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8日下午五點，兒子一身輕松走出高考考場。等在考場外的父親和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決堤而來，眼淚終于止不住，放肆地流了下來，夾雜所有的酸楚、緊張、壓抑、期待、忐忑、惶恐，以及那些曾經(jīng)欲言又止，欲罷不能的心事煎熬。更有一種破繭成蝶、鳳凰涅槃般的暢快。因為走出了這片沼澤，就通向了開往春天的地鐵。

　　這一天，父親和我等了四十年。

　　十幾年的陪伴，挑燈夜讀，經(jīng)歷了中考、高考，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把知識當作最鋒利的劍，將所有人的力量化作最堅韌的盾，披荊斬棘，將我們幾代人的夢想延續(xù)；我也相信它是一份最好的成人禮，讓他學會成長，用最靚麗的答案為青春作注，走向更好的未來；我希望他能從這座橋從容地走向人生的彼岸，從此可以長風破浪，直掛云帆。

　　1998年7月，我參加高考，那一年我十九歲。青春的時光本該美好、璀璨、永往直前。而我的征程常常陰穢、冷清。因為從小營養(yǎng)不良，我一直體弱多病。那幾年輾轉(zhuǎn)于醫(yī)院、家和學校之間，像個旋轉(zhuǎn)的陀螺，焦慮、緊張、惶恐的感覺百味雜陳。爸忍著胃痛馬不停蹄地打工，媽整日整日不停地干農(nóng)活、種菜、賣菜、養(yǎng)豬、養(yǎng)雞；冬天從煙站拉來烤煙，一點一點往下擼煙葉掙點手工錢，嗆得直咳嗽，卻舍不得買盒消炎藥。他們省吃儉用，連細糧都舍不得吃，好幾年也舍不得做一件新衣裳。爸從來不買卷煙，只買來旱煙，然后把我們用過的筆記本裁成一條條，把煙揉碎卷起來抽。媽沒買過化妝品，沒穿過裙子，沒做過頭發(fā)，就是內(nèi)衣也是補了又補。即使這樣，我依舊沒錢補課，沒錢買書，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和用品，穿媽納的千層底，撿表姐穿剩的衣服。羸弱的身體，脆弱而敏感的自尊，低至塵埃的自卑，青春期的執(zhí)拗和迷茫，種種復雜的情緒像蛇一樣反復糾纏著我，像一塊石頭壓在胸口，讓我喘不過氣來。也曾經(jīng)想放棄過，可是大學對我來說總是一場開滿鮮花的美夢，我一路跌跌撞撞，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

　　高三那年，我病重，父親捏著血汗錢，為我求醫(yī)問藥，自己連碗面條都舍不得吃。務農(nóng)的父親，滿懷著我可以逃離農(nóng)門，光宗耀祖的期待，在高考那天一大早從百里外的老家趕來陪考。從有認知以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就在我的腦海里扎下根來，以至于在我半生的時光里，我仍固執(zhí)地奉為至理名言。

　　高考第一天結(jié)束后，父親帶著我的一些生活用品坐倒騎驢去車站，下車的時候?qū)⒁路湓诹塑嚿希路镉行╁X，算不上多，可對于當時拮據(jù)的我們來說，那些錢夠我們生活半年了。而父親之所以帶著那些錢就是希望能給體弱的我多補充一點營養(yǎng)。他怕我擔心，丟錢的事只字未提，還是后來媽無意中說出來的。

　　我知道，他對我有多期待。當年因為文化大革命，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推遲，學子們的韶華歲月和高校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的光輝使命，成為那場運動悲涼而昂貴的“祭品”。父親早早地進生產(chǎn)隊和成年人一起干農(nóng)活，辛苦的勞作和貧寒的生活并未熄滅他求學的夢想。他一生要強，且文采斐然。1977年，恢復高考政策時，他的心中雀躍著多少欣喜和期待，希冀從此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稍旎?，出師未捷，鎩羽而歸，這份遺憾伴隨了他半生。高考失利，他想去當兵，體檢、政審全部合格，可是從戰(zhàn)爭年代出生的奶奶怕他會上戰(zhàn)場，哭喊著不讓他去，他不得不留在家鄉(xiāng)務農(nóng)。以至于后來的歲月，他很少能展顏一笑。記憶里的父親，總是不茍言笑，古板而嚴肅。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我和弟弟。初三下晚自習，他每天頂著寒風去接我，實在沒空，也打發(fā)弟弟去；我身體不好，家里的好吃的緊著我吃，每天學習到深夜，他讓媽用爐子給我蒸雞蛋糕；當那時候別的同學報考中專、師范時，他孤注一擲地讓我和弟弟報考重點高中，我知道，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一個夢啊。

