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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作家支起畫架
來源:《湖南文學》2025年第2期 | 作者:王雪茜  時間: 2025-03-03

  午后三點,細雨還沒有停。這個季節(jié),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從窗外望出去,籠罩著天空的土灰色云彩,已經(jīng)飄到群山的山腰,像是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補丁,將隱約的山色更深地隱沒在陰影里。我放下刮刀,涂了一半的油畫怎么也沒有感覺,索性將目光移向書架,迎向我的是一幅小畫。那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復制品——法國女作家喬治·桑的一幅畫像。畫中的喬治·桑長發(fā)披肩,身著精致的露肩小禮服,手拿一把繪圖折扇,仿佛聽到了誰的呼喚,正猶疑地回眸。她的目光深不見底,統(tǒng)一于憂慮、自省、游離和平靜混雜的情緒中。

  畫的作者是阿爾弗雷德·德·繆塞。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此畫時的心情,猶如偶然發(fā)現(xiàn)胡安·魯爾福的攝影作品一樣,意外又歡喜。讀中學時,繆塞幾乎是我們所有文學青年的偶像,他為我們那個年代的情書貢獻了若干經(jīng)典的詩句。誰沒有朗誦過繆塞那浪漫悱惻的詩句,誰仿佛就不配擁有愛情——請你記住/當各種命運/逼得我與你終生永別/當痛苦、流亡和無窮的歲月/迫使這顆絕望的心枯萎/請你想到我悲哀的愛情……毫不夸張地說,繆塞的愛情詩,我們?nèi)鼙痴b。

  可作為畫家的繆塞,我竟然對他一無所知。我肯定忽略了一些什么。此刻,玻璃窗上連綿的雨絲像失戀人的淚水,時而遮住我的視線,時而又把視線還給我。這幅畫激起的我對繆塞新的好奇蕩滌了雨季發(fā)霉的思緒。

  我最初讀過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是一個老舊的插圖本,封面是一幅畫,女主穿長袍騎在一匹馬上,手執(zhí)韁繩,男主戴禮帽留短須(繆塞便是短須),依馬步行,手撫在馬鬃上。馬蹄踏在松針叢上,踩碎一地月色?!犊娙麄鳌防锾岬娇娙诒〖喖埳袭嬤^鋼筆畫,畫面內(nèi)容是喬治·桑身著女裝,側(cè)坐馬上,一臉高傲不屑,與男伴山中遠足的情形。有理由推測,《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的封面畫很可能出自繆塞之手。

  繆塞及其筆下得了“世紀病”的世紀兒,如同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闡述過的“浪蕩子”,浪蕩子們甫一成年,便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拒斥主流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tài),“他只在自己身上培植美的觀念,滿足情欲、感覺以及思想”,具有反抗和造反的特點,“代表著人類驕傲中所包含的最優(yōu)秀成分,代表著今日之人所罕有的那種反對和清除平庸的需要”,波德萊爾進一步指出,“浪蕩作風是英雄主義在頹廢之中的最后一次閃光?!豹q如落日,雖壯麗輝煌,卻充滿憂郁和頹喪。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發(fā)表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仿佛突然之間,作家們的整個文化面貌大張旗鼓地改變了,浪漫的作家們競相拿起了畫筆。我努力回憶世界文化史,好像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法國那樣,有如此之多的作家,不約而同支起了畫架,在線條與色彩中尋找精神苦悶的突破口。有一個原因可能固然是成形于德國浪漫主義時期的“總體藝術”(作品中包含多種藝術形式)的火焰蔓延到了巴黎,德國浪漫主義作家E.T.A.霍夫曼在1829年甫一被譯介到法國,這位集作家、畫家、音樂家于一身的多面手便立即成為法國新文學的典范,受到前所未有的吹捧和效仿。對于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文學青年們而言,不會勾勒幾筆線條,不會涂抹幾幅肖像,簡直羞于承認自己是個接受過完整教育的文化人,即使沒有任何繪畫基礎,也要在書頁的空白處隨手留一筆涂鴉,或“全神貫注地畫出一段花紋、一片陰影,或是一座幾何迷宮”(卡爾維諾語)。

