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有人跳樓啦
依傍著花溪古鎮(zhèn)的天蜀怡園養(yǎng)老院,與古鎮(zhèn)的氣息很是相似,每天都是風吹輕羽般的寧靜。然而,天還沒亮,一輛治療車從天醫(yī)樓被急速地推出來,打破了黑暗凝固的空氣。
清晨時分,魯智剛回到宿舍,將沾著季遠航口水的藍色抓絨夾克衫扔進洗衣機,手機就響了,護理部主任蕭麗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魯院,出大事了。院里都傳開了,季遠航凌晨時跳樓自殺,被送天醫(yī)樓去了。我覺得吧,這事必須馬上向您匯報?!?/p>
“跳樓自殺?!”魯智嚇了一跳,“這是誰在散布謠言,趕緊摸摸情況,盡快澄清此事,這要是不及時制止,影響太惡劣了。”
“好的好的,我這就安排人去摸情況?!?/p>
魯智掛了電話,還沒想明白傳言因何而起,電話又響了。護理員曹慧的聲音也充滿焦急:“魯院,吳爺爺不知道怎么了,起床后一句話不說,還將頭往墻上撞。您方便時過來看看好嗎?他就聽您的?!眳谴T昌清瘦孤獨的身影跳進魯智的腦海,他急忙打開護理部和長者家屬互動群,見另一名護理員已將吳老撞墻和曹慧百般安撫的視頻上傳,吳碩昌的兒子看到視頻后表示感謝,心下稍安。他從衣柜里隨便拽出件灰色夾克衫,邊穿邊往外走。還沒等下樓,手機又響了,是集團張副總打來的,說下周總部要來人視察,讓他準備準備。魯智心想,也沒啥準備的,平時該做的都做了,但還是表示感謝。張副總跟他關系不錯,魯智明白他打這個電話不僅僅是告知他這個消息這么簡單。
魯智今年五十四歲,是天蜀怡園的院長。自打十三年前被天康養(yǎng)老發(fā)展公司聘用,他就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蘇州、重慶、鄭州,隔幾年換一個地方,慢慢從一名普通管理者升職為院長。魯智不大喜歡別人稱呼他“魯院長”,不過,這只是他個人的小心思,是說不出口的。當下社會稱呼對方官職已約定俗成,似乎有一份尊重在里面。可約定俗成的東西,不見得適合任何人。魯智之所以不喜歡這個稱呼,是覺得自己的身份與普通人眼中的“官職”不太搭。他只不過是集團的一個高級打工仔。集團用他,看重的是他在工作中的細致與認真,看重的是他能常年一個人住在養(yǎng)老院職工宿舍,以院為家。一個人的成功和隱忍總是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系,在職場工作久了的人,都很清楚這點,魯智更是心如明鏡。從天蜀怡園第一天開始籌備,大到院內天綜、天怡、天慧、天養(yǎng)、天醫(yī),五座樓的樓層設計與裝修,小到電器、家具、老人用的餐盤,以及院內規(guī)章制度、管理、企業(yè)文化等等,魯智不只借鑒蘇州天府開辦的經驗,還視實際情況加以改進。他還找軟件公司專門為認知癥長者設計了一套專用導視系統(tǒng),用四種水果代替數字進行定位。
從員工宿舍所在的天養(yǎng)樓到吳碩昌住的天慧樓,要路經院區(qū)的感官花園。圍成籬笆墻的冬青,在晨光中泛出的昂昂綠意,讓一夜沒睡的魯智精神一振。他想起當初園林設計師征求用哪種植物做籬笆墻時,他放棄了色彩繽紛明亮的榆葉梅、金葉女貞、紫薇,偏偏選擇了大葉冬青。魯智見設計師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鄙夷,說,冬青不僅四季常青,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它代表生命。
園區(qū)內,除了幾位老人獨自慢慢悠悠地做著伸展運動,都在三五一伙地閑聊,就連平時打太極拳的一伙人也在交頭接耳。魯智不禁皺起眉頭。他沿著長廊往前走,迎面走過來兩手緊握著助步器橫桿、一步一顫往前挪著碎步的劉奉賢。他嘴角抽動著問魯智:“小魯,干啥子去?”已是四月,魯智見他依舊穿著冬天那身深綠色棉襖棉褲,胸前掛著勞模獎章。小風一吹,一股若有若無的臊氣從看起來還算干凈的棉襖棉褲中散發(fā)出來。
魯智避開他的問話,微笑著說:“劉爺爺,您老越來越精神了。”
“多虧你們照顧得好啊,要不我這把老骨頭早化成煙了……”劉奉賢哭了。
他老伴郝鳳芝用藍布方格手帕擦了擦他的眼睛和嘴:“你看你,又哭啥子?!彼婔斨且?,拽住他的胳膊,指了指掛牌為華西醫(yī)院老年醫(yī)學中心的天醫(yī)樓,神秘兮兮地問:“小魯啊,那錘頭怎么樣了?還活著嗎?”郝老太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就是“錘頭”。她的兒子、媳婦、孫女,以及養(yǎng)老院內和她有過糾紛的老人,都可能被她稱為“錘頭”。魯智知道“錘子”是四川方言,大致表達的意思也能理解,但他不知道為什么,到郝老太這兒就變成了“錘頭”。
魯智沒反應過來“錘頭”是誰。郝老太見魯智沒回答她的問話,又問了句:“那錘頭沒摔死嗎?”
