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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傅的火車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11期 | 作者:孫?勝  時間: 2025-01-09

  陳大車面對近在咫尺的鋼廠傷心欲絕。原來的鐵刺線圍擋換成了金屬欄桿金屬網(wǎng)。在立柱中間鑲嵌的金屬銘牌上雕刻著廠徽,標(biāo)示其屬地。冰冷和無情把他隔絕了。陳大車堅決要進廠區(qū),他要穿過扇形機庫看一眼待發(fā)的黑黝黝的機車群,要穿過檢修廠房聞一聞硫酸味兒和油膩味兒的煙火氣,要穿過機加車間聽吱啦慘叫的刀具切削聲,更想蹲在舊車場上望著茅草叢里酣睡的舊機車們,撫摸銹跡斑駁的暗紅色鐵皮。反正他得來,和老伙計們共享秋日的下晌,體驗風(fēng)和陽光啃咬在它們身上的痛處。他與那些退休工人不同,沒有閑心去公園消磨時光,根本不習(xí)慣鳥的啼鳴和花的芬芳。那些對他來說是生著火的爐膛,一滴汗水也容不下,直接蒸發(fā)掉?,F(xiàn)在進廠實行驗卡了,在門上一劃卡,亮了綠燈,不亮燈的當(dāng)場扣下。他的進門卡上交了,試過幾個門都沒混進去。

  陳大車幸運的日子到頭了。他退休后被廠退管辦的實業(yè)公司續(xù)聘。去實業(yè)公司好似從這個車間過到那個車間,都在一個大廠子里。每天隨著上班的人流穿過路局的復(fù)線鐵路和廠區(qū)的三條運輸線,照常進廠門,同以往干的活兒一樣——修蒸汽機車頭。這次是把火車頭拉到廠區(qū)門口展覽,陳大車邊干活兒邊嘆氣:這機車修得憋屈。車不跑線,站著給人看著玩。只修外表,不修內(nèi)瓤,瞎了他油泵大拿的手藝。廠區(qū)大門前現(xiàn)鋪了鐵軌,外表如新的蒸汽機車被內(nèi)燃機車推到了位。軌道拆了。留下的火車頭孤零零地在大太陽底下曬著。剪彩儀式結(jié)束后,實業(yè)公司的人擁到機車前照相留影。經(jīng)理說:“祝賀最后一件大事勝利成功。我宣布——實業(yè)公司解散!”“中午不管飯了?”有人問?!皼]我的事嘍。大公司領(lǐng)導(dǎo)招待,都上食堂吃去吧。”“解散了?退休老人咋辦?。俊薄氨緛硗诵萘?,回家頤養(yǎng)天年吧。陳師傅,跟上他們……”陳大車把管鉗子往地上一摔:“黃攤兒了,還惦記吃?散伙飯能咽下去嗎?!”聲嘶力竭的咆哮聲壓倒線路上一列經(jīng)過的火車輪軋聲?!瓣悗煾担瑢嵲陂e不住,我認(rèn)識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老板,去那兒干點兒小打小鬧的零活兒?!鼻皩崢I(yè)公司經(jīng)理說。“我老陳頭兒不為五斗米折腰!”牛哄哄的陳大車甩手而去。

  他蹲在廠門前鐵道旁,過了中午飯點了,有些饑渴難耐。食堂里擁擠的人影,鹽汽水喝飽時的返嗝兒,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不遠處路基上是環(huán)市客運鐵路車站。在沒有自行車的年月,他曾在這兒上車坐到市里的新華站,然后由那兒往西徒步回家。站臺上空空蕩蕩。噢!想起來了,通勤客車早在頭幾年取消了。眼前還保留著一個修建鐵路線時的黃白色彩的俄羅斯式道口值班房。這是一個沒法子驗票的車站。通勤高峰期間下車的職工從鐵道上直接涌向道口,擁進廠區(qū)。緊靠廠門的中長鐵路線幾乎全是電力機車在跑。速度飛快,沒有聽到一絲動靜車就到了,忽地一下子悠了過去,卷起一陣狂風(fēng)。好不容易過來一輛有動靜的還是內(nèi)燃機車。他趕緊離開鐵道邊。放在以往,在鐵路旁玩耍的人不聽汽笛的警告,來車不躲閃。碰到蠻橫的火車司機會用蒸汽噴,汽中混有機油,還有一股水堿味兒。面前廠區(qū)的鐵路線不再有繁忙的機車過,有也讓內(nèi)燃機和大摩電占滿了。那些蒸汽機啊,你們?nèi)ツ膬毫耍?/span>