  然而,能讓法國的作家們幾乎“傾巢出動”,如雨果、喬治·桑、繆塞、梅里美、小仲馬、波德萊爾、茹爾·德·龔古爾、皮埃爾·洛蒂、魏爾倫、蘭波、莫泊桑、弗朗索瓦·戈貝……前赴后繼著了繪畫的魔,卻定然有更深層次的緣由。十九世紀上半葉,一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不可避免地有了某種共性。生存的意義是什么?應該何去何從?現(xiàn)實如同冰涼的大理石,給這些迷失的作家們以寒氣徹骨的一吻。法國,甚至整個歐洲,都變成了一間巨大的病房。

  在令人失望的現(xiàn)實世界里,作家們似乎與一切都格格不入,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找不到快樂的源泉。某些文字無法或者不便宣泄的情感,是不是可以通過繪畫來加以紓解呢?作家們將這些反對的力量聯(lián)合起來,以繪畫的方式去抗擊另一種力量。文學是作家情感的外向輻射,而繪畫則是作家情感的內(nèi)向自省,而文字與繪畫之間的密切關系貫穿古今。我想,從作家們的繪畫中去尋找草蛇灰線,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

  繆塞在自傳小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中宣稱,為了娛樂自己、家人以及朋友,繆塞以社會名流為角色創(chuàng)作了許多系列漫畫故事,這些配有文字解說的漫畫“敘事性”更強,諷刺性更耐人尋味。只是,這些漫畫的風格與繆塞那些精致浪漫的詩歌迥然有別。

  近年來有一種異?;鸨穆嬓问?,畫格一般縱向排序,通過連續(xù)畫面敘述故事,這種多格長條形文圖結(jié)合的漫畫稱為條漫畫。網(wǎng)絡興起后,閱讀者可以通過滑動來閱覽畫面??柧S諾稱贊繆塞是“條漫先行者”,這個標簽直截了當?shù)卣咽玖丝娙L畫的獨特性和現(xiàn)代性。

  繆塞自如地以線條的想象力和多維度去呈現(xiàn)繪畫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其中一個系列命名為《加西亞與維亞爾多的婚姻》。畫面是單調(diào)的黑白色,畫的是一位大鼻子紳士與一名歌手的分分合合。漫畫的女主角相貌俊俏,服飾優(yōu)雅,舉止端莊。紳士的大鼻子隨著兩人感情的波折起伏而改變著形狀和尺寸,有時像雨瀑,有時像布口袋。這些在詩歌、小說和戲劇中多少受到限制的夸張手法,在漫畫中卻得到隨心所欲的發(fā)揮??娙麑⒆约阂怖L入漫畫中,他也是歌手的追求者之一,一副病懨懨的模樣,肺病隨情敵的狀況時好時壞。

  令人吃驚的是漫畫里的喬治·桑,她要么提著一只超長版煙袋,要么揮著一把長劍,這與他給喬治·桑畫的肖像畫大相徑庭,也與他對喬治·桑的描述——“棕色、蒼白、沉悶的膚色,有著青銅的反光和印度人一樣驚人的大眼睛……”絲毫不搭界。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無論是大鼻子紳士,還是繆塞和喬治·桑,在漫畫中都是典型的世紀兒形象,反復無常,病態(tài)瘋狂。

  被雨果評價為那個時代具有獨一無二地位的喬治·桑,離婚后帶著一兒一女定居巴黎,靠寫作謀生。很快,她就憑借過人的才華和特立獨行的作風,成了巴黎文化圈的寵兒。她騎駿馬,穿長褲,喝烈酒,抽雪茄,她曾與繆塞有過互相折磨的戀愛時光。當然,繆塞只是她的情人之一,巴爾扎克、雨果、福樓拜、肖邦、梅里美、李斯特、德拉克洛瓦都曾與她有過戀情,或許只有情人們眼里不熄的火焰才能熄滅喬治·桑眼睛里汪洋的淚水。

  與喬治·桑分手后,繆塞寫就“四夜組詩”,抒發(fā)失戀后的復雜情感,詞采豐富,詩句優(yōu)美,熱情洋溢又凄婉動人,成為法國浪漫派抒情詩的杰作。與大多數(shù)浪漫派詩人一樣,繆塞也有著雙重人格,他的善良、溫柔、才華橫溢、通情達理、幼稚、和善、謙虛、親切、敏感、沖動……大多通過他的詩歌、小說和戲劇來表現(xiàn),而另一方面,他的患得患失、冷漠無情、剛愎自用、專橫跋扈、多疑、自私、愚頑、軟弱、不忠、暴躁,則急需另一個宣泄的出口,他選擇了漫畫。我相信,繪畫在某些時刻一定更接近一種潛在力量。