魯智聽她問“沒摔死嗎”,立刻明白郝老太指的是季遠航。
魯智說:“郝奶奶,季老怎么會摔死呢?他今早心臟病發(fā)作,已經脫離危險了?!?/p>
“小魯,你可別瞞著了,這事能瞞住嗎?天還沒亮時,我看見那錘頭站在窗臺上沒完沒了地抽煙。我早就跟姝妤說過,讓她離哲學家遠點,要不早晚得出事,看看到底出事了吧?!彼砂T的嘴唇來回翕動著,老人斑像伏在皮膚表面的蟲子上下躥動。
“郝奶奶,您講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劉奉賢狠狠地瞪了老伴一眼:“你快給我閉嘴,瞎叨叨啥子嘛。黑燈瞎火的,你咋能看到老季站窗臺上?”
郝老太撇著嘴說:“誰瞎叨叨,我就是看見了。他那屋的窗戶大開著,一個黑影站在窗臺上,煙頭的光像鬼火似的,不是他還能是誰?我當時還想喊護理員去他屋看看,可又覺得,那錘頭才不能自殺呢,他就是嚇唬姝妤的……”
劉奉賢打斷老伴:“你可別胡咧咧了,這事跟姝妤妹子有啥關系。小魯啊,你郝姨沒文化,啥也不懂,你別聽她瞎叨叨,她是,是……哎,你快去忙你的?!?/p>
郝老太翻愣幾下眼睛,說:“怎么沒關系?那錘頭就是怕姝妤跟哲學家好?!?/p>
魯智一聽,咋還扯出萬姝妤和哲學家了,正想追問,卻見劉奉賢用力推開助步器,狠命地跺著腳,生氣地嚷道:“你再說,再說,我今天不吃飯了?!?/p>
郝老太閉上嘴,不甘心地望著魯智。魯智想,還是讓護理員私下跟郝老太聊更合適,他得抓緊去看看吳碩昌,別再出什么事。正要跟劉奉賢老兩口告別,蕭麗打來電話,說,管萬姝妤樓層的護理員向她匯報,郝老太一大早就跟她說,讓她留心萬姝妤,還說千萬別告訴她季遠航跳樓了。
護理員知道季遠航不可能跳樓,若出這么大事兒,員工群早就得炸開鍋。但聽郝老太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看見院長帶幾個人推著治療車送季遠航去天醫(yī)樓,又覺得無風不起浪,所以趕緊向蕭麗匯報。她還向蕭麗反映了一件事,季遠航確實當著很多人的面說過,如果萬姝妤不答應與他死后同穴,他就跳樓。
魯智暗道,這怎么還真扯出跳樓的事了。這事兒可不能再這么傳下去,再傳假的也成真的了。他告訴蕭麗,趕緊找護理員當面問清楚,季遠航是在什么情況下說這句話的。
魯智掛了電話,回想季遠航來到養(yǎng)老院后的事兒……
二季遠航和萬姝妤
季遠航七十六歲,退休前是成都家和物業(yè)集團的總經理。他是疫情剛解封時來養(yǎng)老院的,剛來沒幾天,便將魯智召喚到他的單人間。當時他坐在寫字臺前的沙發(fā)椅上,身穿白襯衫、筆挺的西裝褲,腳上蹬著一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要不是他的脊背微駝,滿頭銀發(fā),還真看不出他已耄耋之年。
季遠航見魯智進來,也沒招呼他坐,大著嗓門說:“小魯啊,這幾天我在院區(qū)內轉了轉,你們這兒存在很多問題啊?!?/p>
魯智摘下他整天戴著的遮陽帽拿在手里,說:“季老,歡迎您提意見。我們做得不好不夠的地方,一定改進……”
季遠航揮了揮手,打斷魯智的話,將桌子上早就準備好的標頭印有“成都家和物業(yè)集團”的稿紙遞給魯智:“喏,我都寫在這上面了。你回去好好看看,盡快拿出改進方案,寫好后送到我這來?!?/p>
魯智瞟了一眼稿紙上寫得滿滿當當的鋼筆字,說:“季老,您這字寫得真棒,結構嚴整,遒勁有力?!?/p>
季遠航愣瞪的細條眼睛瞇了起來,雙手往后攏了攏垂在額頭的一縷白發(fā):“小魯啊,別怪我剛來就給你們提意見。當年我在集團當老總時,率先推行了內部分工逐級負責制,你想想那年月,哪有人懂這個。管理管理,管的是啥?是人!只要把人管服帖了,一切都好辦。我今天跟你說這些,不是好漢要提當年勇,而是希望你能將天蜀管理得更好。以后你要是遇到啥子不明白的,可以隨時來向我請教,我也是養(yǎng)老院的一員嘛……”
還沒等季遠航說完,魯智的手機響了?!凹纠?,您看,我這兒又來事了。您的建議和意見我回去一定認真看?!?/p>
“好吧,去忙吧,別忘了盡快給我回復。”
魯智接完電話回到院長室,將季遠航給他的意見書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邊看邊琢磨,這老爺子提的意見還真特別。比如“地磚吸水率不達標”“地磚勾縫寬度不一致”“早餐的雞蛋激素含量高”等等。魯智就納了悶了,要說地磚吸水率和勾縫寬度,可以通過肉眼和經驗推斷出來,雞蛋激素含量高他又是怎么看出來的?至于“保潔員偷懶,將樹葉掃在樹的下面,而不是清理到垃圾箱”,這倒不是什么問題,是他要求保潔員這樣做的。園區(qū)內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垃圾,將這些樹葉掃到樹墻下,是為了讓它們自然腐爛形成葉肥。
