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是就寢時分，突然接到二叔電話，說新小米下來了，讓抽空回家拿點小米。掛了電話，先生問是誰，我說二叔讓回家拿小米。先生調(diào)侃說：“不會又有什么事兒吧?！蔽业伤谎?，欲言還休。的確，二叔的小氣是出了名的，先生這樣猜，也無可厚非，但我知道，二叔這次絕對真誠。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二叔現(xiàn)在富了，他高興我們回去分享他的“顯擺”。

　　我的老家在遼西，那里到處是山，出門見山，滿眼是山，用一句文詞，“環(huán)村皆山也”。走山路，吃山貨，靠山活。過去的年代，只知道從山上攫取，沒有規(guī)劃，山光禿禿的，尤其到了夏天，一個個山包，就像三毛流浪記里的三毛，陽光映照著赤裸的山皮，草木稀少，山也疲累，人也焦灼。我小的時候，哥哥姐姐為了攢點學(xué)費，都要跑到很遠(yuǎn)的深山里刨草藥。山上的杏子剛剛硬核，就有人開始上山打杏賣錢了。我的一位堂哥，有一年冬天，為了追一只山兔，跑了七八里山路，鞋都跑丟了，兔子沒捉住，腳趾還凍壞了一只，如果不是因為餓，誰會那樣瘋狂？丘陵山地，沒有像樣的大田，靠天吃飯，雨大了，滑坡，雨小了，干旱。只能種點玉米、大豆等雜糧。

　　往北去鎮(zhèn)子上，翻兩座山，二十里山路，往南去鎮(zhèn)子上，過三條大河，走三十里路。貧困像無法治愈的痼疾，把整個村莊都搞得病懨懨的。鄉(xiāng)人們想盡辦法，投親靠友，進城打工，讀書考學(xué)，以背井離鄉(xiāng)為榮。似乎只有外面的世界，才是希望的田野。想一想在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別說二叔小氣，就是我，也大方不了。定點扶貧以來，各種補貼和貸款,大量經(jīng)濟苗木上山,一年又一年的堅持,山變綠了，老家的山從鬢毛衰的老頭變成了滿頭青發(fā)的小伙子，故鄉(xiāng)的山變得年輕了。山花爛漫，果樹蔥蘢，山上梯田修了水渠。現(xiàn)代化地下噴灌器節(jié)水高效。一束束水花噴濺，秧苗歡快，放眼望去，綠意盎然。那生機勃勃，活力四射就如村莊此時的寫照。那一刻，才是我們的村莊她醒著的、該有的樣子，真是太美了。

　　春天回去，二叔領(lǐng)著我到處溜達(dá)，告訴我他在駐村書記的幫助下組建了個小合作社，承包了一百多畝地，省里專家來看過了，說這里的土地適合種優(yōu)質(zhì)小米，他所說的金苗幾幾號，我雖然不懂，但我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就像個老小孩，我知道，如果有了積極性，二叔是個好莊稼把式。他說，現(xiàn)在可不像過去了，種地心里有底，遇到什么困難，從村干部到駐村書記，村里、鎮(zhèn)里、縣里，打個電話就登門解決。過去是自己往前拱，現(xiàn)在是推著你往前趕，這形勢還富不起來，游手好閑，吃不上飯，那純自己個兒的問題了。

　　二叔沒什么文化，但是個實在人，說的也都是實心話。過去人家說他小氣，是因為窮。關(guān)于他小氣最經(jīng)典的段子，是過去鄉(xiāng)里誰家大事小情，沒錢送禮，就送白面，根據(jù)關(guān)系遠(yuǎn)近決定送多送少。有一年村東大爺73大壽，二叔送了二斤面，送完回家一看拿錯了，把該送村西三嬸家66大壽的三斤面送大爺家了，二叔跑村東大爺家，非要人家再還給他一斤面。這件事兒后來成了二叔做人小氣的最有力證據(jù)，被大家茶余飯后很多年。我逗他，二叔，你現(xiàn)在還小氣嗎？他說，那不是沒辦法，窮的嘛?，F(xiàn)在你看看，二叔還小氣嗎？他扳著手指頭說，每年我都給村東你大娘家送五十斤小米，五十斤小米面，還有村北頭你四爺家，還有……九十歲往上的，合作社年年送，你說，二叔小氣嗎？他掰著手指，如數(shù)家珍。我趕緊翹起大拇指，我說，二叔，給你點贊。所以，現(xiàn)在的二叔請我回去拿小米，我一點不懷疑他的真誠，他是借機請我回去炫炫他的大豐收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見漫山遍野是毛茸茸粗壯可愛的金色谷穗，低垂著頭，在清風(fēng)里微微擺動，陽光下，田野里，金光四射。醒來我想，我一定要去看看二叔金黃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