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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臥故鄉(xiāng)
來源: | 作者:葉雪松  時間: 2019-12-02
  老家在遼西。
  我是睡著老家的火炕,吃著老家的紅眼高梁長大的。
  遼西漢子們大都豪性嗜酒,如刀的北風把我們的臉龐吹成了紫紅色。我一出生,老家凜冽的北風和漫天的飛雪就不失時機地將我裹挾住,讓我的骨子里浸潤了遼西漢子那桀驁不馴的性格。
  和老家的漢子們一樣,我也嗜酒。每次回到老家,我都會和村里的玩伴一邊豪飲,一邊回憶著童年時的趣事。酒的醇香和發(fā)小們臉上那久違的笑容,常常入我夢中。
  “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銷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夜讀唐代詩人賀知璋的詩作,感慨頗多,有時竟眼含淚光。是呀,無論走到哪兒,還有家呢。每每隔上一段時間,就會萌生回老家看一看的念頭。我不止一次在心底對自己說,該回去看看了,看看母親,也看看老家的月光。
  我喜歡老家的月光。在我的記憶里,老家的月色最美。像個含羞的少女,猶抱瑟琶半遮面,就那樣靜靜地掛在天際。
  今年的中秋,我又回了老家。晚上,我打電話邀請海娃、大鵬等幾個兒時的發(fā)小在老家的院中的葡萄架下一起飲酒賞月。酒至半酣,海娃突然提議:“哥幾個兒,去我的瓜園喝吧,找找童年時的感覺!”
  我雙手贊成。我們幾個踏著月色拿著酒菜去了村外海娃的瓜園。這時,一陣鑼鼓聲由遠及近,一波波傳入耳鼓。海娃告訴我,人們在扭大秧歌。
  果然,在村中的廣場上,有不少姑娘媳婦揮著彩扇舞著彩綢在扭秧歌。兩年前,村里建了廣場,購置了不少健身器材。吃罷晚飯,這兒就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聚集最多的地方。近些年,無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跳廣場舞的人如雨后春筍,任何一個角落,幾乎都可以見到跳廣場舞的人群。不過,我還是喜歡看大秧歌,我覺得比起那些忸怩的廣場舞,還是大秧歌勁爆實在。
  穿越了熙熙攘攘的廣場,我們到了村外。此時,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傾泄在村子里的每個角落。遠處的樹林、山巒,在氤氳的暮靄里時隱時現(xiàn);天空湛藍如洗,像一個平靜的一望無垠的大湖泊;繁密的星星寶石般綴在遙遠的天幕上,發(fā)出幽冷的光;夜,出奇的靜,偶爾傳來林中幾聲夜鶯的夢囈,還有不遠處嘩嘩的水流聲。月亮升起來了,遠遠望去,像一個碩大的金盤,剛剛從海中鉆出來,而白茫茫的夜色,就像那茫茫的海。
  月亮越升越高,穿過一縷一縷輕紗似的微云。與城里的夜色比起來,還是鄉(xiāng)村的美。鄉(xiāng)下的空氣是干凈的,清香的。每次,當我的雙腳踏上這片土地,聽見那熟悉的鄉(xiāng)音,家的感覺就油然而生。趕上春花盛開時,南朝陳詩人江總的詩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xiāng)籬下菊,今日幾花開。”雖然我和詩人當時的心境不同,但對家鄉(xiāng)的懷想和思舊之情是一樣的。我,不正是南飛歸家的那只匆匆的大雁嗎?
  月在中天,暖風習(xí)習(xí), 柳永詩“吹破殘煙入夜風,一軒明月上簾櫳”就是此時最形象最生動的描述。
  海娃和我都是四十五歲。他學(xué)名叫海濤。海濤,多有氣勢有意蘊的名字呀,不過,我仍然習(xí)慣地稱呼他的乳名。他之所以叫海娃,大概是他那當老師的父親受《雞毛信》的啟發(fā),給他起了和小英雄同名的名字。在我們小的時候,《雞毛信》里那個機智、勇敢地給八路軍送雞毛信的小英雄海娃的英雄形像,又有幾個人不知道呢?
  我的發(fā)小海娃,和《雞毛信》中的同名小英雄一樣,腦瓜兒靈,干活有竅門,能把土地種出花樣來;他還會做小買賣,搗騰魚蝦,販運蔬菜,樣樣鬼精。在我們村,海娃是第一個縣城里買樓的,也是第一個買上轎車的。海娃說,他今年種了十幾畝香瓜。弟弟告訴過我,海娃是遠近聞名的瓜王。除了夏秋季外,其它兩季,他將瓜種在塑料大棚里。他的瓜沙多,香脆可口,瓜香引得電視臺的記者們還采訪他的事跡呢!