魯智拿著季遠航的意見書來到院辦,對當時還是辦公室主任的蕭麗說:“蕭主任,你將這份意見書備個案,及時給季老回復。對于院方不能解決的問題,跟他好好解釋。他提出護理員訓斥老人在床上吃東西這一條,你抓緊去調查,看看是誰訓斥老人了,這事必須在全院大會上提出批評,引以為戒。”
魯智知道,季遠航提出的這件事,雖然是小事,可一旦不及時制止,時間長了就會形成一種風氣。護理員不尊重老人、怕麻煩的思想是最要不得的。誰知季遠航對蕭麗的回復并不滿意,經常給魯智發(fā)短信或者打電話,對院內的工作指指點點。有一次,他竟然提出讓魯智將全體工作人員都找來,他要給他們上上課,以后都聽他指揮。魯智一聽樂了,對季遠航說:“季老,您以前也是領導,要是有人到您單位,要求您手下的員工都聽他指揮,您怎么想?”季遠航被魯智懟得翻了翻白眼,氣哼哼地走了。打那之后,給魯智發(fā)信息的次數明顯減少。
季遠航和萬姝妤的事兒,魯智早有耳聞,只不過,他怎么也不相信,季遠航會因此跳樓。
季遠航住進養(yǎng)老院之前,萬姝妤就是院里的名人,她有個綽號叫“萬美人”。即使七十二年的歲月染白了她的頭發(fā),眼梢爬滿了皺紋,卻無法掩蓋她猶如奧黛麗·赫本般的優(yōu)雅氣質。她高挑瘦削,腰板挺直,天庭飽滿,眼睛很大,平素戴一副金絲框眼鏡,偏愛穿旗袍。衣服雖然常換常新,但常年圍一條失去光澤的暗紫色牡丹花紋的香云紗絲巾。
養(yǎng)老院里的時光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慢的是一成不變的生活,快的是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在老人中傳播的速度就像夏天的蚊子飛。有關季遠航與萬姝妤的傳言,是從去年秋天的一頓早餐開始的。
天蜀為了老人們吃飯不排隊,有相對安靜的環(huán)境,食堂開飯的時間是按樓座錯時的。季遠航與萬姝妤不住在一個樓里,季遠航住天養(yǎng)樓,這里基本是單人間,價位較高。萬姝妤住兩三人一間的天怡樓,價位相對也低。那天,萬姝妤的閨蜜要接她去成都玩。她頭一天跟樓層管理員請了假,今天提前半小時來餐廳吃飯。誰知還沒等她吃完飯,就聽到有人驚喜地喊:“姝妤,萬姝妤,是你嗎?!”
萬姝妤循著喊聲望去,沒認出喊他的人是誰。
“我是萬姝妤,您是?”
“我是季遠航啊,你好好看看,我是季遠航。姝妤,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剛才我看了你半天,開始還不敢認,可是你往后捋頭發(fā)的姿勢還和年輕時一樣。這……真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他說著說著,激動地抓住萬姝妤的手,貼住他的心窩。
萬姝妤被他汗津津的手一握,有點惡心。她厭惡地掙脫開,不客氣地說:“我不記得你是誰?!?/p>
季遠航一怔,見周圍的老人都在往這邊看,往后退了一步?!版?,你真的忘了我了?你好好想想,上學時,我還送過你一管派克鋼筆呢?!?/p>
萬姝妤見他說得不像是假話,敷衍道:“我們找時間再聊吧,我朋友馬上來接我了?!?/p>
“朋友?男朋友女朋友?你是要出去嗎?我也跟你去?!?/p>
萬姝妤皺了皺眉頭,本不想再搭理他,但發(fā)現不少人瞟著這邊,回道:“是婉蓉約的我,她的女兒開車,你跟著去不方便?!?/p>
“婉蓉,周婉蓉?她還好嗎?沒想到你們還有聯系。”
萬姝妤一怔,對季遠航的敵意迅速減了幾分。周婉蓉是萬姝妤中學同學,季遠航竟然知道她,看來確實很早就與自己相識。
萬姝妤抱歉地對季遠航笑了笑:“我真的走了,再見。”
季遠航追著她問:“姝妤,你住哪個樓?哪個房間?等你回來我去找你?!?/p>
“還會遇見的。”萬姝妤說完,逃跑似的走出餐廳。
魯智想到這兒,心中不由一緊,難道老季和萬美人真的有什么私情?若真如此,那可是院方的疏忽啊。轉念一想,這怎么可能呢,雖然有的老人因為生命盡頭就在不遠處,比年輕人更敢愛敢恨,可是以他的觀察,季遠航雖然性格有點霸道,但絕不是胡攪蠻纏的人,而萬美人更是內斂溫婉,怎么能弄到跳樓的地步呢?再說了,季遠航明明就是心臟病發(fā)作啊,怎么郝老太非說看見他跳樓呢?
