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說遼寧2020年第一季度很多中篇小說散發(fā)著懷舊的氣息,頻頻回望遙遠的往昔,如女真《唱給一個親愛的人》、老藤《夢里香椿》、肖世慶《車鉗鉚鍛焊》,那么第二季度的大部分作品,則把讀者的目光拉向現(xiàn)實,拉向正在發(fā)生、紛紜復雜的當代生活。
兩場“雪”中的現(xiàn)實世界
曾劍在《當代》第3期、《解放軍文藝》第5期發(fā)表兩個中篇,分別是《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烏蘭木圖山的雪》。前者是當下駐村干部鄉(xiāng)村扶貧的故事,后者講述數(shù)年前一次軍隊冬季野營拉練的故事。兩篇小說題目都與“雪”有關,都采用第一人稱有限視角。不同的是,前者的“我”作為駐村干部,語氣口吻較為嚴肅莊重,有時還故意質(zhì)木無文,顯得不茍言笑、拘謹小心;后者的“我”作為一個軍隊文職干部,語言風格則較為靈動,偶爾還不失俏皮??磥?,作家在寫作時還要當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進入戲劇情境,用無聲的筆墨搭建起想象的舞臺,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
《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的主要情節(jié)是扶貧干部楊鳴到楊家蚌村擔任第一書記,與三個貧困戶“結對子”,一個是懶漢,一個是殘疾人,另一個是因失戀受過刺激、患精神病的年輕女子。作品以“我”和精神病女子的交往為主線,旁及另外兩個貧困戶。小說的可貴之處,在于較為真切地反映當下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揭示出農(nóng)村脫貧工作的艱巨性、復雜性。作家利用鮮活生動的農(nóng)村生活細節(jié)編織筆下的人物,隨著時間推移,讓他們的性格特征由模糊而清晰,由淺表而深入。初見懶漢楊宗府,他“在黑暗里,神情木訥,行動遲緩,不像三十多歲的人。”進了屋,“黑漆漆的瓦,黑漆漆的墻,黑漆漆的灶?!蛔映保⒉粷?,像豬油般光滑,我明白了,那是他脖子上、腋上的污垢摩擦使然?!焙髞?,“我”有一次探望他,他用曖昧的表情和語言試探、懷疑“我”與女精神病人的關系——“他說著,挑著眉毛沖我笑。我陡然覺得,他其實很刁蠻,老實是他的假象。”與命運頑強抗爭的殘疾人楊萬才,只有一條腿,“拄著拐杖能做飯,炒菜,屋子里收拾得干凈?!彼€改裝拖拉機的制動,“金雞獨立”駕駛外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楊萬才家有只狗,誤踩捕兔子的夾子,瘸了一條腿。楊萬才走到哪,它跟到哪,跟得那么艱難、執(zhí)著、忠誠,不離不棄。它跟在楊萬才身后,像是對楊萬才的模仿、嘲諷,但楊萬才并不在意。他和它讓我感動?!?/span>小說還著意刻畫女精神病人楊花的形象,“我”與楊花相處過程中很多微妙的心理活動,也有細致的展示。難能可貴的是,小說沒有把“我”這個駐村干部當作一個簡單的符號,而是通過行動和心理展現(xiàn),在做好工作的同時,不回避對個人仕途的考慮,也有在楊花主動追求下難以言傳的糾結矛盾。
《烏蘭木圖山的雪》的情節(jié)設置富于張力——作者選取拉練的主角,不是某個威武之師,而是被人謔稱為“民兵小分隊”的人武部的數(shù)位軍人。他們有中斷了將軍夢、心有不甘的“武部長”,有脫去軍裝、鬧小情緒的“胡文職”,有老兵出身的胖子廚師刁明,有臨近退休、只想平安著陸的“柳政委”,還有成天加班寫材料、體能很差的政工科長“我”……總之,十幾位拉練的軍人,與通常人們印象中英姿颯爽、能爭善戰(zhàn)的野戰(zhàn)部隊頗為不同。小說移步換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是拉練地點、演習科目的變換。這種沒有中心事件、激烈沖突的小說,其實并不易寫。