  在漫畫中,繆塞將自嘲的利劍毫不留情地插入自己和情人的胸口。多維多向的矛盾性格,通過漫畫或許得到稍許緩釋與消解。是幸福還是痛苦,是善良還是邪惡,是愚蠢還是聰明?世紀兒自己恐怕也無法定義。

  我見過繆塞的另外兩幅畫,完全放飛自我,符合癲狂又神經(jīng)質(zhì)的詩人品位。一幅名為《女巫》,畫面中的女巫頭發(fā)像風一樣張牙舞爪,表情和動作都十分驚悚詭異。戈蒂耶也曾用紅墨水畫過一幅“女巫的廚房”,同樣彌漫著怪異的氣息。另一幅則是繆塞的自畫像,比例失調(diào),頭部碩大,且身著女裝,呼應的都是繆塞那一代世紀兒的非正常心理。

  卡爾維諾在《畫畫的作家》中說,“繆塞的畫作可以被定義為‘作家繪畫’,因其敘事創(chuàng)新、風格獨具而且隱含著某種諷刺和自嘲而與真正的畫作作品有所區(qū)別:這些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程序,盡管和作家在文字作品中使用的程序完全不同?!?/p>

  繆塞的另一幅畫,來源于他的一個幻覺,一個世紀兒的恐怖之夢:一個臉色蒼白、衣服被撕破、頭發(fā)被風吹亂的男人,在歐石楠叢上奔跑,并對繆塞做了“一個滿含仇視與蔑視的丑惡的怪樣”。于是,繆塞認出他來,他自己認出了自己,這個破衣爛衫的幽靈正是“二十年后的他”,“雙頰因淫蕩和疾病而塌陷,眼露驚恐,嘴巴笨拙”,盡管如此,“在這個幽靈身上仍剩有一點活力,在辱罵和挑釁我現(xiàn)在的這個人形”。

  回到巴黎后,繆塞畫了一幅漫畫,名為《在一座墓地的蜜月》。畫面主角是一對戀人,他們在月光下的森林里漫步,“他神情驚恐但卻心不在焉,而她則衣裙撕破、精疲力竭?!彼谧约旱娜讼裣聜渥ⅲ骸懊允г谏趾退閶D的心中?!倍趩讨巍ど5娜讼裣聞t寫道:“心同衣裙一樣被撕碎?!边@幅漫畫命運不濟,最終同繆塞短暫的愛情一樣,遺失不見了。

  我猜,繆塞自己應該預感到了,這是一個不祥的暗示。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繆塞稱得上是真正的“作家繪畫”的先行者。他的繪畫以及他畫作的現(xiàn)代性遠沒有引起畫評者的關注。布魯諾·舒爾茨雖說可看作他的追隨者,卻并沒有將他的創(chuàng)新發(fā)揚光大。

  擅長在畫作中自嘲的還有波德萊爾,仿佛是四處搖晃的憤懣之情找到了立足之地,他對自己下手毫不手軟?;蛟S,在畫紙上涂鴉,可以更自由更無所顧忌吧。波德萊爾的《自畫像》,令人過目不忘的是他的眼神,刀片一樣犀利,帶著橫掃一切的不屑、冷酷、兇狠,有的放矢,妥妥的一個世紀兒化身,人物精神的騷動與病態(tài)呼之欲出。作為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他在《惡之花》中所描寫的小資產(chǎn)階級青年一代的激動和憂郁,因?qū)ΜF(xiàn)實不滿而產(chǎn)生的病態(tài)情感,以及命運不濟造成的壓抑處境,無不是世紀病的典型癥狀,而相比于文學作品,繪畫可以更直截了當也更快捷地照應作家突發(fā)善變的情感危機。