他再一次回憶今早去季遠航房間后的細節(jié),想起確實聞到了屋內有濃濃的香煙味,只不過當時著急救人,沒有注意這點。他急忙給負責季遠航樓層的護理員打電話,讓他去季遠航房間看看是不是有很多煙頭,再回看下今早的視頻,弄清楚季遠航在發(fā)病前到底做了什么。
掛了電話,他越想越覺得哪里不對。為什么郝老太還說“那錘頭就是怕姝妤跟哲學家好”?難道萬姝妤和哲學家還有什么私情?季遠航知道他倆的私情后因吃醋跳樓了?魯智被突然蹦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明明看見季遠航倒在廁所里,咋能想他真跳樓呢,看來是被傳言帶了節(jié)奏。他拍了拍腦袋,腦海中映出坐在輪椅上的哲學家。
三哲學家其人
“哲學家”就是吳碩昌。他曾是某大學的哲學教授,今年八十九歲,他瘦小枯干,面色蒼白,額頭上的三才紋很深,齊耳蓬松的花白頭發(fā)梳到腦后,右眉中間有一塊淺疤。吳老患有認知癥,剛住進來時,不僅常認錯人,還只吃豬油拌飯。后來,通過他寫給兒女和死去老伴的信件,院方知道他愛吃豬油拌飯的原因,是他幼年時常吃不飽飯,豬油拌飯是那時他吃過的最好的東西。
有些認知癥老人發(fā)病時,常常鬧著回家,或者哭著喊著要給家人寫信。天蜀針對這種情況,特意在園區(qū)里設置了寫著五路字樣的公交站牌和兩個老式郵筒。院方在征得家屬同意后,安排專人為老人看信、回信。通過這樣的方式,好幾位長者的病情都有了好轉,其中就包括吳老。他住進來一個多月,就開始吃一些蔬菜和水果了。他的女兒第一次在視頻里見父親吃面條,哭得稀里嘩啦的,弄得魯智和護理員的心里都不好受。對于四五十年代的人來說,將父母送到養(yǎng)老機構是要做很激烈的思想斗爭的,見到父親比在家時的狀態(tài)好些,他們內心的喜悅就會沖淡后悔與自責。
吳碩昌平時很少與人交談,常常坐在輪椅上,望著園區(qū)的籬笆墻發(fā)呆。別看他患有認知癥,但他卻能將輪椅操控得極溜,轉彎、急停、轉圈都不在話下。開始大家以為,他天天坐在輪椅上是腿腳不便。直到有一天,院里組織老人們玩玩具,他先是冷冷地在旁邊看著,見老人們玩得開心,還流露出一副不屑的樣子??僧斎巳荷⑷ズ?,他突然站起來,撿起地上的玩具籃球拍了幾下。這一幕恰巧被送完老人回來收拾玩具的護理員看到了。大家這才知道,人家哲學家坐輪椅,跟腿腳好壞無關。
魯智在腦中搜索有關吳碩昌和萬姝妤的記憶,想起吳碩昌剛來時,的確有過二人的傳言。
吳碩昌來養(yǎng)老院,帶的生活用品很是簡單,除了牙膏牙刷香皂剃須刀,幾件換洗的衣服,再就是整整一大紙箱書了。他的書除了尼采、蘇格拉底、叔本華、梭羅等人的著作,還有不少文學名著。聽曹慧說,吳老拿這些書當寶貝,沒事兒就拿出一本擺在輪椅的支架上,有時看得怒目嗔視,有時還默默流淚。也有一頁書都不翻,就那么擺著的時候。后來有人私下議論,誰管吳碩昌借書他都不借,唯萬姝妤借書他才借,可見兩人的關系不一般。魯智聽說這事兒,就讓曹慧留意兩人的交往。過段時間,曹慧向他匯報,根本就不是傳言那樣。吳老借書給萬美人的原因是“干凈,真看,還能提問題”,這是他無意中跟同屋的爺爺說的。魯智將心放在肚子里了。他理解像吳老這種嗜書如命的人,最討厭別人借書。
魯智想到這,打電話給蕭麗:“你那邊問清楚季遠航是在什么情況下,說要跳樓嗎?”
