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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地紀事
來源:2021年2期《散文百家》 | 作者:李青松  時間: 2021-02-24

?  閩

  何謂閩?在閩地問閩人。答曰:昔時,蛇為閩人圖騰。門里奉蛇,即閩也?!勚?,驚悸,面有懼色。行走閩地數(shù)日,舉足小心翼翼,恐蛇騰躥,遭其襲擊。然,卻終未見一條蛇。每日里倒是濤聲貫耳,海風濯面。

  海涵閩地,閩在海中。閩人何人?曰——非捕蛇者,而乃討海的人。閩人通海理識水性,習于斗浪,便于用舟。海,閩人之田也。食之用之,皆為海物。

  閩地長樂,一面靠山,三面臨海。此處自古就是造船基地。海灣里,松木料杉木料樟木料堆積如山,供造船之所用。閩地之木其性與水相宜,故海船以閩舟為上。叮叮當當!當當叮叮!——造船匠舞鋸弄斧,日日造船不歇。所造之船有多大呢?曰:“可運米數(shù)千石?!惫糯科?,從小到大,依次為:龠、合、升、斗、石。怎么計量呢?——二龠一合,十合一升,十升一斗,十斗一石。石,乃最大的量器了。數(shù)千石有多重算算就知道了。

  南宋時,長樂造船業(yè)全國聞名。有詩曰:“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異域。”長樂造的船,又稱為“福船”。當時,海運所用之船多為“福船”或按“福船”標準造的船。看看一些史料,是怎么記載當時長樂造船業(yè)的吧——“福匠善守成,凡成船之格式賴之”。按說,浙人造船也很厲害,但技法與閩人相比,便也沒了底氣——“浙亦用福船耳,若浙中自為造船,必往閩中買料”。

  “云帆高漲,晝夜星馳”——明代,鄭和下西洋(共七次)可謂盛況空前了。鄭和,又名鄭三寶,其所乘“寶船”,也是長樂建造。當時,鄭和船隊首次下西洋有六十二艘艦船,皆為“福船”。船隊人數(shù)超過兩萬七千人?!案4鄙吓渲昧它S銅與鋼鐵制成的火炮,又被喚作“飛天噴筒”,亦曰“賽星飛”。船有多大呢?——大者,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主龍骨與尾龍骨均用松木制成,連接在主龍骨前端的首龍骨用樟木制成,粗大堅實,縱向強度無比。帆有十二張,舵桿數(shù)百根。船體穩(wěn)健,適合遠洋航行。

  數(shù)百名舵手操作之,“順風相送”“牽星過洋”。

  閩人不但識水性,擅操舵,且有血性,多驍勇志士。大清帝國水師管帶多為閩人。戰(zhàn)則戰(zhàn)之,力戰(zhàn)而勝,不知降。若不勝,則亡而入海。

  在閩地,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閩與海,以及閩人與海,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蟳

  在閩地長樂,吃蟳。

  起初,我以為那東西就是蟹,可閩地詩人林秀美告訴我,不是蟹,是蟳,很鮮。蟹跟蟳有什么區(qū)別呢?——我話到嘴邊,卻沒有再問。林秀美在閩西山區(qū)長大,問她太多恐有不妥。不過,我想,或許它們本來就沒有本質的差異,可能就是叫法的不同吧。

  蟳產(chǎn)于閩江口,海水與江水的匯合處。蟳殼比蟹殼要厚些,顏色暗紅。另一位閩地朋友阿根說,當?shù)嘏俗伦樱韵y,補呢。男人敗腎,中年禿頭,老人眼濁,吃蟳,也補呢。聞之,我環(huán)顧左右,看在座的哪位需要補補呢。回京后,我翻閱汪曾祺談美食的書,未見他提及蟳,估計老先生未吃過這東西,不然的話,依照其性情,一定會留下些許文字的。

  海那邊是臺灣。據(jù)說,鄧麗君愛吃蟳粥,臺灣粥鋪里必有這種粥。阿根告訴我,臺灣還有一道小吃叫紅蟳米糕,人人愛吃。

  吃蟳跟吃蟹的方法相同。掰,拆,擠,咬,嚼,吸,吮。

  我本來不愛吃蟹啦蝦啦啥的,太麻煩,費事不說,還弄得手上盡是腥氣。但那天盛情難卻,還是吃了。不吃不知道,一吃才知曉:那東西果然是美味呢!