  與橫桿鐵網(wǎng)一道之隔的檢修機庫又被綠樹遮擋。龐大的機車頭被關(guān)進一扇扇相連的大門里。陳大車像被塞進了煤水車的鐵箱子內(nèi),郁悶又無奈。門崗上全換成穿藍布制服的年輕人,換崗時走正步,轉(zhuǎn)身打立正。打這門崗上經(jīng)過幾十年,門上的人他見識多了。剛?cè)霃S時有武裝警察端著沖鋒槍站崗,后來把門的人穿過工作服,再后來變成保衛(wèi)部的人?!拔以染驮陂T里頭那座廠房,以前你們門上沒少去車間找過我,給你們干過不少私活兒呢?!痹?jīng)的廠門跟自己家大門一樣隨便走,突然不讓進了,對陳大車是致命打擊?!袄蠋煾?,甭提老早年的事兒了,現(xiàn)在您退休了,我們上崗了,該干啥的干啥。我讓您進廠我失職。再不您去大公司辦個臨時入廠證,我這兒見證準(zhǔn)放人,決不攔您?!薄懊孀邮聝?。我兒子是機車車輛廠的廠長。你們抽煙不?”陳大車開著玩笑,掏出來紙卷旱煙?!澳f您兒子是廠長?您喊他來,他沒有證我也不讓他進。我們聽公司董事長的,聽鋼廠總經(jīng)理的,您還能搬出誰?”看見陳大車賴在門上引來人觀看,門衛(wèi)把他的自行車挪到道邊,“老師傅,您兒子要真是廠長,趕緊回吧,別給他掉價……”

  一輛轎車從廠區(qū)駛出,在門崗?fù)饪窟呁O?。從車上下來個小伙子跑到道這邊,親切地對陳大車說:“老爺子,您這是去哪兒?”“我要進廠?!标惔筌囌J(rèn)出是廠辦的小車司機?!斑M廠?辦啥事兒?”“隨便看看?!薄瓣悘S長說了,不準(zhǔn)您進廠?!薄拔彝诵萘?,他管不著我?!薄八f他管著廠子。您得回家?!薄拔疫M我的門,他管他的廠。一個小廠長,這么大的廠區(qū)他算老幾。我礙著誰了……”陳大車往對面望,轎車門打開了,陳韶山從車上下來往這邊走?!鞍?,上車吧。我送您回家。”“我不坐你的車,我騎車子來的?!薄膀T車子多加小心。我去科技中心開會,我去晚了,領(lǐng)導(dǎo)會點名批評。”“咱干得好好的,干嗎讓他們批……”陳大車把自行車掉過頭,還不忘對門崗上炫耀:“認(rèn)識不?老兒子!”看見父親穿過鐵道線拐上了正路,陳韶山才上了車。

  白跑一趟的陳大車悶悶不樂地離開了廠門,騎著他那吱嘎響的破自行車回西街了。

  陳韶山晚上回家來,進屋把裝醬牛肉熏雞的袋子放在餐桌上,站在父親面前笑著問:“爸,咋樣兒?”陳大車眼珠溜著桌子上的食品袋,抽抽鼻子,十分贊賞。“挺好!”“挺好就好。媽!把熟食切了,讓爸喝兩盅。我有事兒,不陪老爸了?!痹趶N房忙活的老伴兒跑出來,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嘮叨:“別走呀,飯這就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屁股沒坐熱就要走?!薄皨?,廠里太忙了,沒辦法,身不由己呀。”陳韶山推門出去了,關(guān)門的一瞬間扔下話:“爸,老實在家待著。”老伴兒乜斜一眼:“聽老兒子說了吧,特意回家告訴你這事兒?!标惔筌嚤亲右缓撸骸包S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敗家子,吃的東西還買這么貴!”“孩子這么忙還得回家來看你,是不讓你進廠子。都老掉牙了,好賴話不知,瞎了老兒子好心。饞肉了吧,就你那酒吃進肚里好長驢肝肺!”橫眉豎眼的老伴兒說著,拎起食品袋進廚房了。陳大車立馬翻出酒瓶子?!拔也挪蝗タ撮T崗的臭臉色。再說,我能看見誰了!”“這就對了,沒人和你說上話了,除了那些火車頭?!?/span>

  是啊,那些不說話的黑家伙,還能跟我聊一聊檢修段的事嗎?我的老哥們兒——火車頭!陳大車端起酒杯。

  第二天一早,老伴兒驚叫著:“你咋啦?”陳大車說:“一宿沒睡好,凈做夢?!薄澳阏照甄R子?!标惔筌噺溺R子前一走一過,愣住了。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了!禍不單行,那輛扔大街上沒人撿的自行車莫名其妙地丟了。他高度懷疑是孩子們給扔了,嫌他亂跑。那自行車?yán)狭?,圈瓢得像鴨蛋,中軸磨了,一蹬一晃悠。丟也認(rèn)了。

  都這樣對待我不是,我還真不去廠子看機車了,說不定哪天弄一臺在家自己看!