“魯院,我正在問呢,問完馬上向您匯報?!?/p>
“多打聽打聽,再策略地問問萬姝妤,她和吳碩昌的交往情況?!?/p>
“魯院您放心,我覺得吧,我一定能打聽明白?!薄拔矣X得吧”是蕭麗的口頭禪,這丫頭是院里招進來的第一批護理員,當初魯智在院務會上提出由她擔任護理部副主任時,全票通過。雖然有的人心中也有不滿,卻說不出口。那時,一位因骨折被醫(yī)生宣判以后無法站立的九十歲老人,經蕭麗照顧三個月,竟然可以下地走路了,這讓已經放棄的家屬和醫(yī)生驚嘆不已。打那后,醫(yī)生經常將他的老年患者介紹過來。蕭麗做護理員的兩年間,收到的錦旗掛滿了一面墻。她不僅對老人好,在護理員中也很有威望,大家都愿意跟她聊天。
四季遠航發(fā)病
魯智剛掛電話,就見曹慧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吳碩昌從樓里出來。他正要快步趕過去,電話又響了,是季遠航樓層的管理員打來的:“魯院,我剛才去季爺爺的房間查看,窗臺上的煙灰缸里確實有不少煙頭。我又回看了今天凌晨的監(jiān)控錄像,季爺爺是3點40分起的床,先是喝了口茶杯里的水,然后吸了一根煙,可能覺得屋里有煙味,用手在空中揮了揮,然后拿著煙盒和煙灰缸來到窗前,將窗戶打開。打開窗戶后,發(fā)現有一個塑料袋掛在窗戶上,他罵了句:‘什么屌人,亂扔垃圾,別讓我逮著是誰干的。’邊罵邊拿來把椅子墊腳,站到窗臺上將塑料袋夠了下來。接著又吸了幾根煙,在屋里轉了幾圈去了衛(wèi)生間。我特意看了下時間,那時是凌晨4點07分?!?/p>
魯智松了口氣,他是4點12分趕到季遠航房間的。昨天半夜,妻子給他發(fā)微信,說女兒才回來,還喝醉了酒,讓他抽時間管管孩子,接著是幾句抱怨的話。魯智本來睡眠就不好,妻子的信息就像火上澆油。他盤算著找個合適的時間跟女兒通通話,告訴她,她媽這么多年一個人既管孩子又管老人的不容易,她得聽她媽的話。他心里清楚,怎么說也繞不過老生常談。姑娘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根本聽不進去這些。雖說這些年在金錢方面沒虧欠她們娘倆,可在時間和情感上虧欠得就太多了。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難道他愿意在這兒一天當一年過?他在狹小的單人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感覺自己的思想進入了死循環(huán)。迷蒙間,仿佛有一只碩大無比的黑蜘蛛懸浮于頭頂,將他徹骨的孤獨和惶然織成密密匝匝的蛛網,緊緊地纏住他。天還沒亮,魯智實在躺不住了,本想上完衛(wèi)生間下樓活動活動,可還沒等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聽見不是很清晰的“篤篤”聲。魯智仔細聆聽,聲音響了幾下就停了。他懷疑自己因為沒睡好產生幻聽,可又覺得不對勁,邊琢磨那聲音是怎么發(fā)出的,邊循著聲音的方向往房間的西北角走了幾步。突然,意識到那聲音像是用拳頭在砸墻。他預感不妙,迅速穿好衣服下了樓。
五層的樓道里一個人也沒有,偶爾能聽到參差不齊的呼嚕聲。魯智見東面倒數第二個房間有燈光,知道那是季遠航的房間。這房間他來過多次,上次來還是臨近春節(jié)的午夜,他剛開完總部的視頻會議,突然想起開會前季遠航讓他過去一趟。魯智覺得既然答應了,就去看看,要是季老睡了,他就回來。他躡手躡腳地來到季遠航屋外,見燈亮著,剛想敲門,季遠航的聲音就傳了出來:“進來吧,我一直等你呢。”
魯智不知季遠航這次又要跟他反映什么問題,做好了聽他長篇大論的準備。誰知季遠航說:“小魯啊,這大半年我沒少折騰你,你別往心里去。今天我一直等你,就想看看你到底來不來。你季叔雖然老了,但不糊涂,能有你這樣靠譜的院長,我就能安心在這兒安家了?!?/p>
魯智敲了敲門,輕聲喊:“季老,季老。”沒聽到回應,他就推門走了進去,見臥室的燈關著,衛(wèi)生間的燈亮著,便直奔衛(wèi)生間,發(fā)現季遠航倒在門口,已經陷入昏迷。魯智趕緊叫來值班的醫(yī)生和護士,立刻給他輸氧,以維持他的血氧飽和度。又喊來兩個護理員,將他抬到治療床上,然后幾個人推著季遠航直奔天醫(yī)樓。
這一幕郝老太肯定是瞧見了,她說季遠航站在窗臺上,也不能說是子虛烏有??墒钦f季遠航跳樓,純屬臆斷。從她的口氣和劉奉賢的舉止來看,季遠航和她之間一定發(fā)生過不愉快。那吳碩昌為什么也在今早發(fā)病呢?不會僅僅是巧合吧。魯智越想越迷糊,好在季遠航跳樓的事情已經澄清了,吳碩昌被曹慧勸出房間,估計在車站那兒磨一會也就將早上的事兒忘記了。
快到早餐時間了,園區(qū)里的老人明顯多了起來。他們見到魯智,都和他打招呼。還沒等魯智走到公交車站那兒,蕭麗打來電話,魯智沒等她說話,說:“我現在在園區(qū)里,你來找我吧?!?/p>
“好,我這就去找您。”
五捕風捉影的“風”
魯智見到蕭麗,著急地問:“季遠航是怎么說他要跳樓的?他和萬美人發(fā)展到何種程度了?萬美人和哲學家又是怎么回事?哦,對了,郝老太和季遠航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俊?/p>
蕭麗掰著胖乎乎的手指頭,笑著問:“魯院,您一口氣問了我這么多問題,我先回答哪個?”