　　然而，高考放榜，不爭氣的我終是名落孫山，曾經(jīng)鯉魚躍龍門，衣錦把家還的夢想像華麗的肥皂泡不堪一擊，我成了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被擠掉的一個。那年七月，永遠成了一個黑色的記憶，像一根刺刺在我的靈魂深處，不敢觸碰。心力交瘁如我，開始一病不起。午夜夢回，我聽見自己的心碎成一片片的聲音。每每媽摩挲著我因長期打吊瓶如爬滿蚯蚓的手背，那紅腫的雙眼和沉重的嘆息讓我羞愧難當，淚流滿面。

　　因為種種原因，我沒能復讀，大學夢從此擱淺。十年寒窗苦，那種深深的遺憾和濃濃的惆悵以及無言的刺痛貫穿我半生的歲月，不甘像蟲子一樣時刻撕咬著我。而父親心中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痛。當年弟弟成績比我好很多，上了重點高中后，我們家更是捉襟見肘。弟弟正是長身體能吃的時候，可每個月的生活費有限，一份飯他吃不飽，即使我有時撥給他一些，還是無濟于事。他晚上餓得睡不著，時間長了，頭疼厲害，書沒法讀了，就辦了休學。在家休整的一年，他給親戚打些零工，也許是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也許是看到父母掙錢太辛苦，也許是面對的學習壓力太大，反正說啥也不去上學了。至此，父親的所有希望都化成了肥皂泡。

　　寒來暑往，斗轉(zhuǎn)星移。一晃結(jié)婚生子，為了生活打拼，恍惚間，已是二十年的光陰。如今，我站在歲月的關口回首來路時，許多的夢想在悠清的時光里被歲月刪繁就簡，自認為已和歲月妥協(xié)，也無風雨也無晴了。雖然多年的生活告訴我，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但高考為國家選拔人才，它的歷史貢獻是不容置疑的。通過高考這個平臺，許多平民孩子有機會進入高等院校深造。高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相對公平的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機會。每每想起心里還是隱隱地疼，有些遺憾，窮其一生，概是難以釋懷吧。

　　當高高大大的兒子走進考場時，已是風燭殘年的父親依舊從百里外趕來陪考。當年那曲曲折折的少年心事和留在舊時光里的夢想瞬間橫陳眼前。因為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從他上學起，我便把心血都傾注到了他身上。他考上重點高中，我心里樂開了花，離夢想越來越近了。因為家里生意忙，他便住校了。高一上學期的成績還不錯，可下學期成績一落千丈，隱約我發(fā)現(xiàn)了他早戀的跡象。我放棄了經(jīng)營很好的生意，選擇了陪讀。這幾年，我用我的寂寞，我的小心翼翼，我所能為他做的一切的一切，為他提供良好的衣食住行，讓他沒有絲毫的后顧之憂，陪他度過青春期的迷茫，安撫他的躁動，陪他一起成長，終于換來他高高壯壯的身體，閃閃亮亮、坦坦蕩蕩的耀眼青春。每次去看父親，他都偷偷塞給兒子錢，生怕他吃不好受了委屈。高中三年不僅是他濃墨重彩的青春芳華，更是我們?yōu)樗麄鋺?zhàn)高考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的崢嶸歲月。這些年高考擴大招生，他也是刻苦努力，沒有辜負我們父女四十年的祈盼，等來了大連外國語大學的大紅錄取通知書。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相信他未來會是一片坦途。

　　四十年的光陰恍然如夢，但深埋心底的夢想從未有過絲毫的動搖，涌動在記憶大潮風口浪尖上的還是那年高考，我知道，父親亦是如此。席慕容曾說過：“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屬于我們的時代已經(jīng)匆匆溜走，只留下一地蒼白的無奈。如今，兒子實現(xiàn)了大學夢，可以走進我和父親心馳神往，只能在夢中出現(xiàn)的大學校園，可以感受洋溢青春夢想和激情的多姿多彩的大學生活，可以在大學的圖書館里筑夢，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可以觸摸到夢想怒放的模樣。與此同時，小侄女也即將邁入重點高中的大門，他們會將我們的夢想世世代代地延續(xù)下去，我們似乎看到了生活所呈現(xiàn)的前所未有的美好。

　　幸福來得如此不易，我只想說，感恩這個時代，賦予我們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