但作家有較為深厚的生活積累,生動地摹寫部隊行軍中發(fā)生的大小事件,同時,也善于塑造人物性格。比如武部長,原來在裝甲步兵團任團長,軍改一紙命令,他調(diào)整到人武部,內(nèi)心很失落,但演習中仍不甘落后,他訓話說:“我們要讓我們的‘民兵’變成正規(guī)軍,給軍分區(qū)領導看看,給省軍區(qū)首長看看,給當?shù)乩习傩湛纯?!”他對下級要求嚴格,可也有人情味,有時被逗樂,有時自己也說點挖苦人的笑話。他和下屬之間有矛盾、摩擦、誤會,互相較勁兒,又互相照顧,遇到困難還彼此心疼。他的夢想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心:“在峽谷里,武部長倚在一塊怪石上,看著隊伍稀稀拉拉從他身邊走過,很是失落。我以人武部行軍背影給他拍照,他說:‘不拍了,不拍了,大煞風景!’恰好來了一支兄弟部隊,看上去像工兵,他們身上背著槍,還有便攜式鍬和鎬。武部長一下子來了精神,站到怪石頭上面去,看著隊伍,沖我喊:‘快照呀,快照!這兒太美了,這才是行軍呢?!?/span>——活脫脫描畫出一個難忘夙志、渴望建功立業(yè)的軍人形象。
曾劍的這兩部中篇小說,從題材上都可以劃歸為主旋律作品。其主要優(yōu)點,在于深入生活,忠于生活,不回避生活中的矛盾、問題,不故意拔高、矯情造作;也在于有較深的敘事功力,善于提煉生活細節(jié),進行生動的藝術表現(xiàn)。曾劍作家的個性特征,比如他很喜歡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一些詼諧,讓小說充滿情趣,為讀者增加閱讀快感——這也可以是主旋律題材文學贏得人心的一個巧妙方式,值得深思。
被金錢異化的悲劇人生
與《整個世界都在下雪》一樣,侯德云的《生老病死》(《鴨綠江》2020年第5期)也深入中國的鄉(xiāng)村。曾劍小說中的“我”,是個城里人,接觸農(nóng)村生活畢竟還有些不理解不適應,侯德云筆下的“老五”,則是一個從鄉(xiāng)村、從底層掙扎出來的人,深諳那里的人情世故,他數(shù)次返鄉(xiāng),為自己在農(nóng)村的兄弟、侄子操心費力,由此展現(xiàn)出一幅當代鄉(xiāng)村的生活圖景。小說所敘述的主要角色——老大和老大的老婆、兒子、兒媳,歷經(jīng)幾十年的農(nóng)村變遷,“每逢大事必糊涂”,命運中的每一次轉折變化似乎都無甚稀奇,不過是人生最為普遍的生老病死,但其間又有驚湍急流、險灘暗礁。作家在整篇作品中都是以“老五”的有限視角展開敘述,除卻少數(shù)幾次情緒微微激動,幾乎一直保持著比較平靜的態(tài)度。但在這種貌似的平靜、貌似的司空見慣之中,隱藏著殘酷的悲劇——日常生活并不因平淡而缺少波瀾,不因瑣屑而無法深刻?!袄衔濉倍嗄陙聿傩氖乱淮蠖眩靡痪湓捒梢渣c透:沒有一件不跟錢有關系。錢,是《生老病死》這篇小說一條無處不在的線索。侯德云用《儒林外史》般的冷峻筆法寫出了一個小型的“鄉(xiāng)村錢史”:侄子寶山的婚禮上,“所有來賓興趣都不在新郎和新娘身上,他們只談一個話題:拆遷。在拆遷補償?shù)沫h(huán)節(jié)上,他們普遍認為,低了,太低!”老大病危,老五拿錢給大嫂,大嫂沒接,“寶山說,多少?老五愣了一下,說,兩千。寶山把錢接過去,手指頭沾唾沫,一張一張數(shù)了一遍,數(shù)完,把錢塞給他媽,還點點頭,意思大概是,沒錯。”老大病后,是從醫(yī)院抬回家去作為植物人休養(yǎng),還是拔管放棄治療,家屬舉棋不定,最后的決定,是老大自己做出的:“寶山把醫(yī)生的話學給他爸聽,還說他媽和他都決定繼續(xù)治療。他爸搖頭,……他爸要寫字?!殖粤Φ貙懥巳齻€字,‘你有錢’。三個字后邊不是問號,不是句號,是筆尖戳出的一個洞。”參加老大葬禮,老鄰居老龐問老五收入,“老五懂得其中的奧妙。在鄉(xiāng)親的眼里,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最關鍵的指標便是錢……詢問的結果是,老龐沒覺得老五多有出息,他認為還行,他同時認為老五老婆也還行?!?