魯智也笑了,說:“先說說,郝老太為什么說季遠航是因為萬姝妤與哲學家跳樓吧。”
“她造謠唄,剛才萬美人同屋的奶奶跟我說,”蕭麗學著奶奶的樣子和腔調,“‘姝妤妹子是個好人,可郝鳳芝那人不咋地,嘴碎得很,背后總說姝妤的壞話。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她和老劉頭說,早餐時看見季遠航給姝妤一瓶魚罐頭,當初姝妤說她不記得季遠航了,可如今倆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老頭子,你說,她那么好看,年紀輕輕就守寡,指不定有過多少相好呢。劉奉賢這人倒是不錯,他就像沒聽見郝鳳芝的話,將收音機緊緊貼住耳朵,搖晃著腦袋哼什么,想當初高臥隆中多清靜,閑無事飲酒作賦把詩詠?!?/p>
“聽你的意思,郝老太完全是胡說八道啦?”
“那倒也不是,我覺得吧,郝奶奶這么說雖然是捕風捉影,但還是有點風?!?/p>
蕭麗連說帶比畫,又將她和萬美人樓層的管理員、萬美人、華爺爺的對話講給魯智。魯智知道,蕭麗講時加了點適合她口味的調料,但還不至于將西紅柿炒雞蛋變成土豆燉茄子。他通過分析和想象,大致捋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萬姝妤與季遠航重逢的第二天早上,季遠航一直在食堂門口等,見姝妤來了,他默默地跟在她后面,看她拿完雞蛋、桂花糕、小米粥、清炒小白菜,坐到座椅對面看她吃飯。
姝妤被他看得臉上火辣辣的,發(fā)火不是,攆他走也不是;慢吃不是,不吃也不是。等她餐盤里只剩下幾根小白菜,季遠航說:“姝妤,昨晚我興奮得一夜沒睡。四十多年了,竟然還能遇見你,真是蒼天有眼啊。我不能再錯過老天給我的機會了,我想好了,以后我要照顧你,陪伴你,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了?!奔具h航耳朵有點背,所以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引來許多老人或厭惡或好奇的目光,有幾個人還悄聲議論著。
姝妤“啪”地將筷子摔到桌子上,生氣地說:“季遠航,請你不要再這樣講。雖然我們曾經是校友,可是我真的對你沒什么印象了,希望你自重。”
“姝妤,我不相信你不記得我了,你怎么可能把我忘了呢?”季遠航激動地站起身,剛想拉姝妤的手,見姝妤的目光里充滿厭惡和憤怒,嘆了口氣,“好吧,我不逼你,我們有的是時間,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接受我的。”
那天后,無論萬姝妤吃飯還是遛彎,總會遇到季遠航。他怕萬姝妤不理他,總是跟她說一些她記得的同學近況,還有他年輕時的事。有一次,他無意中發(fā)現萬姝妤患有白內障,就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幫她掛了華西醫(yī)院的眼科特需專家號。并且在季遠航執(zhí)意要求下,還陪她做了白內障手術。自此,萬姝妤對季遠航的態(tài)度明顯溫和許多,但她很明確地告訴過季遠航,她不會再嫁。
季遠航有一臺雅馬哈KB系列的電子琴,能悉數演繹笙樂、琵琶樂、弦索樂器的音色,最重要的是,它的伴奏功能很強大,所以老人們偶爾在活動室自發(fā)組織歌詠活動,季遠航都積極參加。去年春節(jié)前,院里要舉辦一場“賀新年歌詠會”,號召所有老人都出一個節(jié)目。季遠航跟其他幾個報名的老人商量,為了演出時達到最理想的效果,得提前排練。
那天季遠航最先來到歌詠活動室。不一會兒,身著一襲藕色絲絨長裙,外披米黃色羊絨大衣,梳著宋慶齡發(fā)髻的萬姝妤,跟戴著假發(fā)的郝老太并排走進來。假發(fā)是郝老太為這次春節(jié)晚會特意求萬姝妤在天貓幫她買的。
老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到齊,季遠航宣布排練開始。萬姝妤在大家要求下,第一個朗誦泰戈爾的《如果真是分離的時候》:
如果真是分離的時候,
請賜予我最后一吻。
往后,我在夢中吟唱著
追尋你遠方的蹤影。
情人啊,你可要常來光顧,
我的窗口,我冷清的窗口。
隨著她的肢體動作,圍在脖頸上的暗花長絲巾在胸前不停地飄動。在季遠航特意為她找的《月光》舒緩輕柔的樂曲聲中,她哀傷沙啞的嗓音令老人們沉浸在年輕時的回憶中。音樂聲停止后,屋子里靜了好幾秒才響起此起彼伏的掌聲。季遠航拍的聲音最響,目光跟隨著萬姝妤回到座位。
緊接著,馮爺爺朗誦了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他朗誦時,季遠航并沒有給他伴奏,而是湊到萬姝妤身邊低聲說話。馮爺爺朗誦完,瞪了一眼還在聊天的兩人,氣哼哼地走了。
郝老太見他走了,問季遠航:“我唱《紅梅贊》,這個曲子有吧?”季遠航不耐煩地斜了她一眼:“有,唱吧?!?/p>
紅巖上紅梅開
千里冰霜腳下踩
……
郝老太剛唱這么兩句,電子琴就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季遠航大吼道:“停,停,別唱了,跑調了,這唱的什么破玩意,像被腳踩過的白薯,撿都撿不起來!”
他話音剛落,和劉奉賢同在一條巷子里生活過的華老頭站起來,沖他喊道:“你個錘子,怎么說話呢,劉嫂子八十二了,唱這樣很好了,你瞎說啥子么!媽的,我早看不慣你了,今天非削你不可?!?/p>
眾人見華老頭要動手,有的拉住往前沖的華老頭,有的說季遠航說話過分。萬姝妤將絲巾撩到身后,說:“老季,我們都這個年紀了,唱唱歌就是圖一樂嘛,郝大姐唱得挺好聽的?!?/p>
季遠航見萬姝妤也說他,臉掛不住了,將電子琴抱在懷里,罵咧咧道:“他奶奶的,你們都對,就我不對,我不說了,我走行了吧?!?/p>
還沒等他出門,一個蒼老的男低音從角落里傳了過來:“智者說話,是他們有話要說;愚者說話,則是因為他們想說?!?/p>
季遠航暗道,這是哪個王八羔子陰陽怪氣地說話?轉身回頭,見坐在輪椅上的哲學家正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返身走到吳碩昌近前,抬起腳踢輪椅的輪子,罵道:“你個假瘸子,哪都有你呢!”
他曾聽說吳碩昌借書只借給姝妤的事,在姝妤白內障手術恢復后,還看到過姝妤讀帶有吳碩昌印章的《瓦爾登湖》,為此,他在微信中對萬姝妤說:“姝妤,以后你想看什么書能不能跟我說,我給你買,別去老吳那借,別人閑言碎語的多不好?!比f姝妤連回都沒回,這讓季遠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再見時問她:“我給你發(fā)的微信看到沒?怎么都不回復下?!比f姝妤用“我管吳老借書跟你有什么關系”的眼神眄斜了季遠航一眼,說:“我不只管他借書,有不明白的還要向他請教。吳老的知識很淵博,思想也深邃。”季遠航聽姝妤稱吳碩昌“吳老”,還說他思想深邃,心里直反酸。但他想,吳碩昌已經八十九歲了,有時連人都認不得,萬姝妤怎么可能跟這樣一個老頭子好呢?再有,他們住的都是兩人間,也沒什么私情的機會。但不管怎么,他對吳碩昌總有那么一點敵意。
萬姝妤見季遠航出言不遜,還踢輪椅,快步走上去擋在吳碩昌前面,說:“老季,你怎么能這樣?”
季遠航見萬姝妤竟然擋在他前面,怒道:“你看他陰陽怪氣的樣兒,我踢他輪子怎么了?你心疼了?我不只踢輪子,我還踢他人呢!”他說著說著,又往吳碩昌跟前走了兩步。
吳碩昌操控著輪椅往后倒出挺遠,仿佛眼前的事跟他無關,冷眼看著屋里的一眾人等,說:“人生就是場沒有意義的鬧劇,每個人都是舞臺上的木偶?!?/p>
萬姝妤聽季遠航越說越不像話,往吳碩昌的身邊挪了兩步,厲聲道:“你胡說什么?大家是來排練的,你這不是攪和嗎?!?/p>
吳碩昌望著粉面含嗔的萬姝妤,突然說了句:“真美,真美!”
季遠航的火噌地躥了起來,指著萬姝妤說:“姝妤,你聽著,我季遠航發(fā)誓,我們生不能同衾,但死必要同穴。如果你敢跟別人好,我就跳樓!”
