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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峰
 作者:曉 寒  時間: 2021-04-16

?  淫雨霏霏,雷聲隆隆。雨時大時小,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四五天,煉鐵廠外的那條小河,水早已漲滿了河床,渾水翻著濁浪,狼奔豕突般沖向太子河。逼窄的柏油路,到處是污泥濁水,泥濘不堪。到了晚上,整條明山溝漆黑死寂。

  夜深人靜,“特殊工人”的“大房子”外黢黑一團。雨又大了,嘩嘩啦啦,不時有雷聲從遙遠的天邊滾過來。電網(wǎng)下似乎有動靜,西北角崗樓上的探照燈刷地亮了,像巨獸恐怖的獨眼,賊亮的光順電網(wǎng)掃過去,又掃回來,反復(fù)了多次。傳來幾聲老鼠“吱吱”的叫聲。探照燈熄滅了……

  陶守崇和邢房銀跑回“大房子”,脫下透濕的臟衣裳,“啪嘰、啪嘰”扔在地上,用臟兮兮的毛巾擦腦袋,再撿起地上的濕衣褲擰干,晾上,爬上大鋪。

  昨天白天,電工田寶林約定下半夜兩點到三點拉電網(wǎng)電閘,這邊抓緊翻電網(wǎng)越獄。陶守崇和邢房銀用活老鼠試電網(wǎng),使一條長跳板翻越成功,一出一進來回只半袋煙的工夫。他們開始做暴動方案,組織機構(gòu),分工,武器,工具,特別是用來掐斷電網(wǎng)的大鐵鉗,聯(lián)絡(luò)暗號,越獄后集結(jié)地點,此后的行動……

  這一天終于來了——1945年8月15日!

  剛下井不長時間,田寶林就風風火火地下來了,見面就喊,日本人投降啦!日本人投降啦!

  真的?!陶守崇追問。

  田寶林喊,外面滿街的人,冒著大雨慶賀呢!

  陶守崇揮手高聲道,你去告訴邢房銀,我們所有的黨員,分頭組織工友,立即拿上武器、工具,馬上到“大房子”下面的南山坡集合!

  警笛拉響了!

  工友們潮水般涌向南山坡,手里都拎著家伙,鎬把、鋼釬、大錘、鋼筋棍、鐵鍬,五花八門,黑壓壓足有三四千人。真是絕了,連日陰雨,從昨天到今早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暴雨,可現(xiàn)在天卻晴了,還出了太陽。

  站在高處的陶守崇激動萬分,高喊,工友們,今天,日本天皇已經(jīng)宣布無條件投降,我們的抗戰(zhàn)勝利啦!現(xiàn)在,我們重見天日了!

  山坡上發(fā)出山洪似的歡呼。

  陶守崇繼續(xù)高聲道,工友們,我宣布,本溪湖“工人糾察大隊”正式成立!我們早已做好準備的暴動就從現(xiàn)在開始!下面,我們分成三路行動,煤礦一井、二井、三井為第一路,由二中隊長邢房銀帶領(lǐng),去收繳日本守備隊;四井、五井、六井為第二路,由三中隊長田寶林帶領(lǐng),去收繳鐵路警察;煉鐵廠為第三路,由我?guī)ьI(lǐng),去收繳滿鐵株式會社本溪湖支社倉庫里的槍支彈藥。收繳后,第一路,負責守備太子河上的安奉鐵路大橋、公路大橋,本溪湖火車站,以及市區(qū)的各交通要道;第二路迅速返回煤礦,占領(lǐng)各個部門,守住所有的井口;第三路迅速返回煉鐵廠,回到各自的崗位,嚴格把守,特別是供電所、兩座高爐和一座焦爐!邢房銀、田寶林,你們要同我保持密切的聯(lián)絡(luò),隨時派人向我報告情況!

  滿臉黢黑的邢房銀、田寶林瞪著白眼呲著白牙高叫,保證完成任務(wù)!

  陶守崇高聲命令,開始行動!

