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講一口普通話,是文明的標志——這觀念是什么年代開始的?起碼孔老夫子那時就有?!墩撜Z》記載,“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薄b《詩經》、講《尚書》、行禮如儀,凡是重大、嚴肅的事兒,孔子使用的都是“雅言”?!把拧本褪恰罢?,暗含標準、權威的意思,孔夫子口中的“雅言”,是源自鎬京的周代普通話。后來,一朝朝,一代代,普通話也不斷變化——比如從東漢到西晉,以洛陽方言為標準的“河洛話”,從隋唐到兩宋,攙雜北方語音的建康話,都曾經“普通”了數(shù)百年。電影《手機》俏皮地稱今天的普通話是“胡語”,雖不是很精確,可也大體不差。元朝把京城定在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這地兒,自然成了新一代普通話的發(fā)源地。話說大都話與以前的官方語音很不一樣,以前漢語的四聲是平上去入,到這時就成了陰平、陽平、上聲、去聲,“短促急收藏”的入聲字不見蹤影,像打散的士卒,換了營盤,改了番號,易了主帥。元朝之后,明代、清代的北京話雖和今天的北京話有不少差別,但七百多年來,元代確定的“胡語”,其基本特點,沒太大變化。
普通話這事兒,不光中國有,外國也一樣。美國電影《窈窕淑女》,講的是一位操著倫敦腔的語言學家?guī)椭鷿M口土話的賣花女糾正發(fā)音,讓她進入上流社會;蘇聯(lián)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一個住在莫斯科已有幾年的外地姑娘,聽女伴說“進音樂廳”,不禁滿臉不屑,笑她老土,因為莫斯科人是說“上音樂廳”的。細想來,倫敦腔和莫斯科式表達哪里優(yōu)越,也沒什么特有說服力的道理。如果實在要找一個,只能說——這腔調言詞是從首都、大城市來的,那里經濟富裕、文化發(fā)達,地位就是高!
“普通話”仨字兒,《辭?!酚幸婚L串解釋,最終落腳的定義是“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我不禁想,“普通話”這個詞不就是個縮略語嘛——普遍、通行的話!這種語言的存在,目的是讓全國境內天南海北的人們溝通起來更方便。中國太大了,各個地方的語音、詞匯都不同,如果沒有一種大家都認可的語言方式,那還了得?所以,普通話有用,得學,這沒問題。但是,只會普通話,只學普通話,鄙視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尤其是那種與普通話有很大差別的家鄉(xiāng)話,說明某些文明人的文明程度還不大夠。君不見“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還另有一層意思:夫子在不吟誦“關關雎鳩”之類的場合,是不大說“雅言”的。他與弟子的日常對話,包括《論語》里大部分文字的“直播語音版”,是他家鄉(xiāng)的魯語。他老人家沒有因為雅言就放棄了家鄉(xiāng)話,而是自由轉換,因時因事因人進行“雙語教學”。
話說回來,鄉(xiāng)音哪能說改就改?賀知章離家多年,鬢毛已衰,老腔舊調還是無改——這事兒,每個會背幾首唐詩的中國小學生都知道。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尼德蘭的人文學者伊位茲謨,似乎一生只用拉丁語說話,只用拉丁文寫作——那是當時全歐洲最風雅的普通話。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在臨終的昏迷中,他留給這世界的最后聲音,是一句含混的尼德蘭低地土語——家鄉(xiāng)話啊家鄉(xiāng)話,生命力就是這么強。
時代不同了,隔絕、緩慢的古代時空,一去不返。廣播、電視、網絡、新媒體……這一百多年信息傳播手段的進步,讓普通話無遠弗屆,狂放地逐鹿于唇齒,問鼎于聲帶。而當它的使用者投擲鄙夷的炸彈于使用方言土語的人們,越來越唯我獨尊,一個令人擔憂的狀況便悄然形成——新一代年輕人,對自己的方言越來越隔膜,有如無良暴發(fā)戶躲避鄉(xiāng)下窮親戚。
方言土語不能丟??!日常生活中讓同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時刻,不是用方言墊的底兒嗎?警察破案辨識原籍,戰(zhàn)爭中諜報通訊,方言土語是重要的方法。清初有一部話本小說《醒夢駢言》,作者署名菊畦子。這“菊畦子”是誰?傷人腦筋!因為小說內容很像《聊齋志異》,有人就認為“菊畦子”是蒲松齡的一個筆名兒??捎幸晃获野朕r先生,不這么認為。他的論據(jù)是,書中諸如“牽頭皮”、“板殺數(shù)”、“眉花眼笑”、“日曬月露”等等,都是吳語,山東爺叔蒲松齡弗為這么寫!——瞧,方言還是破解學術難題的一條秘徑。
在我生活的這“疙瘩”——東北,方言土語也“老鼻子”了。說實話,多年來,我像許多同鄉(xiāng)一樣,對本地方言有一種自卑感。雖然我本人平翹舌還馬馬虎虎接近“標準”,也不會把“人”叫作“銀”、“肉”說成“又”,但我時常覺得自己那張普通話甲級證書是用一場虛偽的表演騙來的。就算近年東北喜劇小品風靡于大江南北,為東北方言壯了聲威,我們似乎理直氣壯了些——我仍然覺得需要再理直氣壯些。我學雖勤而不由其統(tǒng),喜歡偶爾讀點閑書,東碰西撞,漸漸發(fā)現(xiàn)——我們東北土語的文化含量,也賊高??!