眾人一聽季遠航說要跳樓,噓聲一片。這時,郝老太喊道:“大家聽聽,他個天殺的錘頭,說出心里話了吧。說我唱得不好聽,我看他就是想聽姝妤一個人唱。我們在你眼里都多余?!彼@一說,好幾雙眼睛都看向萬姝妤。
郝老太的話讓萬姝妤手足無措。季遠航聽郝老太一嚷嚷,再看愣在那兒的姝妤,猛跺一下腳,走出屋去。
吳碩昌這時又冒出了一句:“你方唱罷,我登場?!?/p>
六哲學家撞墻
魯智大致捋清楚季遠航跳樓傳言的真相,心里有了底,但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弄清楚,吳碩昌為什么撞墻呢?雖說吳老有認知癥,但近期很少發(fā)作。難道他聽到季遠航因為他和萬姝妤跳樓的傳言了?魯智覺得這種可能性非常大,不禁暗自腹誹,亂扯老婆舌的人真是太討厭了。
“蕭麗,還得麻煩你,去問問吳老同屋的王爺爺,吳老昨晚有什么異常?今早是不是有人跟吳老說什么了?”
“我覺得吧,肯定有人跟吳爺爺說閑話了,要不吳爺爺怎么會撞墻呢?!?/p>
“你別覺得,趕緊去問。我到公交站那兒看看。”
還沒等魯智走到公交站,吳碩昌突然從輪椅上站起來,一步兩顛地向魯智奔來:“光宇,光宇,我就知道你沒死……”光宇是吳老小兒子,他一糊涂就喊他的名字。他的大兒子曾跟護理員說:“我爸從小就偏心,最疼我弟?!?/p>
魯智小跑幾步迎過去:“吳老,吳老,您慢點,我是魯智。”
吳老抱住魯智的胳膊,盯著魯智的臉,目光閃亮又茫然地說:“魯智?魯智是誰?我不知道誰是魯智。你是我兒光宇啊……你帶爸回家,爸要回家?!?/p>
魯智見他越發(fā)糊涂,拉住他的手說:“好,爸,我?guī)慊丶?。?/p>
吳老哭喪急躁的表情舒緩下來,他緊緊握著魯智的手,亦步亦趨地跟著魯智,見曹慧還推著他的輪椅,對魯智說:“兒啊,那姑娘對爸可好了,你得好好謝謝人家?!闭f完,招手喊曹慧,“玲玲,你看我兒來接我回家了?!?/p>
魯智心中一酸,握著吳老的手緊了緊,他真希望自己能變成一棵冠若穹廬的大樹,為像吳老這樣的老人撐起一片沒雨的天空。他問曹慧:“你知道吳老為什么犯病嗎?”
“魯院,我不知道啊。早上去查房時,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我喂他藥他還配合著吃了。等我要出屋時,他突然說:‘我兒死了,我也不活了?!缓缶烷_始撞墻。聽同屋的爺爺說,吳爺爺昨天半夜接了一個電話,當時有些激動,可后來就沒聲了?!?/p>
魯智聽這話茬,感覺吳老犯病跟季遠航的傳言無關。吳老為什么一直念叨他的兒子死了呢?問吳老是問不出什么來了,只能等蕭麗那邊的消息。正琢磨著,手機響了,一看號碼不認識,本不想接,可是鈴聲持續(xù)地響。
吳碩昌指了指魯智的手機,說:“你擔心什么,什么就控制你?!?/p>
魯智一愣,瞬間明白了吳老的意思。暗道,這哪像有病的人。他按下接聽鍵,“魯院長,我是吳碩昌的大兒子,是蕭麗主任讓我打電話給您的。我知道我爸犯病的原因了,就怪我的侄兒。昨天他半夜喝多了酒,給我爸打電話要錢,我爸讓他管光宇要,結果那小子說他爸死了。我爸一聽著急了,掛了電話就給光宇打,光宇那時電話關機。本來我爸的思維就有問題,估計又鉆牛角尖了。剛才光宇把他兒子臭罵了一頓。魯院長,您受累,好好安慰安慰他,我這就過去?!?/p>
“孽子,孽子!都是債?。∥也换丶伊?,不回了。玲玲,推我回去。”也不知吳碩昌是聽見電話內容了,還是他自己想到什么,松開魯智的手,坐回輪椅。
站在遠處一直看著這邊的郝老太見吳碩昌坐回輪椅,對老伴說:“老頭子,你看看老吳,又犯病了,這肯定是知道季遠航跳樓受刺激了??葱◆敔恐蠀堑氖?,真像他兒子似的,”說到這兒,她長嘆口氣,“你說他撇家舍業(yè)的圖個啥子嘛?”
“你說他圖啥子?!要是沒有像他這樣的好人,我們的日子就更加難過嘍……”劉奉賢說著說著,又哭了。
此刻,天蜀的每一寸角落都被溫暖而舒適的晨光籠罩著。老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往食堂去,斑駁的人影、樹影、花影紛亂交錯,清脆的鳥鳴伴隨著人們此起彼伏的問候聲,匯成一曲晨曦的交響樂,引得籬笆墻上的冬青側耳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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