  喬治·桑不僅在文壇名噪一時,在繪畫上也頗有成績。她是一位畫技精湛的風景畫家。她與雨果一樣,偏愛沉郁蒼茫的藍青色、褐黃色、灰白色。畫于1874年的水彩畫《奧弗涅的火山》,遠處鉛灰色的雪山與近處的碎石荒原相對,風仿佛凝滯不動,寂靜籠罩著這冰涼的風景。水彩畫《風景:一座奇幻的城堡》里,巨石如猛獸匍匐,遠方煙氣彌漫,一種不同尋常的冷峻氛圍塞滿在四周。據(jù)說,她自己獨創(chuàng)了一種繪畫技法,命名為“樹枝晶”,來源于那些紋路呈樹枝狀的晶體結(jié)構(gòu)。在《廢墟與城堡》《奧弗涅的火山》中,這種技法已頗為成熟,那些冷硬的紋路,就像是與現(xiàn)實對抗的骨骼。畫面中透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與雨果的畫作不謀而合。時代的陰影籠罩下,作家們的畫中沒有明艷的鮮花,也沒有愉快的風景。

  浪漫主義代表人物雨果,在作家畫壇的領軍地位亦不容置疑,他具有藝術的每一根琴弦,一生創(chuàng)作了四千多幅畫作。十九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因政治原因,雨果被流放到格恩西島。流放期間,雨果在島上一張只有三條腿的桌子上,畫出了許多令今天的畫家都要瞠目的作品。縱觀雨果的畫作,看不到彌漫在他小說中的任何浪漫主義的要素。他沒有接受過美術教育,沒有師承,可繪畫中卻能看到抽象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的前身,在今天看來仍具先鋒性和現(xiàn)代性,不論從選材與技法上,還是從色彩與構(gòu)圖上,均毫無顧忌地橫掃了古典主義的教條。

  雨果的繪畫全部以暗色調(diào)為主,常用灰藍、黑色、褐色,冷白。氛圍多詭異、荒涼、破敗,突出的母題是風暴中的帆船、遙遠的哥特式城堡。畫面多抽象。深不見底的湖泊、暴風雨中的天空、空無一人的古堡、洞穴中鼓眼扇翅的貓頭鷹、被一張大網(wǎng)籠住的蜘蛛、空寂中的暗黑系樹木、雙膝跪地閉著眼睛的半人半鬼……雨果畫筆下的人物和景物,從不拘泥細節(jié)的真實,也不擅運用任何繪畫技巧,在布局、筆觸、情境上,既肆意揮灑又有很強的控制力。鋼筆繪畫《浪潮,或我的命運》以黑褐色基調(diào)卷起了莫測的風暴,如同詭譎的命運之浪,裹挾著焦躁的個體,宣泄出他最黑暗的病態(tài)血液;水彩畫《蘑菇》則以暗黃色鋪陳畫面,主體意象已脫離了蘑菇本體,或許是頂著時間之傘的古老圣者,也或許是擎著華蓋的大地之母,與昏黃色的天空對峙又交融;布面油畫《遠望巴黎圣母院》則以黑黃色彌漫背景,拋卻了細節(jié)和局部,只突出了巴黎圣母院“H”外形。只因“H”是雨果名字的首字母,巴黎圣母院便成為雨果心中的圣殿,他將其當作自己的象征。

  雨果擅長將偶然和無意識置于繪畫藝術之中。拼貼、裝置,都是他的常用手法,他還自創(chuàng)了一些技法,比如揉紙、拓印、指畫、潑灑等。他信手拈來各種材料——咖啡、茶、草木汁液、火柴梗、煙灰等,來制造畫作的意外效果。他有時把墨水倒進羽毛筆里,在紙上噴灑黑色斑點;有時將杯底的咖啡倒在一張陳舊的條紋紙上,這是神經(jīng)質(zhì)的世紀兒的常態(tài)。雨果坦言:“我在畫里一起用上了鉛筆、木炭、烏賊墨、木炭筆、炭黑,以及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混合物,方能大體上表現(xiàn)出我眼中,尤其是我心中的景象?!彼柚橄蠡男螤詈碗S意涂抹,用表現(xiàn)性色彩而非再現(xiàn)性色彩去創(chuàng)造一個個臆想中的世界。興之所至,雨果還會在畫作上題寫詩句。這還是那個浪漫主義文學大師嗎?作為畫家的雨果完全是個全新的藝術家,他是他自己的另一個分身。曾是畫家出身的詩人泰奧菲爾戈蒂耶以行家的眼光評價說,“他(雨果)在這些濃重粗獷的幻想作品中,擅長把戈雅的明暗效果和皮拉內(nèi)西的恐怖建筑糅合在一起?!?/p>