  閑著,陳大車把床底下的紙箱翻騰出來,裝的全是大孫子的寶貝。他舍不得扔,每一件都粘滿快樂的童趣。撫摸一把,會從中滲出大孫子當(dāng)年幼稚的咯咯笑聲。他只一把就摸到了個小火車頭,那么準(zhǔn),邪了!有一年過春節(jié),老人給大孫子買的玩具就是小火車,拖了兩節(jié)小車廂。把軌道連接上,讓車跑圈。開始時,大孫子玩得還挺高興。后來嫌火車總是轉(zhuǎn)圈,沒了新鮮感。那小車燒電池,得經(jīng)常換,跑個彎兒還總出軌。于是大孫子又迷上了遙控小汽車,手里拿著個遙控器,挨個兒房間跑,小車一會兒從沙發(fā)后面鉆出來,一會兒從床底下穿過去。大孫子拉著爺爺?shù)酵饷鎻V場上玩車。小車在人們腳下來回鉆,嚇得人家直閃腳。大孫子陳陽光現(xiàn)在不讓人稀罕了,跑到大連鐵道學(xué)院念書呢。

  小火車頭殼是黑塑料的,撞壞了,孩子們用膠帶粘,纏了一層又一層,有些黏手。陳大車用抹布搓干凈,裂縫用膠粘合。有的地方掉了碴兒,他找來舊塑料,用小銼刀銼出形補上。他偷偷玩起了小火車,玩后藏在被窩里,怕被家里人嘲笑。有一天小火車不轉(zhuǎn)了,他把它拆開,一看就是一個電機和一組齒輪。原來是一片齒輪壞了,他找出銼刀銼出幾個齒,三兩下鼓搗好了,小心翼翼地組裝上。這點兒小活兒能難住一個老鉗工?看著粘粘補補的舊玩具車,陳大車總覺得有許多欠缺,感到特別失望。他想起了工廠,想起了蒸汽機,想起了蒸蒸日上氣魄震山河的年代。他猛地把手中的小火車扔進了紙箱子。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機車!

  陳大車見識過大工廠的世面,經(jīng)歷過大火爐的熔煉。幾十年來把一雙粗手調(diào)理得靈巧隨意,居家過日子與鐵沾點邊的家什都用手做過。料,廠子里有的是,一彎腰就能撿到。鄰居們求陳大車小修小補的事兒不少,銼把鑰匙修把鎖,焊個鐵盆粘個鋁壺,甚至刨銅火鍋。逢年節(jié)悠哉地涮鍋子,不過那鍋底料太一般般,只比平時多幾片肥肉而已。這兩年鄰居們求他修的東西越來越少,不是他的手藝退步,是西街人開始追求奢侈日子,家什壞了隨手扔進了垃圾箱。

  陳大車重新做功課。他翻出陳陽光念書的舊本子,在寫過字的紙背面開始畫圖。他又成了西街舊物市場的???,在地攤兒前一蹲老半天,相對來相對去。攤主問他要什么,陳大車不說,也說不明白。他琢磨著哪一個能做啥用,將破舊殘損的小物件翻個新,煥發(fā)出青春。陳大車掂量手上的一棍細鐵棒,是做主動輪的軸,還是做導(dǎo)向輪的軸好呢?他有時實在是說不準(zhǔn)。在下一次出現(xiàn)在市場上時,他從懷里掏出個小本本,手里握著個舊卡尺,按照本子上畫的圖開始討價還價。那些老出攤兒的二手商販弄不清這位老師傅在打什么主意,一致認(rèn)為他是在市場上找正品的替代物,便抬高價碼,照好產(chǎn)品賣給他。這不是欺負(fù)人嗎?陳大車憤然將東西扔回破爛堆,大步流星地奔向廢品收購站,那里的東西比這兒全,扒大堆買也便宜。于是,在大夏天里會看見戴著草帽的陳大車在廢品堆里翻騰,衣衫弄得灰塵暴土,汗水順著后脊梁往下淌。