/span>……作品于不動聲色中傳遞出一種擔憂——物質(zhì)主義、金錢至上,正在改變農(nóng)民的觀念,占領他們的頭腦,淳樸敦厚的鄉(xiāng)村風俗,已經(jīng)無影無蹤。這篇小說的內(nèi)容含量不小,但恰恰因為事件、細節(jié)豐富,一不小心,就可能變成婆婆媽媽、家長里短。但作家的語言功力,成功地繞過了這一危險——他時而揶揄,時而夸張,時而幽默,讓敘事始終保持活力,有時寥寥幾筆,能為人物畫出一幅精彩的素描,小說的主角是這樣,就連一閃而過的小配角也是如此。如老大葬禮上,與其長期不睦的鄰居老龐,一方面大度地把自家屋子借給老大家人招待客人,一方面又“一直面帶微笑,斜仰在背垛上,抽煙,喝水,說閑話,貌似很享受?!?/span>這樣的描寫,散落在小說的邊邊角角,讓過渡性、交待性的段落也不陷入沉悶無趣、淡乎寡味,讀者始終不會欠伸魚睨,而是保持高度的閱讀興奮。
金錢對人的異化,無往不在,鄉(xiāng)村有,城市也有,但并不是每個靈魂都束手就擒、無動于衷。于永鐸《沒穿褲子的人》(《海燕》2020年第4期)就是一出良心與金錢搏擊的悲劇。這是一篇關于借債還錢的小說——生意吃緊、債臺高筑的建材批發(fā)商人程子為暫時緩解經(jīng)濟緊張,還掉一些債務,就向自己的小兄弟順子借一筆錢。順子在快要臨盆的媳婦那里軟磨硬泡,終于把錢借給了曾經(jīng)有恩于他的程子,因為是家底兒,是血汗錢,兩人約定大年三十兒還錢,否則順子老婆就要做掉肚里的孩子。但是,與讀者毫無懸念的猜想一致,程子到大年三十兒無錢可還。于是一場世間經(jīng)常發(fā)生又生死攸關的討債大戲就此拉開帷幕。到落幕的時候,程子自殺了,程子的老父親也自殺了。順子生了個兒子,借給程子的錢幾番折騰,也沒要回來,面對程子那精神恍惚的啞巴老媽,順子欲哭無淚、無可奈何。人們欣賞小說,情節(jié)當然是一大要素,但當情節(jié)不夠“聳人聽聞”,就要以另外的東西來誘惑讀者、牽制讀者、打動讀者。于永鐸這篇小說“勾人”的地方不少,其中之一在于心理描寫——它以全知視角刻畫幾個良知未泯的人物在債務糾紛中的心靈掙扎。順子老婆要到醫(yī)院墮胎,“順子質(zhì)問程子,你是人嗎?”程子此時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自己忽然來到了一個籃球場,眼前全是籃球,眼前全都是拍著籃球的人。程子胡亂地說:投籃投籃。順子說,我好心借錢救你,你卻把我推進火坑里。程子說,兄弟,投籃投籃。順子說,你莫要裝瘋賣傻。……程子一下子就蔫了,程子喃喃地說,兄弟!投籃投籃……”大年夜程子自殺前,喝了很多酒,走到后院的雪地上,“程子的眼前居然現(xiàn)出一座鐘來,那種老式的座鐘,鐘擺不緊不慢,瞬間,生命就依附在這種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之中,變化的,只是鐘擺上輕盈飛舞著的夢。”由于過度痛苦而產(chǎn)生幻覺,是一種人類本能的心理防御機制,程子無法面對順子、無法面對良心譴責,籃球和座鐘,無理而有理,突兀而自然,有力地傳達出人物內(nèi)心的痛苦絕望。這篇小說的語言特色值得一提——采用人物稱名多次重復的方式提領句子。比如:“程子死了?順子手腳不聽使喚,順子的手變成了腳,順子的腳變成了手。順子腦漿子又被抽干,順子腦袋里又被灌滿一個又一個‘為什么’?”這種句子在小說中大量使用,看似繁復,實際起到一種強化、突出的作用,它將事物、動作進行分解、延長,為讀者制造出一種電影“慢動作”或“特寫鏡頭”的感覺。試想把上述一段話的“順子”只保留一個,整個句子將會變得何等平淡!此外,這篇小說中象征手法的運用(如“沒穿褲子”這個意象的數(shù)度出現(xiàn))、人物性格塑造(如表面蠻不講理的程子父親毫無征兆地突然自殺)、戲劇化情節(jié)的安排(如順子借錢給程子前二人對話、心理的一波三折),也都是超越情節(jié)曲折性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顯著特點。
夢境的混搭與命運的困惑