  “工人糾察大隊”分作三路,轟轟隆隆散去,如暴雨,似滾雷,更像洶涌咆哮的洪水。

  日本守備隊顯然接到了投降的命令,“工人糾察大隊”沖過去時,他們慌亂不堪,正猶豫時已被團團包圍。糾察隊里有很大一部分是關(guān)里戰(zhàn)場上中國軍隊的戰(zhàn)俘,都上過戰(zhàn)場,有經(jīng)驗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繳了守備隊的械。失去了往日威風的鬼子俘虜似秋日枯葉,個個蔫頭呆腦,被就地關(guān)押。

  糾察隊迅速占領(lǐng)后山制高點,這里視野開闊,鐵路、公路兩座大橋和本溪湖街區(qū)看得清清楚楚,都在射程以內(nèi)。山頂上有三個碉堡,站在碉堡上望,太子河面比以往寬出去三四倍,水位升高,已經(jīng)快要漫到公路大橋的橋面了。橋上一個人也沒有,沒人敢走,灰蒙蒙一片。陶守崇命令,兩挺重機槍五挺輕機槍分別對準鐵路、公路大橋和本溪湖火車站,兩門迫擊炮也在山頂支上,隨時準備戰(zhàn)斗。

  陶守崇用剛剛繳獲的望遠鏡瞭望。太子河東邊,水已漫上了岸,鐵路大橋下斜坡上的幾棟平房已經(jīng)半淹在水里。大橋的鋼梁上,隱隱約約地能看見上邊趴著不少人,還不時地揮手叫喊,河水眼看就要淹沒橋面了,估計趴在鋼梁上的那些人,是從上游被沖下來碰到鐵路橋面爬上來的。太子河的轉(zhuǎn)彎處,水里有黑乎乎的旋渦,不時有大樹浮出水面,順流而下,還有些牲畜在河里翻滾,再往遠望,河面更寬,水更大。

  望遠鏡鏡頭移上河岸。忽然一片房屋闖進來,那片房屋已被洪水淹沒了一半,一些人正忙亂地往外搬東西,細看,都是咱們的人,那是滿鐵株式會社本溪湖支社倉庫呀!陶守崇心頭一緊,對身邊的人喊,快,去把二中隊長邢房銀叫來!

  “工人糾察大隊”共三千多人,除指揮部直屬小隊外,下有中隊、小隊,三三制。工夫不大邢房銀上來了,陶守崇把手里的望遠鏡遞給他,說,從倉庫里搶運物資的那些工人里,有不少是煉鐵廠各個崗位上的技術(shù)工人,必須立即執(zhí)行護廠任務(wù)。你馬上抽出一部分人,把他們撤換下來。我去迎他們,你就在這指揮。陶守崇掏出懷表說,兩小時后,咱們到大白樓碰情況,制定下一步方案。

  是!邢房銀聲如洪鐘,他始終保持著軍人的習慣。

  一小時前,一中隊沖到倉庫時,有二十幾個日本守衛(wèi)和職員負隅頑抗,被工人們一頓亂棒打死,扔進了太子河。二中隊的人一到,一中隊急返煉鐵廠。從倉庫到煉鐵廠需翻越一道山梁,陶守崇已站在那里。往下望,原先那條橫穿溪湖街區(qū)的小河已經(jīng)看不見了,水漫上了馬路。廠區(qū)的廠房、鐵軌、煙囪還能看到,其它只能看見個輪廓。下山梁奔廠區(qū),到處都是黑水,有人提醒說這水是太子河水倒灌進來的,水流不急,上面漂浮的東西也是漫漫地在動。不遠就是橫穿溪湖的安奉鐵路,這會也只能隱約看見鐵軌了。過了小河就是煉鐵廠的大門口,這小河平時水僅沒過腳面,可這會渾濁的河面卻那么寬,水深流急。過不去,只得繞行,沿著東邊的一條小路,繞到煉鐵廠后面的山頂,從那下去。

  走進廠區(qū)的時候,洪水已經(jīng)沒腰了,人站不穩(wěn),眾人只能手牽著手前進。陶守崇命令,所有的大工立刻回到平時的崗位,槍不離手,嚴密堅守,要特別警惕日本職員和那些監(jiān)工。所有的小工由一小隊長帶領(lǐng),迅速到山坡下裝沙袋子背到河邊疊壩堵水!