我的第一種發(fā)現(xiàn),是語音方面的。在我們這里,有些掌握不好普通話的人,把“節(jié)”讀作“姐”,把“得勁兒”讀作“逮勁兒”,把“革”、“閣”讀作“葛”……不得不承認,我少年時代很鄙視這種發(fā)音,但是,當后來接觸到一點兒古代詩歌音律,我發(fā)現(xiàn)大爺大媽們實際上掌握平仄的能力比只說普通話的人強得多。舉個例子說,杜甫律詩有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果把“蝶”讀成東北土語“鐵”(仄),在音律上便與“蜓”字(平)構成仄平相對的關系。這種發(fā)音,是不是能讓杜甫本人認可,不好說,但起碼要比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讀音更合乎律詩在音韻上的要求。古代沒有錄音機,很多發(fā)音已經很難確考,宋朝人就搞不懂《詩經》很多篇章為何讀來不押韻,于是亂猜一氣,而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在中國音韻學做出開天辟地的貢獻,其重要手段是參考各地的方言,這么說來,我用家鄉(xiāng)土氣的語音玩一玩DIY式的“古音擬測”游戲,哪怕粗淺魯莽,在方法上也不是十分荒謬。就拿貼對聯(lián)來說,遇到兩聯(lián)末一字在普通話里都讀平聲,要想不把上下聯(lián)貼反,土語發(fā)音就有點用處。比如,“平安二字值千金”與“和順滿門添百福”這兩句,“金”和“?!卑雌胀ㄔ捠且粋€陰平、一個陽平,都是平聲,難分上聯(lián)下聯(lián)??砂礀|北土音,“?!弊x作“斧”,起碼知道“?!痹诠乓糁惺莻€仄聲(東北人發(fā)不出入聲字,這么發(fā)音,也將就了)。大多數(shù)對聯(lián)末字都是上仄下平,于是,“添百福”那幅就可以貼在門右邊啦!——必須說明的是,按土語發(fā)音來確定古音,是一種很懸的招術,準確率肯定不是百分百,它只能說是一種聊勝于無的方法。文史科目考試時遇到類似題目可以不妨一用,說不定能絕地逢生懵來幾分!
第二種發(fā)現(xiàn)是詞匯方面的——敢情東北土語的小窩棚里也有不少落魄王孫、隱身大俠!就舉幾個例子吧。比如有個“擗”字?!拔易蛱臁ā税住?,也就是把玉米從原來生長的玉米稈上分離下來,“文化人兒”一般會用“掰”字小心地避開它,仿佛“擗”是個地雷,踩上去能粉身碎骨。但是,這個土氣蔫巴的“擗”字,來頭真不小,說出來嚇人一跳——他老人家居然出身《楚辭》。在《湘夫人》里,屈原恍惚間變成一個多情的召魂者,思慕、徘徊,滿懷熱誠,盼望女神的降臨。他為她建造了一座覆蓋著荷葉的水中小屋,還用香草、紫貝、花椒、白芷等等進行精裝修。裝修工作的高潮部分,是屈原“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薄@句有些難懂,有好幾個生僻字,簡單說就是把藤蔓叢生的薜荔結在一起,作成帷帳,然后“擗”下蕙草,覆在帷帳頂上……“擗”字出現(xiàn)了。是屈原擗的,是楚國最高雅的人物擗的!是為了圣潔的女神湘夫人擗的!他擗這迎神的裝飾物,跟東北農村老漢擗苞米的動作是一樣的——都是又掰又扯又拽的。呀,“擗”字,原來不俗??!