  他要整出個大家伙來!他把木箱里的工具倒騰出來,對著一堆破爛東西下狠手了。天剛亮他就開敲,梆梆聲有節(jié)奏有音律,忽緩忽急,有輕有重,比練鋼琴的小女孩兒還刻苦敬業(yè)。鄰居們恨得咬牙切齒,背后罵他車瘋子。陳大車這個舉動也讓那些相鄰的司機司爐養(yǎng)路的老工友嫉妒眼紅,誤以為他攬到活兒了,掙外快補差了。誰讓人家是鉗工,手藝壓身,技術(shù)活兒工作終身制。不過把車間搬到家來,讓人難以接受。陳大車一邊敲一邊怨天尤人。手下錘子響,嘴上叨嘮:這趕上大象鼻子給小猴拿虱子,老娘們兒繡花動細工。老眼昏花,屋里又暗。他在早市上轉(zhuǎn)悠時買下兩副老花鏡,戴一個藏一個,省著卷進哪個堆里找不著了。

  這機車和車廂必須是鋼鐵制造,氣缸來回推著曲柄,再由主動輪帶著車走,那多爽!車身有鉚釘活兒和焊條印,比塑料模子壓出來的真實,整個是原車的縮小版。陳大車連連嘆氣。在缺工少料面前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得不低頭。要是在工廠有電氣焊有車刨鉆有老虎鉗劃線平臺,要什么料沒有?!陳大車成家那時,工友們送給他一堆過日子用的爐鉤子煤鏟子煎餅烙子。切菜刀是用鐵道鋼打的,那料頭子鋼號太硬,汽錘上去弄得咣咣響,滿廠房都能聽到??涩F(xiàn)實是這些加工工藝,在小屋子里憑借一張木桌和鉗子銼刀砂紙鐵錘的手工操作,根本辦不到。陳大車不得不把寄予鋼鐵和電木的希望轉(zhuǎn)移為鋁板乃至硬塑料板。他出去撿人家吃完喝完扔的鐵皮盒,用剪子剪下皮,比舊鐵片好成型,可塑性更好。銅線比較軟,當(dāng)鉚釘正合適。蒸汽鍋爐把他難住了。往瓦斯燈里倒進水,聽見里面的電石咕咕地冒泡。用火柴點燃噴嘴,忽地躥出來火苗。那電石渣會糊在噴嘴上,得經(jīng)常用五號縫衣針透?;鹈鐭祝羝浦鶑?fù)帶動車輪,火旺氣足,氣小火弱,跑起來的車速也不穩(wěn),乙炔氣很快燒光了,車輪不再動了。折騰了一溜十三招,還得回到電氣化——用電池。機車肚里藏著好幾組電池,足夠轉(zhuǎn)上百大圈。他越來越摳,同市場上的菜販們狠命砍價,節(jié)省下的零錢用在買造車材料上。只有一提火車,他的精神才正常,才能冷靜下來。

  這天在早市上詢問便宜菜的陳大車碰上了最不想見的人——楊文達。挨他訓(xùn)多少年了,落下后遺癥。楊文達拎著條胖頭魚迎面頂上來。“楊段長,買條魚?”陳大車知道躲不過去,先搭了話,臉上堆足了熱情。楊文達堵在面前,手上那條魚還有活氣,尾巴直搖,掃了陳大車的褲腿。楊文達側(cè)著身子舉平了胳膊,“鐵鍋柴火燉魚,貼苞米面大餅子,晌午上我那兒喝一頓?”

  “我不去。去,還得拎半拉豬腦袋?!?/span>

  “小摳樣兒。這輩子拿錢當(dāng)祖宗。”楊文達沒好氣,“別叫我段長了,我一退了,就管不了你了?!睏钗倪_扭頭要走。

  陳大車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我咋啦?”

  “還用問嗎?沒個覺醒。聽人家說你整天在家里干活兒。要掙錢得先花錢,去借間閑廠房,再不租個帶院子的小平房?!?/span>

  “哪掙錢了,搭錢呢?!崩隙伍L也說他掙外快,陳大車覺得委屈。

  “搭錢還鼓搗亂七八糟的?干點兒啥不好!整天叮叮咣咣,敲得大家心都煩死了,都反映到我這兒來了。給咱檢修段老人臉皮抹黑?!?/span>

  “鼓搗玩呢?!?/span>

  “你多大了,能鼓搗啥四五六。沒事兒出來和大家湊湊熱鬧,別老在家里憋著玩獨的,再憋壞了你那薄身子骨。老要張狂,蔫巴窩在家里整啥整。你得像它,落到人手里還掙扎不止呢?!睏钗倪_拎著不服輸?shù)呐诸^魚走了。