  此時,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柔麗的月光輕沙般披在靜謐的田野里,瓜地里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我的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魯迅先生的散文《故鄉(xiāng)》中那個脖子上戴著銀項圈、手持鋼叉捉猹的少年閏土的形象來。
  酒菜擺上,我們繼續(xù)在瓜棚外暢飲。突然,瓜地周圍不時傳來此起彼失的“噼啪”聲。海娃說,這是他研制的驅(qū)逐獾子的妙招。
  獾子?我當時就來了興致。那個毛葺葺的家伙比閏土叉下的猹還可愛呢!小時候,我的胳膊不慎燙了筷子般長的一條,鄰居的老王大叔將他精心收藏的獾子油涂到了傷處。時間不長,我的傷口就好了,而且,沒留下一點疤痕,迄今仍感到神奇。雖然我用了老王大叔的獾油,可我在老家時并沒有見過獾子。
  見我不解,海娃說,最近幾年,政府退耕還林的政策得力,以前不見的小動物們又多了起來。尤其是獾子,在打他的這些瓜的主意。海娃說,他的瓜園最少有十幾只獾子,看樣子是祖孫三代,剛才的“噼啪”聲是鞭炮聲。
  鞭炮?我驚訝。
  海娃點頭,告訴我,他將艾蒿擰成繩索,間隔一段放一只鞭炮,然后掛在瓜田四周的玉米上點燃。艾蒿燃燒得很慢,燒到鞭炮處,鞭炮響了,就把害怕爆炸聲的獾子們嚇跑了。老家人常將艾蒿擰成繩子點燃驅(qū)蚊,沒想到,還被海娃利用成了驅(qū)獾的武器。這個海娃呀,還像小時候一樣的鬼精。
  見我來了興致,海娃將酒給我滿上,說:“哥,還記得禿爪才旺爺不?”我點了點頭。當年,我和海娃還偷過才旺爺家后院的紅櫻桃呢!那紅紅的櫻桃,成了我們幾個小伙伴兒時的最愛。每到櫻花紅的時候,我們就悄悄撥開籬笆跳到才旺爺?shù)脑鹤永锶テ穱L那醇香的美味。那時候,才旺爺五十來歲,不知為什么,他的右手缺了兩根手指。鄉(xiāng)親們給他叫禿爪才旺。
  海娃說:“哥,可你知道,才旺爺為啥叫禿爪才旺?”
  我搖了搖頭。海娃說,才旺爺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一個人從外村干活回來,遇到了一群狼。當時,正值冬天,積雪很厚,從狼們貪婪的目光中,才旺爺知道,這些獸們想打他的主意。于是,才旺爺就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點燃。狼怕火光,就在他身后尾隨,但不敢靠近他。衣服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一條短褲,才算進了村口。因為天冷,才旺爺高舉鐵锨的手被凍掉了兩個手指,從此便有了禿爪才旺的綽號。
  海娃說:“才旺爺現(xiàn)在可享福了。九十多歲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還拎著鐮刀下地割草呢!”
  我聽母親說,才旺爺身板子硬朗,子孫們都很孝敬他,每天晚上,還喝一盅小酒,用才旺爺?shù)脑拋碚f,酒是好東西,既能舒筋,又能活血。高興時,還能坐在院子里吹上一陣嗩吶。才旺爺缺了兩個手指,真不知他是怎么把嗩吶吹得那么好。
  突然,一陣悠揚的嗩吶聲從月光下傳來,在湛藍的夜空下顯得越發(fā)悠揚。海娃說:“才旺爺是喝高興了,這曲《百鳥朝鳳》吹得多有味道。”我說,老人家年輕時候沒少吃苦,到老了,也該享幾天福了。海娃說:“哥,你不知道吧,才旺爺現(xiàn)在可是咱們縣的名人了。”
  “名人?”我呷了口酒,看著海娃。
  海娃說:“才旺爺?shù)膯顓痊F(xiàn)在已經(jīng)被列入咱們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了。咱們村的嗩吶演出隊,可給咱們村長了臉。”
  海娃告訴我,村里在新當選的立偉書記的帶動下,成立了種瓜協(xié)會,今年開園的時候,才旺爺領(lǐng)著他的嗩吶表演隊,在田頭即興表演,把市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們和記者們都吸引來了。當天,瓜園的成交量就達上百噸。我說:“這個立偉,是不是咱同學(xué)楊曉東家的二小子?”海娃說:“不是他還有誰?”
  我二十五歲就離家去外打拼,到現(xiàn)在也在二十多年了。這期間,我極少回家。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我?guī)缀醵疾徽J得。也難怪,我走的時候,他們可能才幾歲,或者十幾歲。這么多年,變化得多大呀!
  對立偉,我還是有些印象的。他讀書不錯,住在后街村西頭。我聽說他去當兵了。退伍后,前幾年,通過公平競爭,海選當了村委會主任。沒想到,現(xiàn)在,又當選為村黨支部書記。
  “立偉當支書,大伙都放心,他沒私心?,F(xiàn)在,他正思謀著建蔬菜脫水開發(fā)公司呢!有個好的領(lǐng)頭雁,大伙的日子越過越紅火。”
  聽著海娃興高采烈的描述,我的心里樂開了一朵花。在我離開家前,村里仍然很貧困,可現(xiàn)在,翻天覆地的變化,已經(jīng)絲毫沒有原來的樣子了。我對海娃說,我有一個愿望。海娃問我是什么,我說,等我退休后,還回老家來。我喜歡這里的一切。
  海娃和我對撞一杯:“哥,落葉歸根。”
  是呀,落葉歸根。我從故鄉(xiāng)而生,也將歸于故鄉(xiāng)。死后埋骨故鄉(xiāng),我的靈魂也踏實。女詩人席慕蓉《鄉(xiāng)愁》又浮現(xiàn)在我的耳畔:“總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 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望 。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 離別后, 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故鄉(xiāng)的月真圓真亮,故鄉(xiāng)的酒真香真醇,故鄉(xiāng)的人真親真近??!
  一直喝到了月色西沉,我們才大聲唱著歌互相攙扶著回去,似乎,時光穿越到了少年時。
  早上,在窗外的鳥鳴中醒來,不由想起了王維的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醉臥故鄉(xiāng),我愿意。
  故鄉(xiāng),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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