  高爐、焦爐那邊水更深,人過不去,陶守崇心急如焚。他猛然想起太子河邊以往有打漁的小船,便派人馬上去借船,隨后帶著會水的工人們向焦爐游過去。焦爐那里一個人也沒有,陶守崇他們攀上焦爐的走臺時,水面離走臺僅不足一尺高了。陶守崇知道,焦爐如果進水就會引起爆炸,不但爐毀人亡,還要崩壞別的設(shè)備,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命令焦爐立刻停電,并派人快速去找水泵,越多越好,緩解水勢。留下兩人堅守,其余人趕快奔高爐。

  一號高爐運料鐵架子上站了十幾個人,都是日本職員和日本、朝鮮監(jiān)工,看來都是不識水性的旱鴨子,見十幾個帶著槍的游過來,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高爐里正在煉鐵,陶守崇厲喝,怎么還不開爐放鐵水?高爐要是被水淹了,就得凍爐,鐵水就得凝固,高爐就廢了,你們不知道嗎?!

  一個朝鮮二鬼子哆哆嗦嗦地說,饒命,饒命啊!是他不讓開爐,不關(guān)我的事呀!

  糾察隊員將被指認的那個日本職員揪過來,二鬼子指著日本人說,他說咱們死了,也不能把高爐留給中國人,以后,中國人只能在這里種高粱了……

  陶守崇命令幾個隊員,馬上游到二號高爐放鐵水,隨后命令一號高爐也開爐。通紅的鐵水一遇到水,便發(fā)出霹靂般爆炸的聲音,高爐下面的洪水給映得紅彤彤一片。

  陶守崇說,不準殺俘虜。

  大個子隊員說,大隊長,我們也是俘虜,這些年,他們還少殺我們了嗎?咱們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我們的話你也不聽?

  陶守崇眉頭緊鎖,牙關(guān)緊咬,憋了好一陣,說,大哥,我怎么不恨這些日本人、二鬼子?可我……我得聽黨的呀!……

  遠處傳來喊聲,是找船的劃著一只木船過來了,小船繞過鐵水劃到高爐前,劃船的隊員說,大隊長,二中隊長、三中隊長現(xiàn)在公司大白樓大倉喜七郎的辦公室等你呢。陶守崇正要上小船,卻被哭爹喊娘的日本人和二鬼子們死死地拽住。陶守崇猶豫了一下,對劃船的隊員說,你上來,讓他們先走吧,再讓外面的人把船劃回來。見隊員不解,陶守崇說,既然他們已經(jīng)投降了,就放了吧,他們也都有爹娘,有老婆孩子。

  千恩萬謝的日本人和監(jiān)工們上了小船,向外邊劃去。突然間,水下“轟隆”一聲悶響,緊接著出現(xiàn)了一個有一間房子大的旋渦,眼看著小船上的十幾個人,隨著小船一下子就被抽進旋渦里去了!接著,高爐下面的水就“轟隆轟隆”地往地下灌,沒多長時間水就退下去了,露出了泥濘不堪的地面。所有的人都嚇呆了。

  好一陣子,人們才緩過神來,看著不遠處那個恐怖的黑咕隆咚的大洞,大個子隊員說,那下邊是煤礦的采空區(qū)呀!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大隊長,我是服你啦!老天爺長眼睛??!

  原大倉家族株式會社本溪湖煤鐵公司的辦公樓,人稱“大白樓”,現(xiàn)在成了“工人糾察大隊”的指揮部。陶守崇走進原大倉喜七郎辦公室的時候,邢房銀和田寶林已等在那里。陶守崇說,我們碰碰情況,開個支委會。

  三個人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臟衣裳與這里的一切極不協(xié)調(diào)。陶守崇卷著大腦袋旱煙說,所有這些,不都是咱們的血汗么?都把腰桿子挺起來,今后,咱就是這的主人!三個人就都有了精神。