  有天,二兒子陳建設(shè)回家來。陳大車問陳建設(shè):“有墨汁給我點兒?!标惤ㄔO(shè)疑惑:“練書法?”“我能寫哪路子大字。抹個件?!彼麖堥_手心:一個塑料的小輪子。陳建設(shè)拿過瞧了一眼:“我抹吧。墨汁一蹭就掉,得用丙烯?!薄安挥媚悖卸嗌偕寄脕??!标惤ㄔO(shè)問整啥呢,說著要進小屋,被陳大車一把推開,回手把門關(guān)嚴(yán)。老媽說:“你爸白晚做發(fā)財夢,整天在屋里敲黃金打白銀,怕你們偷去?!?/span>

  機車模型漸漸有模樣了。小火車必須在鐵軌上做實驗。他把八號鐵線燒軟了,退了火,一段段地砧平,敲出棱角。小火車車輪卡在鐵線制成的軌道上轉(zhuǎn)著圈跑。他想到應(yīng)該在鐵路旁添置一些陪襯的景物,把鎖頭筆筒一類的小玩意兒擺在旁邊。腦子里幻想出龍門吊大煙囪,還有能上水添煤的煤臺,更有晾水塔高爐群煉鋼軋鋼廠房。鐵道旁建了搬道房,信號燈用手電筒的燈泡,紅綠黃燈?;疖嚱?jīng)過時,道口橫桿自動落下。像與不像,只能自己感覺。屋里的破爛紙盒漸漸頂?shù)搅颂炫?。北屋窗戶也被窗簾遮?yán)。

  陳大車的手錘一敲就沒停止,每天比城里鳴放的汽笛要提早,不是夏時制也不是冬時制,是打破常規(guī)的隨意制。左鄰右舍開始改變生活規(guī)律。以錘子聲為令,主婦們麻利起床忙早炊,班上的男人們匆匆忙忙跑通勤。孩子們不再用大人催促,乖乖地背起大書包,顛顛地跑步上學(xué)去。

  陳大車終于踏進一道之隔的西街退休職工活動站的院子。管站的人認(rèn)識陳大車,熱情地同他打招呼。陳大車放下身段,對他們卑躬屈膝,邊轉(zhuǎn)悠邊算計:活動站就是棋牌室,弧形大廳里有兩張撲克桌,看牌人比打牌人多一倍,這地方正適合。

  管站的領(lǐng)導(dǎo)聽了陳大車急促的述說,驚掉了下巴。喊人把陳大車相中的大廳打掃干凈,水泥地面刷了地平漆。一伙老工人倒騰了好幾趟,從陳大車家搬來大大小小的一堆紙箱子。陳大車用了好幾天的工夫,在大廳里堆積出一個鋼廠大沙盤,廠房林立,空中管道縱橫。兩頭是礦山的采礦場和河岸邊的鋼渣山。小火車道在廠區(qū)繞了好幾圈。蒸汽機后面煤水車廂裝的洗煤塊烏黑閃亮。扒開煤塊,露出了一個洞口,往里倒了酒精,噴嘴往鍋爐噴射出火苗,車頭時不時地噴出一股蒸汽,發(fā)出哧哧的聲音。蒸汽推動汽缸活塞曲軸轉(zhuǎn)動,發(fā)出咣當(dāng)聲響的金屬聲。一個火車頭拖著一組車廂繞在高爐下。一個單機頭穿梭在廠房間。機車行進中有股黑煙冒出。原來是把蠟燭熔化進煙囪里,在棉蕊里抹了一層瀝青,點燃后飄出煤煙味兒……兩車迎面相對開來,卻在道岔上擦身而過。再上高架鉆涵洞,繼續(xù)在廠房間繞行,只是缺少那嘹亮的汽笛聲……

  陳大車不得了啊!退休在家還有這么大的雄心抱負(fù),真讓他敲打成了!