  阿根在海邊長大,小時候就是捕蟳的高手。他說,捕蟳有四種方法。一曰籠蟳,將竹篾制成的有倒須的蟳籠,置于岸腳,蟳自行爬入,退潮后即可手到蟳來。二曰摸蟳,退潮后沿還有流水的港汊泥灘摸,就能摸到蟳。三曰踩蟳,在灘涂找蟳洞,找到后用腳踩蟳。四曰鉤蟳,判定蟳在洞中,即用鐵鉤把洞中的蟳鉤出。

  阿根說,煮蟳,萬不可活著就下鍋,那樣出鍋時,蟳腳會悉數(shù)脫落,蟳的氣性很大,蟳腳會氣掉的。怎么辦呢?捕回蟳后,先不解草繩。用一根竹簽,從蟳嘴插入,再放一會兒,蟳就不動了,這時下鍋煮,蟳殼變紅即可出鍋。

  啊呀呀!蟳味飄香,鄰里皆知,聞者流涎。

  嵐

  平潭,簡稱“嵐”。何解?曰:山間的霧氣經(jīng)日照后發(fā)出的光彩?!鐗羧缁谩?/p>

  然而,空中俯瞰平潭,卻狀如麒麟。嵐在哪里?嵐的天敵是風,遇風,嵐便隱入海里了。

  閩地風猛,尤以平潭為甚。平潭處在臺灣海峽的峽口中,太平洋上所有的風,都擠壓到這里,散而聚之,小風成了大風,大風成了狂風。時不時,還有臺風。風遇到風,就翻臉了。拽著,撕著,扯著,蹬著,刨著,踹著。南風、北風、東風、西風,以及來路不明的風,攪得此處翻云覆雨。時間和空間并置了,風本無形無影,到了這里卻張牙舞爪,蠻橫無理。峽口被風的強盜邏輯搞得憋悶?。 欢?,憋悶也得咽下去。

  風,嗷嗷叫,張著大口要吞噬一切。

  到了平潭才知道,原來,風是有牙齒的。

  平潭,本名平壇,因其主島——海壇島——在海上遠望如壇而得名。古城南街有塊巨石,民間稱之為“平磹”,意為平坦的巖石?!按悺迸c“潭”諧音,后來,“磹”被漸漸遺忘,“潭”取而代之了。

  也許,水同石頭相比,島民更喜歡水吧。

  丈量一下平潭吧——南北長二十九公里,東西闊十九公里,總面積三百二十五平方公里。是大呢?是小呢?——閩地超過它的島嶼沒有了,還不大嗎?夠大了吧!而就全國來說,超過它的島嶼還有四座,依次為臺灣、海南、崇明。還有哪座呢?想不起來了。

  其實,平潭非孤島也——除了海壇島,還有一百二十六座島嶼,七百余個巖礁。稱之“千礁百島”,一點不為過。

  平潭民居皆為石頭厝——用花崗巖石頭壘起來的建筑,無屋檐,無翹角。木門和木窗都很窄小。波浪式屋頂?shù)那嗤呱线€壓了許多石塊——取其“壓住風浪”之意。其實,主要是防止風把瓦掀翻。用石頭增加重量,抗拒狂風或者臺風的襲擊。遠遠看去,石頭厝依山傍海,高高矮矮,錯落有致,有點像諾曼底海岸上的碉堡,也有點像吳冠中的寫意水墨畫,堅實而古樸,寧靜而沉穩(wěn)。

  我們尋尋覓覓,走進一個院落,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石頭厝里到底是怎樣的結構。石頭厝為四扇厝——以單進四扇房為主,房內(nèi)左右兩側為居室,分前屋后屋。中間是廳堂,也分為前堂后堂。前堂為會客廳,后堂為廚房、雜物間,也于此放置漁具、農(nóng)具等。院落一角,暖暖的陽光下,一位阿婆正坐在小竹椅上摘菜。阿婆講一口地道的平潭話,可惜,我一句也沒聽懂。菜是小白菜,綠瑩瑩,水靈靈。根兒上帶著泥土的鮮味。

  樹還是有的。平潭的海岸防護林多以木麻黃、三角梅、南洋杉、黑松和相思樹為主。這些樹木根系發(fā)達,木質韌性好,斗志昂揚。不懼風,不怕浪,不折不彎,不倒不屈。

  早年間,大陸與平潭之間,“非舟楫不能往來”。二○二○年十月一日,中國首座公路鐵路兩用大橋通車,高鐵入嵐由夢想成為了現(xiàn)實。

  據(jù)當?shù)嘏笥颜f,平潭與臺灣新竹的距離僅有六十八公里,隔海相望。我站在平潭的猴巖島巨石上,往對面用力眺望,除了滔天巨浪,間或也有海鳥的翅膀劃過視野,其余的一切都是空茫茫。

  猴巖島上怪石嶙峋,常年受風浪的侵襲。巖石的顏色,不盡相同。有的暗紅,有的深灰,有的淺白,有的青綠,有的墨黑,有的褐紫。怪石在狂風的蹂躪下發(fā)出恐怖的叫聲,若麒麟望天而吼?!秽秽?!

  巖石,一定被風浪折磨得疼痛難忍呀!怎么辦呢?還能怎么辦?——叫唄!

  嗷嗷嗷!嗷嗷嗷!