  不論是笨拙的涂鴉、神秘的符號,還是簡單的素描、水彩、鋼筆畫,或是真正意義上的油畫,相比于法國作家們文學上的巨大成就,繪畫似乎只是作家們寫作之外的延伸和余味,“在寫兩節(jié)詩的中間,得以休息一下”,是非功利的自娛和遣興,但對于這一代世紀兒來說,如何更好地醫(yī)治自己?自我的痛苦啟發(fā)了他們,思想的危機轉(zhuǎn)化為線條和色彩的冒險。某一種聲音攫住了他們:繪畫或許是一種有效的療傷或治愈。“如同一只被套夾夾住的狐貍一樣,我將啃噬自己那只被夾住的腳,以求逃脫?!蹦芫仁兰o兒的,唯有他們自己。

  《卡門》的作者梅里美,父親是一位頗有才華的畫家,母親是十八世紀童話作家波蒙夫人的孫女,也擅長繪畫。耳濡目染,梅里美從小就接受藝術的熏陶,但他對藝術精深微妙的探索能力并沒有定格在繪畫領域。顯而易見,年輕的梅里美更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所建樹。相比于雨果《巴黎圣母院》中善良、美麗的愛斯梅拉達,《悲慘世界》中寬容、圣潔的珂賽特,梅里美塑造的女性完全顛覆了雨果筆下圣母般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卡門、高龍芭的超驗性與逾矩性,有如神跡,即便以現(xiàn)代人的思維來定義,也足夠先鋒。

  我見到的梅里美的繪畫作品不多。在一張?zhí)ь^處印有“皇帝府邸。侍從內(nèi)官”的紙上信手涂鴉的一幅炭筆畫《一位宮廷長官(大腿效果)》,靈機畢現(xiàn),饒有趣味,頗具漫畫的諷刺性,這位長官自帶細腰大長腿濾鏡,身材服飾女性化,雙臂交叉于胸前,項上卻只有夸張的胡須,這樣的繪畫符合《卡門》作者的不羈氣質(zhì)。

  值得一提的是,巴爾扎克、戈蒂耶、繆塞三人都是法國浪漫主義畫派代表德拉克洛瓦的密友。德拉克洛瓦被稱為“浪漫主義的獅子”,是“色彩的屠殺師”,后期崛起的印象派畫家和梵高的畫風都深受其影響,他的《自由引導人民》被認為是對雨果《悲慘世界》的呼應。當?shù)吕寺逋咴诶L畫沙龍中展出自己的新畫《希阿島的屠殺》《薩達那帕拉之死》時,失衡的構(gòu)圖、強烈的色彩、暴力的畫面,使得那些被古典主義繪畫反復洗眼的鑒賞者們心驚肉跳。畫面清晰、氣氛肅穆、格調(diào)高雅、構(gòu)圖穩(wěn)固,這些古典主義術語以及正統(tǒng)學院派的根基全部被顛覆,對德拉克洛瓦的非議變本加厲??梢韵胍姡斎蛔骷抑甬嫾軙r,他們眼中“沒有大寫的藝術,只有藝術家而已”。

  繪畫激發(fā)了作家們新的創(chuàng)作激情,他們在繪畫中,繼續(xù)追問和探尋現(xiàn)代性的多種路徑,在繪畫中發(fā)現(xiàn)和擁有了另一種迥然于文字的審美意蘊。不僅如此,許多作家將繪畫藝術的視覺特征和審美元素雜糅進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浪漫主義、唯美主義、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等幾乎所有的文學流派均受到繪畫藝術的強力滲透和陶染。巴爾扎克、繆塞、戈蒂耶三人都寫過以繪畫為主題的小說,即巴爾扎克的《不為人知的杰作》、繆塞的《提香之子》、戈蒂耶的《金羊毛》。

  事實上,繆塞命名的“世紀病”不只存在于十九世紀,也不只存在于法國和歐洲,更不只存在于文學界內(nèi)。這種病也許前無古人,但未必后無來者。也許,在某一時代命題的氤氳籠罩,以及莫名的情緒回眸中,在幾乎所有的城市里,大地中,都斷然存在著它巨大的歷史回聲與混響,而作家的繪畫,或許成為精神出逃的一種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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