  西街活動站讓幾輛小蒸汽機火車鬧騰出名堂了。廠報的記者來訪,宣傳中心的人來錄像。上面領(lǐng)導(dǎo)也來看,并做重要講話:陳師傅這門手藝成就了西街活動站,這個做法要向其他活動站推廣,充分發(fā)揮退休職工的余熱,調(diào)動大家的愛好特長,改變太單一的活動方式。職工文化生活要生動有趣多樣化。小火車這么一轉(zhuǎn)起個好開頭,請家屬們帶小學(xué)生都來看……

  咱還是讓陳師傅先介紹經(jīng)驗吧。錄像的人說。陳師傅的廠服還有沒有了,讓他穿來。陳師傅呢?陳師傅!真會找地方,你看這老爺子蒙著頭趴在沙盤后面呢。

  陳師傅!摟著你的寶貝怕跑了!累了?讓他睡一會兒……

  陳大車在車輪隆隆的節(jié)奏中進入香甜的夢鄉(xiāng),嘴角流出甜蜜的涎水……第一次站在蒸汽機車跟前,他傻眼了,心怦怦地跳!龐大而雄壯,對著天喘比大汽油桶還粗的氣。十幾頭牛和駱駝拴在一個樁上也喘不過它。喘氣的聲音相當(dāng)響,一下接著一下,讓人感到震撼。渾身發(fā)出锃亮的黃銅紫銅的光芒,絕不止摻了三五斤的金子吧?一股白煙,一聲怪叫,幾條橫桿猛地一動。他擔(dān)心它們再用力會擰折了。黑怪物下邊紅紅的大輪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它竟然能夠前后走動!火車司機挺自在,坐在窗前手搭剎把上往外看風(fēng)景。爐門上有十四個眼兒,一邊七個。司爐腳踩踏板,爐門板牙一張口,一大鍬煤塊甩進去散開了,燃燒室煙火升騰。司爐工叫作蒸汽升騰工程師,要有力氣才能將煤投進去??上麤]那份力氣了,手腳發(fā)軟。他想開回火車過把癮,腳下一滑,掉出煙霧籠罩的駕駛室,伸手無法觸及鐵梯子。車頭開得遠了,他隨之追了過去……

  鋼廠醫(yī)院的救護車響著嗚哇嗚哇的笛聲趕來了,跟車出診的醫(yī)生正是陳韶山的媳婦彭阿寧。車剛停穩(wěn),見到圍在車旁有認(rèn)識的老鄰居,都在愣愣地瞅她,她有了預(yù)感,臉立即白了。下車飛奔進活動站,扒開老公公的眼皮,瞳孔已經(jīng)散大了。她搖了搖頭?!皼]救了。這么突然就走了……他沒遭罪。”

  救護車回去了,殯儀館的車來了。陳大車上那兒睡覺去了。

  一輛農(nóng)用車開來了,幾個中年人上手卸下幾捆帆布和鐵骨支架,在空場上搭起了靈棚。轉(zhuǎn)眼那輛農(nóng)用車又轉(zhuǎn)回來,車上載著一匹白色紙馬,拴馬的繩子剛解開,陳建設(shè)的同學(xué)周慶棠出頭了:“這件紙活兒咱沒要。老頭的小兒子是領(lǐng)導(dǎo),不能太張揚?!遍_車的人說:“風(fēng)水先生吩咐的,拉回去不好交代。”周慶棠有些生氣:“告訴你老板,留下可以,算賬時不算這件活兒錢。”開車的人才老實地給紙馬又捆上繩子。農(nóng)用車一起步,一直在后面觀看的一個女人上前在靈堂磕了頭,出來說:“孩子爸讓我來看看,能做些啥紙活兒?”那是鄰居胡幫手的媳婦。周慶棠說:“有幫手在,紙活兒輪不到外人掙?!迸说难劭粲行駶櫍骸安缓靡馑迹姨鎺褪指兄x了。紙活兒錢算隨禮,寫在賬上走來往。”周慶棠說:“紙活兒錢得收。多弄點兒金銀元寶來,在陰間開道打發(fā)小鬼用,也算是孝敬老爺子?!痹谖鹘稚希恢獜哪哪觊_始形成的規(guī)矩,退休職工中誰走了,老工友都來送一送。有人支著兒:“進城這么多年了,早就脫離農(nóng)村生活了,老陳頭兒修了一輩子火車,扎個火車頭吧!”陳大車的兒女解放、建設(shè)和大妮子已經(jīng)看出來,有些事情做不了主。父親的工友們都有話語權(quán)和摻和的欲望。

