”婦聯(lián)主席夸張地皺起眉頭:“沒聽過牛角溝鄉(xiāng)的四大難嗎,招商引資難,干部提拔難,死人找抬重(棺材)的難,男人找媳婦難。”
“就是八大難,能難住你嗎?”苑曉紅笑嘻嘻地說:“我老公,你那老同學,可把你夸成一朵花呢,說你既漂亮,又能干。”
“油嘴滑舌的家伙,忽悠我!我那么好,同學時他咋不追我?”婦聯(lián)主席對苑曉紅擠擠眼:“你可看緊嘍,那家伙鬼著呢。”說完她又盯著苑曉紅臉看了一會,“噗嗤”笑了:“這么熱心地保媒拉纖,邱春生是你啥人吶,只是活動日臨時的幫扶對象?”
“那你想他該是啥人,表哥,我老公的表哥,行了吧?”
“不行,他的表哥我不幫,憑啥?若是你表哥,還有商量。”
“行,我表哥,我的表哥,行了吧?”苑曉紅氣惱地瞪了她一眼。
“哈哈哈,不開玩笑了,咱說正事,”婦聯(lián)主席說:“事兒是好事……緣分啊,我手頭還真有一個人,他倆還挺般配的;綠豆溝村九組有個寡婦,叫辛春穎,不到四十,人長得也不難看,男人鐵礦出事死了,有個上小學的孩子,女孩;這溝太偏僻,不通車,原有六戶人家,陸續(xù)地搬走了五家,只剩她娘倆,沒法生活啊,鄉(xiāng)里正犯愁呢;若真把他倆捏到一起,兩家合一,嘿!怎么話說的,真是哈,倆人旱澇互補心舒暢,一家人同心致富奔小康啊。”
“好!是挺合適的,那抓緊撮合吧,你說得挺熱鬧,有譜沒?”
“放心,讓邱春生準備洞房花燭吧;憑你妹子我這三寸不爛之舌,準保能把仙女忽悠得動心思凡,樂呵呵地爬上你表哥的炕;不過,”婦聯(lián)主席停頓了一下說:“山溝里人規(guī)矩多,咱們弄不懂那些彎彎繞,讓他找個媒人吧。”
“現(xiàn)成的,”苑曉紅興奮地說:“老邱,他本家堂叔,能說會道,只是……只是,有點愛貶損人。”
“好事趁早,午后我就去綠豆溝。”
“謝謝你!”苑曉紅真誠地說。
“客氣了不是,其實該我謝你,你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還熱心腸……這是對我鄉(xiāng)精準扶貧工作的支持和鞭策啊。”
苑曉紅站起身:“以后鄉(xiāng)里有致富項目,記著帶上他們……少量的資金我會幫忙,”說著從手提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這錢您拿著,算我替邱春生給女方的見面禮。”婦聯(lián)主席推開她的手:“不用,那頭的事包我身上,好事,不能都讓你一人做嘛……這錢,拿給你表哥吧,讓他買幾件新衣服,捯飭捯飭,弄利整點,再把房子裝飾裝飾,別亂糟糟地像個豬圈,再把人家新娘子嚇跑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