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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巧與天工
來源:新民晚報 | 作者:王充閭  時間: 2023-06-13

  每逢陰雨天,我總是把公園晨練改為在住宅小區(qū)里散步。無論就園區(qū)管理,還是環(huán)境綠化方面來說,此間都堪稱上乘。尤其受人贊許的是花木的修整,花徑間、步道旁,幾乎所有的灌木叢都被剪修成球形、圓桶、方塊、綠籬等藝術造型。園工們穿行其間,手擎一把輕便的電鋸,發(fā)現哪處冒出了枝條,伸展出嫩杈,不容分說,立刻芟除。就連那些開花結實的果樹,也都被整修成枝條扭曲、四周勻稱、高僅及身的形狀,其中有一棵杏樹,為了突顯它的紅燈籠般的累累果實,旁邊的枝葉都作了剪裁;更為可惜的是,果實剛被采摘,枝杈就被修整,有的斜伸,有的平舉,有的折曲,有的彎環(huán),哪里像一棵樹啊,分明是一個如意編結的籮筐或者木籠子??慈サ故前賾B(tài)爭奇,其如故態(tài)全非何!

  每番從它們旁邊走過,我的心情都呈現一種矛盾狀態(tài):一方面,覺得造型確實很美,同時也服膺并感激園工的巧藝;但另一方面,卻又不愿放眼去看,認為這些戕身損性、失其常態(tài)的花木實在有些可憐——捧出全部身心結滿碩果、綻放鮮花,最后卻連肢體都要經受毀傷,端的有些凄苦!與其在這里呈現著美的極致,真不如在山鄉(xiāng)野嶺過著自在隨意的生活!幼讀宋詩,記得呂本中有一句十分警策的詩:“花如遺恨不重開”。是呀,如果花木有知,面對種種修剪,積憤在心,那它就不會重新開放了。端的是傷懷之語。

  由此,我憶起兒時家門前那座沙山上的林木,楊柳榆槐,還有人們叫不出名字的珍稀樹種,親親密密、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粗的要兩人合抱,細的也賽過碗口。整日里,沒拘沒管,一切都順應自然,任情適性,斗勝爭奇,各極其致。有一棵香椿樹扶搖直上,眼看就要頂天了,可它還是不停地拔高,也沒有人去斬截它。它們倒是活得自在,有的愿往四周擴展枝葉,就隨意伸胳膊叉腿,任憑它往斜里伸;有的無意斜伸枝杈,就自己挺著軀干往粗里憋,最后憋成個大胖墩兒,頂著個帽盔式的圓形樹冠,也沒有人嫌它丑。

  晚清思想家龔自珍《病梅館記》中指出,某些人受“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的審美觀的支配,對梅樹采取“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夭(剪除)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的做法,雖云愛之,實則害之。龔氏的本旨原是借物喻人,意在抨擊扼殺人才的現象;但他也確實發(fā)自內心愛惜花木——索性購買三百盆病梅,“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

  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道家學派就提出“天人合一”“無為自化”的思想,《莊子》中有多篇闡明其隨任自然、順物本性的主張?!恶R蹄》篇有言: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通“踛”,跳),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儀)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絡,戴上籠頭)之,連之以羈縶(戴嚼子的絡頭和絆馬腿的繩索),編之以皀棧(棚圈),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橫木做的馬嚼子)飾之患,而后有鞭筴(亦作“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

  實際上,問題要復雜得多。它涉及如何對待自然、如何管理人才、如何認識審美等一系列帶有基礎性理論問題,有的反映了個中的矛盾與悖論。即以尊重自然與改造自然的關系為例。這個“人天之辯”,相信百年、千年之后,矛盾仍然會存在。今天只能按照過去的經驗教訓,明確一些總的原則。比如,鑒于生存與消費為人類“不可須臾離也”,因而無法離開對自然資源的利用這一鐵定的法則,需要在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前提下,進行合理開發(fā)利用,在有限的生態(tài)系統范圍內,減輕以至停止對自然的破壞;而且,對于地球上某些幸存的自然狀態(tài),需要悉心保護;與此同時,立即探索開發(fā)新的路徑,以代替某些自然資源的利用。

  審美問題,同樣也不簡單,由于它是一種主觀的心理活動過程,是人們根據自身對某事物的要求所產生的看法,往往是言人人殊,某種事物、某種形態(tài)美觀與否,自然美與創(chuàng)造美何者為上,判斷起來很難取得一致。面對相持不下的爭議,我們的老祖宗有個高明的手法,就是講究“中和”,強調適度,這樣,雙方便都頷首認同、中止爭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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