  胡幫手趕來。他也是鋼廠工人的兒子。原工作的商業(yè)副食店解散了,在家靠扎紙活兒過日子。“哥們兒爺們兒,我那個小花圈鋪可扎不下呀?!彼^回接這特殊的紙活兒,沒信心。大家說你來活動站扎吧,我們給你出主意。胡幫手還有些猶豫:“恐怕扎不好,沒去鋼廠上過一天班?!标惤ㄔO(shè)說:“我有樣子?!彼蠘侨砹艘环?。那畫是他創(chuàng)作的《鋼廠歲月》之一,一輛蒸汽機車停在紅磚墻皮脫落的廠房外,車身銹跡斑斑。鐵軌旁茅草叢生,信號燈罩耷拉下來。胡幫手看了半天吭哧一聲:“有譜了,照比成樣吧?!彼@些從鋼廠鐵路運輸部門出來的老師傅,信心有了?;厣硗遗埽T輛三輪車送來東西。夜深人靜,幾盞大燈泡把空場上照得雪亮。焦炭爐口的火苗隨風(fēng)往上躥,一陣霍霍的家什響,砍竹子破篾子扎骨架,再往上糊紙。陳建設(shè)說:“什么顏色的紙也不用,我這兒有宣紙?!焙鷰褪帜罅艘幌滦堖t疑了。陳建設(shè)說:“沒關(guān)系。你只管糊好,我來畫?!贝蠹艺f那最好,更像真的。車架糊好了,陳建設(shè)登上椅子,端著碗,一大口水噴出去,霧一般散落紙上,水點兒比飛沫還細小。用電吹風(fēng)一掃,紙一會兒干了,緊繃繃地。陳建設(shè)用炭條勾出大框,墨汁粉彩倒進幾個盆里。陳建設(shè)揮動起板刷,黑的車頭鍋爐走行架煤水車,主動輪上紅的輪轂,銅色的油管,十字頭搖桿連桿偏心曲拐,透明的駕駛室玻璃窗。連前后連接器掛鉤都支出來了,牽上貨車廂就能跑了。照路的車前大燈明晃晃地锃亮。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陳建設(shè)一邊畫一邊流淚,沒想到自己的繪畫手藝竟然用在這上了。他寧可不會也不想用這種方式跟老爸告別。在一旁的大哥陳解放看出來了,哽咽地說:“建設(shè),爸沒白心疼你,臨走得了你的濟了。韶山在日本遇上大雪趕不回來了。他走時說不想把那臺日本造的機車送回川崎重工。要看大資本家出多少錢買了,價格低了準(zhǔn)不行。談判需要技巧,好好磨,我們不缺他們?nèi)?。好在廠里還有兩臺同型號的機車。那些老爺車這么些年一直跑,是老師傅們辛勤保養(yǎng)換來的,將來都進工業(yè)博物館。”

  陳解放遞過來一杯熱水。“老弟這次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臨走那天他回家來,老爸說值得去。那老牌工廠百十年前就造出先進的機車,好好看看人家的管理和現(xiàn)代化水平。雖然技術(shù)看不出來,看看總裝現(xiàn)場,也知道人家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們也有個目標(biāo),瞄準(zhǔn)了好有攆頭兒。老弟不能送老爸走,親戚朋友們會諒解,老爸在天之靈也會體諒他……”陳建設(shè)喝了水,手下的筆描得更精細了。

  楊文達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身后,眼神被燈光照得晶亮,盯著火車頭說了一句:“孩子,用不著難過,你爸心里咋想的我知道,這父一輩子一輩,越來越像樣兒了,他高興著呢!”