還有“苶”和“矼”,也是東北方言中“深藏身與名”的隱士?!澳阍趺窗l(fā)苶?”“這人怎么苶呵呵的?”——“苶”字,形容無精打采、目光呆滯、反應遲鈍?!八麄z關系矼矼的?!薄斑@事辦得矼矼的!”——“矼矼”,發(fā)音有時類似“剛剛”,有時是“剛剛”往上挑一下,成為陽平。說這個詞兒的時候,要在胸腔、喉嚨那兒使狠勁兒,鼻子的肌肉最好向眼睛方向集結一下兒,像馬上就要咬人一口。它的意思很復雜,根據(jù)情境可以有多種解釋,但基本意思是結實、堅固。“發(fā)苶”和“矼矼”,一個消極,一個亢奮,地位卻都不高,常?;燠E于街頭巷尾,很少被人隆重推出??墒?,誰會想到,這對語言中的難兄難弟,曾經的住所,是一所堂皇的公館。這公館的名字叫《莊子》,更嘚瑟一點,公館入口處可以掛一塊大匾,上書四個大字——“南華真經”。話說莊子在《齊物論》的廳堂里慨嘆人生勞碌疲憊、可悲可傷:“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在《人間世》的會客廳里,他警告想去游說昏庸君主的理想主義者:“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薄愕滦写竞瘢庞煤V實,但沒有與君主交往過;你名聲在外,與世無爭,但沒有讓君主了解你。后面還說,這時用重仁義、守禮法去勸導他們,等著倒霉吧!……這個“苶然疲役”,這個“德厚信矼”,形容沒精打采和堅實篤定,兩千多年來,以強大的基因,在今天的東北土語里活蹦亂跳、生機勃勃。
我小時候,常跟胡同一群小孩兒滿世界瘋跑。記得一個胖嘟嘟、長我一歲的小哥兒,名叫劉峰,他常說一個“高”字。比如:我把這個水牛兒“高”在瓶子里。于是,他的小臟手就捏住那黑色帶甲昆蟲的兩條長長觸角,放到他的寶貝瓶子里?!案摺?,是個土氣的常用語,跟它有一聲之轉親戚關系的“擱”,要比它洋氣得多?!胺拧薄叭?,就更加顧盼自雄了。今天,有點兒檔次的人要是公然說把某物“高”進某處,簡直就是自貶身價、自取其辱、自絕于高雅的知識界。這個“高”字,不光很底層,性格還很孤僻——一百個說“高”字的人,有九十九個不知道它該怎么寫,就好比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一輩子只被街坊們用外號稱呼,而不會讓人想到他還有正式的名字。但世上多虧有一種既喜歡讀書又喜歡胡思亂想的好事者,比如我。我無意中找到了它的正式名字——比它的粗糙外號復雜得多,簡直就是復雜得可怕。它寫作——櫜。長相這么麻煩,是它后來潦倒的重要原因。如今有幾人知道,它的出身極為高貴!它來自《詩經》。來自《詩經》一個最古老的部分——《周頌》。來自《周頌》中最為古老的祭歌《時邁》。想象一下——在周代莊重威嚴的鐘鼓伴奏下,它曾在孔子無限崇拜的偉人周公的唇吻間發(fā)出悠長的聲響——“載戢干戈,載櫜弓矢”。這是世界上最早的和平宣言之一,表明周天子把武器收藏起來,不會用武力來治理天下。這個“櫜”字,本義是收藏弓箭、衣甲的一種套子,在這里,變成一個動詞,就是把弓放在里面收起來。細想來,多年前,把一只可憐的黑色小昆蟲收進玻璃瓶子的那一瞬間,劉峰小朋友竟因為一個動詞與三千年前那位圣人產生了神秘的聯(lián)系。如果時光倒流,是不是應該把一副暗含驚異的表情安放在他的小胖臉上?
啊呀!方言土語其實很風雅??!甚至更風雅!它們好比用特別的語音、詞匯建造起來的博物館,收藏著來自悠遠歲月的珍貴古董。東北話如此,其他地方的方言又何嘗不是如此?很多南方方言中有典型的入聲字,閩南話接近雅言,廣州話源于唐韻。某些偏遠鄉(xiāng)村識字不多的老人,竟能用古代經史子集中最古雅、最生僻的詞匯,無比奢侈地談論張家長、李家短和柴米油鹽醬醋茶。山西的應縣和山陰縣,“你”不叫“你”,叫“爾”。給岳飛定罪時說的“莫須有”,還殘存在浙江偏遠地區(qū),它的發(fā)音是含混快速的“木須育”,而且表情和腔調要帶著蠻橫、傲慢,對天王老子也不屑一顧。想想看,如果這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地方互稱“爾”,我們會認為古人都是在裝腔作勢;如果只能從書本上讀“莫須有”,就永遠無法想象秦檜當時霸道的表情。中國的古代文化,不應當只存在于古文字編成的密碼本里。要讓它可感、可親,保存珍惜重視方言,便是一條可靠的途徑。沿著這條小路,可以抵達逝去時光里的深邃幽微,可以不時與“熟悉的陌生人”邂逅相遇。
方言在最不起眼、最讓人忽視、最可能被遺忘的角落里,頑強生存。它們或許是某地的“原住民”,或許是漂泊了很久、輾轉了很遠才落地生根的“外來客”。但不管怎樣,那土氣聲音的源頭,是我們一代又一代的祖先。在方言伴隨下,他們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在方言伴隨下,他們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掙扎于困惑迷惘;在方言伴隨下,他們他鄉(xiāng)遇故知,度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在方言伴隨下,他們因為我們的第一聲啼哭而由衷欣喜——即使他們的聲音讓長大后的我們覺得難聽、土氣,也無可選擇地成為我們最初聽到的人類之聲。不管是什么腔調,這最初的人聲,說的無非是“吃奶沒”、“別餓著”、“別涼著”、“尿了嗎”、“給媽媽笑一個”、“爸爸就是喜歡你的小臭腳丫”……
方言土語,有一萬個理由,讓我們不去忘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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