  薯

  閩地烏石山有座先薯亭,亭里立有先薯碑。為誰立的呢?——陳振龍——先薯之父。這里所言之薯,即紅薯也,亦稱甘薯、番薯、地瓜。

  明末清初,倭患橫生,閩地屢經(jīng)海禁。開了,禁,禁了,開。開開禁禁,禁禁開開,幾多反復。在禁與開的縫隙間,二十歲的陳振龍考取了秀才。然而,他放棄考取的功名,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利祿,只身下南洋菲律賓呂宋島搏擊商海。他要換一種活法,他要闖闖世界,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人生。起初,陳振龍只能倒騰一些“水貨”。后又經(jīng)營“行貨”,打開局面,一躍成為閩人杰出富商。

  在呂宋島上,陳振龍被一種遍地生長的植物所吸引——其葉深綠,如貓耳大?。黄淝o如藤,善攀爬走竄;其根碩大,埋于土中,生熟可茹,食之甘飴。此物功同五谷,此物何物呢?詢問夷人,咸稱之薯。

  陳振龍立刻意識到,此物充饑可當糧食,應當引到國內(nèi)栽種,補充食物不足。然而,此物被視為“伊國之寶,民生所賴”,嚴禁出境??磥恚煤戏ㄊ侄螌⒋宋镞\回國內(nèi)是不行了。于是,他就尋求另外的辦法。

  頭一次,他把紅薯藏于藤箱底部,出關時卻被查出來,收繳了。第二次,他把紅薯藤編入竹籃,拎著竹籃過關,結果,還是被攔住了。繼之,三番五次,俱未成功。

  然而,陳振龍不氣餒,從未放棄努力。

  一五九三年五月,陳振龍將薯藤編入船上的一根纜繩中,然后將纜繩拋入海中。如此這般,躲過通關時的查驗。船啟航了——船尾拖著纜繩,緩緩駛離呂宋島。經(jīng)過七天七夜的航行,隱隱約約,已經(jīng)能夠看到閩地青青的山影了。站在甲板上,陳振龍瞥一眼海中漂浮的長長的纜繩,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是年,閩地遭受特大旱災,田禾干枯,谷物絕收。就在閩地巡撫金學曾憂慮種種、寢食難安之際,有人悄悄獻上“薯藤種法稟帖”——并告之,此物可食。巡撫金學曾大悅,曰:“既為民食計,速即覓地試栽,若收成之日,果有成效,將薯呈驗?!?/p>

  陳振龍把家鄉(xiāng)一個水塘邊的荒地開掘出來,試栽紅薯。四個月后,刨開田壟,只見——“子母相連,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棗,食之充饑,且生熟煨者均隨其便。”由這段文字可以看出,當時的陳振龍是多么興奮呀。是啊,經(jīng)歷了種種曲折,終于取得成功!紅薯,可以在中國落地生根了。

  史料記載:災荒之年,“鄉(xiāng)民活于薯者十之八九”。

  紅薯粗生賤養(yǎng),不擇田地肥瘦。“上地一畝約收萬余斤,中地約收七八千斤,下地約收五六千斤?!奔t薯正是由于產(chǎn)量極高,很快成了當時閩地的代糧之物。

  明朝萬歷年間,朝廷下詔將這種引自“番邦”的植物,定名為“番薯”。因巡撫金學曾大力推廣種植此物有功,“番薯”又被稱為“金薯”。當時,一位喚作葉向高的詩人聞訊,即興做了一首《金薯歌》——“孰知傳種一書生,疇及國計民生之大利。”農(nóng)學家徐光啟亦特意撰寫《甘薯疏》,助推紅薯種植技術。李時珍也在《本草綱目》中重重寫了一筆:“甘薯補虛,健脾開胃,強腎陰?!崩顣r珍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紅薯還有康養(yǎng)的功效。他寫道:“海中之人多壽,而食甘薯故也”。

  康熙年間,紅薯種植已傳至贛、滇、貴、川、湘、鄂、豫、皖、冀、魯?shù)鹊?。乾隆四十一年,皇帝下詔御告天下:“推栽番薯,以為救荒之備。”之前,中國人口不到一億人。乾隆年間,人口卻猛增至兩億人。民國初年,就是四億人了。

  如今,城市的街角,也常見烤紅薯的攤位,煙火氣繚繞。烤紅薯的香味,為寒冷中的北方城市注入了一絲暖意。

  我老家東北把紅薯叫做地瓜。我記得,早先的農(nóng)家火炕上,正月里鋪上沙土開始育地瓜秧。來年春天將地瓜秧移栽到地里,水澆足了,幾天之后,地瓜秧就會放開身段,鉚足了勁兒生長。家家都挖一個土窖,地瓜收獲后就儲藏在土窖里。記憶中,在那缺糧少吃的年代里,肚子咕咕叫時,是用地瓜充饑平息腹內(nèi)發(fā)出的嘶鳴,讓我們的日子得以延續(xù)。有道是——“人是鐵,飯是鋼,地瓜才是糧中王呀!”

  紅薯、甘薯、番薯、地瓜——有多少生命靠它度過了饑荒?這種其貌不揚、甚至有些粗鄙的食物,誰人不知?誰人不識?那個最早引種的人,功勛當比神農(nóng)??!可是,他的名字,他的故事,誰人知?

  ——閩人陳振龍!讓我沐手濯面,并懷著真誠的心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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