  一伙人整整忙了一夜,太陽升起時,火車頭擺到靈堂前。楊文達聞訊拄著手杖趕來,顫巍巍地繞著紙機車轉(zhuǎn)了一圈。大家問道:“這車怎么樣,老段長?”楊文達挑出大拇指,“老陳真有福氣,走時拖個大黑家伙墊被。”大家說:“你走時扎個比這大的?!眲偛胚€沉浸在憂郁情緒中的楊文達來了精神:“對嘍!我這幫老工友講感情,這事還惦記我。照這樣扎個大噸位的,最先進的型號,起碼要十個主動輪的,把我放進鍋爐里和紙機車一起點了。”“那爐子也煉不下?。 贝蠹乙黄饟?dān)憂。“廢話!用著火葬場煉?真少見識。鐵道線上不缺山傍子水洼坑,你們抬那兒去,架上碎枕木渣子,淋幾桶廢機油,不就結(jié)了。說好,一定要挨著鐵道線!我要聽火車嗚嗚拉笛聲。”突然,他舉起手杖在半空中一指:“不對了!”大家驚訝:“咋啦?”“沒車號。老陳能認(rèn)識嗎,能上車嗎?”大家再定眼一瞧:真沒車號。“建設(shè),寫個車號。前后左右都要有?!标惤ㄔO(shè)答應(yīng)了一聲,找個盤子倒出白色廣告色?!皩懚嗌??”陳建設(shè)問?!皩憘€陳師傅享年吧,76?!庇腥酥д?。楊文達把手杖往地上一戳:“76號不吉利。那是昭和制鋼所留下的D50米嘎,正入庫維修翻新呢。我聽說日本工廠要買回去放進博物館。寫啥好?我想想……大躍進那時候,我們年輕好勝,有精神有體力,喝著苞米糊糊,啃著苞米窩頭,大蔥蘸大醬土豆拌茄子,餓著肚子還能日夜趕工。你們年輕人甭不服,我們修車人造機車,全憑手?jǐn)€,奔的是打鋼鐵翻身仗!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為給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大慶獻禮,硬生生地造出了90噸的紅旗車。厲害不!我們給那機車披紅戴花開到了總公司門前,又上了城里摩電車道,開到市里報喜。給家屬們看看鋼廠老爺們兒的真本事,干的活都驚天動地!現(xiàn)在那車還在廠大門前傲然挺立呢!老陳這人手藝好呀,工作態(tài)度較真兒,進廠幾十年,兢兢業(yè)業(yè)修車頭,經(jīng)他手的蒸汽機奔跑在廠區(qū)鐵路上,保證鋼鐵大動脈暢通無阻。鋼廠那年評比,他當(dāng)上了毛主席的好工人,為咱檢修段爭氣,為咱工廠爭氣!有了,我命名這車為爭氣號,不是蒸汽機,是爭口氣,為中國鋼鐵工業(yè)建設(shè)爭氣!要草體字,能飛起來。老陳上了爭氣號,甭提多高興了……”

  楊文達長舒一口氣,“如今,別看我們這代人和蒸汽機一起下線了,可我們那股子不服輸?shù)膭蓬^還在呢!這都是咱們老一輩給打的樣兒!”

  陳大車靈堂一片喝彩聲,掌聲響起。

  楊文達長嘆了一口氣:“如今,我們這代人和蒸汽機一起下線了,我想啊,只在夢中見過它們跑哪!”

  來祭奠的人驚訝地看到這個杰作。“真敢??!給陳師傅制作了一臺紙機車!”“小點兒聲,誰也別提!陳師傅要是醒了,看見用紙機車來糊弄,不能跑,啞巴車,還不得再被你們氣死一回?!敝軕c棠說,“我想辦法,把它整得更像些?!?/span>

  出殯那天清早,開來一輛長廂卡車,送行的老工友們一起喊號把紙機車抬上車。周慶棠鉆進駕駛室,將車窗玻璃降下。起靈!一陣鞭炮炸響。人們紛紛上了車,所有車燈都亮了,頭車卻老半天沒有動。大家正焦急時,突然響起了火車的鳴叫,一陣高昂的嗷嗷嗚嗚的汽笛聲。大家驚動了,見是周慶棠把便攜收錄機搭在車窗上放著錄音。在一陣漸漸加速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的車輪聲中,車隊緩緩駛出了西街鋼廠職工的住宅區(qū),一拐彎卻上了環(huán)繞鋼廠的大道。遺像上的陳大車沿著以往上班的路線,挨著各個廠門走了最后一趟。經(jīng)過一條鐵路道口時,信號燈發(fā)出閃閃紅光,鈴聲大作,道口上的欄桿關(guān)閉了,把來往的車輛行人攔住。欄桿后的守道員甩動綠色小旗,引導(dǎo)火車通行。出殯車隊被堵在了鐵道口,跟在后面的車上人埋怨頭車怎么選這條路,靈車出行不能停呀,不吉利。也有人說挺好,讓老陳爺子再看一眼火車。鐵道口兩側(cè)的汽車都默默停著,等待火車出現(xiàn)。傳來一聲汽笛長音,火車露頭了。一列往煉鐵廠運送球團礦的貨車緩緩駛來。在內(nèi)燃機車駕駛室添乘的司機正巧是西街的鄰居,一眼看見道口欄桿后面卡車上的紙機車。那是送陳老爺子的車隊??!立即鳴響了汽笛。車廂一節(jié)節(jié)地駛過鐵道口,好半天不見車尾。車輪軋著鐵軌隆隆作響,又是有節(jié)奏的鐵錘敲擊聲。遠逝的汽笛聲,一陣又一陣地悠長鳴響。

  楊文達降下了車窗,把頭挺出去,昂起來,一股自豪感暖流般涌上心頭,不禁老淚縱橫。他心想,這么大的動靜,陳大車一定能聽到,而且一定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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