  邢房銀和田寶林都說了情況,一切進展順利。

  陶守崇說,暴動雖然取得了成功,但我們的黨組織已經(jīng)暴露,所以更要高度警惕,嚴防敵人暗算打黑槍。我讓人一直在收聽廣播,可是電臺只能收聽到北平國民政府的聲音,都是讓各地組織維持會,告誡日偽軍就地等待接收等等。由此分析,我們的部隊和國民黨的部隊還都沒有到達東北,而且蘇聯(lián)已對日宣戰(zhàn),一百五十萬蘇聯(lián)紅軍已打進了東北??磥?,當前的形勢是非常復(fù)雜啊!我想,我們必須馬上派人去奉天,去錦州,尋找我們黨和部隊的消息,取得聯(lián)系。

  陶守崇將旱煙屁股摁在大倉喜七郎臺案的玻璃煙灰缸里,凝重地說,我們要舉行升旗儀式,把工人糾察大隊的旗幟掛在這大白樓頂,同時發(fā)布《告全市人民書》,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就是這里的主人!尤其是要震懾那些心存幻想的日本人和那些個偽滿洲國兵。現(xiàn)在我們的任務(wù),一個是保衛(wèi)好工廠、煤礦、礦山,等待我們黨的接收;另一個是抗洪救災(zāi)。東山坡上的小學校和原安奉鐵路的日本職工宿舍“大和尞”可以住人,把災(zāi)民轉(zhuǎn)移到那里,把繳獲的糧食發(fā)下去。他們可都是咱們工友的家屬子弟呀!……

  雨歇天晴,洪水開始漸漸地消退。“大和尞”和小學校里已經(jīng)住滿了人,操場上也搭滿了破篷子,人們用剛剛領(lǐng)到的日本人倉庫里的白米做飯,飄蕩在空氣里的飯香,同臭鞋爛襪濕褥子破衣被散發(fā)的霉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慘遭洪水沖刷渾身狼狽相的人們,個個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愁容。

  第五天的時候,安奉鐵路大橋那端的隧道里,忽然傳出了火車的汽笛聲,接著,隧道口沖出來一輛黑乎乎野牤牛一樣的蒸汽機車,噴云吐霧,拉著一列長長的悶罐車廂,緩緩駛上大橋,它步履極慢,似牛車樣穩(wěn)健。

  陶守崇命令“工人糾察大隊”準備戰(zhàn)斗。那列車始終在他的望遠鏡頭里,直到開進本溪湖火車站。列車停穩(wěn),悶罐車廂門打開了……陶守崇突然高叫,是我們的人!是咱們的大軍!話音未落,望遠鏡已被邢房銀搶了去,接著又被田寶林搶了去。

  人們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從工廠、煤礦沖出來,奔向火車站,酷似幾天前奔騰咆哮的洪水……

  洪水過后的郊野到處散發(fā)著土滋味,泥氣息。秋天溫暖的陽光照在人們身上,天空格外明亮。工廠大門前的小河,在生機勃勃欣然快活地蜿蜒流淌。遠處,山勢抬升,莽莽蒼蒼。幾天前,那太子河水有如天風,卷地而來,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馴服的羊群,舒緩地涌向天邊,流動在熙和溫厚的廣闊原野上,那遼遠大氣的風光,使人充溢著豪邁之情。

  附記:陶守崇,原中共山東省平度縣區(qū)委書記,公開身份是本溪湖煤礦茨溝“特殊工人”中隊文書,真實身份是中共本溪湖煤礦地下黨支部書記。邢房銀,原八路軍某部副團長,公開身份是本溪湖煤礦“特殊工人”,真實身份是中共本溪湖煤礦地下黨支部副書記。田寶林,本溪湖煤鐵公司電工,中共地下黨員。1945年9月,本溪湖煤鐵公司工人武裝暴動成功后,2800余人被改編為八路軍冀察熱遼軍區(qū)第16軍分區(qū)21旅62團,陶守崇任政治部主任,邢房銀任副團長。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當天,本溪煉鐵廠1號高爐正式恢復(fù)生產(chǎn),煉出了共和國的第一爐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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