任初六《記錄夢的女子》(《滿族文學》2020年第3期)是一篇淡化故事情節(jié)、注重內(nèi)心感受、具有現(xiàn)代派特征的小說。小說主人公銀碗是一個身高一米六、纖細單薄、膚色蒼白、“打眼看上去仿佛是一縷月光”的老姑娘。她與一位警察談若即若離的戀愛,她腳崴病休在家,回憶一次在醫(yī)院里接受婦科檢查的經(jīng)歷,她旁觀樓下停車場黑色轎車被彩漆涂鴉的詭異事件,她看到在垃圾桶里拾荒的老男人的勞作,她網(wǎng)購,她恐懼貓,她回憶童年時代幼兒園阿姨和父親之間疑似的曖昧,她瀏覽網(wǎng)頁開啟碎讀模式,閱讀《我是一個30歲的處女……》……讀者不會在小說中捕捉到一根貫穿全局的中心線索。作者把夢幻與現(xiàn)實、心象與實有攙雜在一起,拼成一個破碎、游離、模糊的現(xiàn)實鏡像。小說的語言可以帶領讀者抵達某種可以感知的“所指”:女主人公是一個敏感脆弱、渴望愛情、又有些自我封閉的“剩女”,過著孤獨的、與幻想夢境相伴的日子,瑣屑平淡的日子似乎無邊無際、無休無止……但作品本身提供的龐雜而略顯無序的內(nèi)容絕非“一句話新聞”那樣一目了然,于是就有更廣闊的可供闡釋的空間。……讀者可以從每個片段中,甚至組成每個片段的不同句子中尋找一種或幾種感受、啟發(fā),這些感受、啟發(fā)可以組成一個整體的印象,又似乎不可拼接。
本季度的中篇小說中,海東升《雅漠營子往事》的故事(《野草》2020年第3期)在時間上距離當代最遠。它講述1946年前后的一段東北舊事。小說以“我”的二叔與大戶人家張大舌頭家的閨女“五丫”一同失蹤開篇,中間展開“我”的爺爺、父親在鎮(zhèn)上與各種勢力博弈,努力保住“火石大院”,維持“火石”(瑪瑙)生意,最后部分是揭開二叔和五丫失蹤的謎底——他們并非有意一起失蹤,而是偶然相遇,五丫被幾個流竄的日本鬼子劫持,二叔前去追趕,后來遇到東北民主聯(lián)軍隊伍,救下了五丫,再后來,兩人參加了解放軍……小說比較生動地記述了雅漠營子這片土地上的歷史、民俗。二叔和五丫令人唏噓的命運,是小說中較為出色的部分——二叔失蹤多年后捎信給家人,后來又是一直沒有消息,“那一年的春天,櫻桃樹和蘋果樹,在一場春雨后,花,開得很艷,母親說,今年你二叔該回來了?!笨啥迦晕礆w來,到了夏天,“我二叔嫁接的李子和桃,都長挺大了,卻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掉了下來,接著,葉子也黃了,枝條也死了?!蹦甑住拔覀儭苯拥酵ㄖ?/span>我二叔在攻打海南島的時候,犧牲了,和她一起犧牲的還有五丫。我看著父親手中的陣亡通知書,再想想他們犧牲的日期,真的和李子桃子掉落的日子恰好吻合。”——人的生命是不是可以與自然界中的某些事物相互感應?是不是萬物有靈?這個問題不是小說討論的范圍,但它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多少年之后,作為國內(nèi)一所知名農(nóng)林大學的資深教授,我對這一匪夷所思的現(xiàn)象,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薄≌f的這個結尾,悲傷哀婉,余韻悠長。這篇小說的語言,是民間口語風格的,有很多東北地區(qū)的土語,增強了小說的歷史感和地方特色。但美中不足的是,作者不少敘述語言還沒有超越“習語”“套語”,如果把方言中那些生動、深刻、俏皮的特點進行某種加工或提煉,將會讓小說的敘事增加魅力。此外,小說中間部分有些冗長,開篇的二叔五丫失蹤事件中斷好久,在結尾處才接續(xù),令敘事的吸引力有所降低。
這就是第二季度遼寧中篇小說的概貌。閱讀這些作品,讀者大概會會心而笑,會深深嘆息,會掩卷思考——這是文學帶給人們的獨特禮物。當代的生活,人們越來越匆忙,越來越功利,縱然有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信息爆炸,人們也越來越緊張,無暇閑適,無地安樂,無由體會比周遭的一切更寬廣、更深邃的人生。炎炎的夏季,捧讀一冊文學期刊,讓別樣的生活、別樣的歲月、別樣的精神、別樣的世界向我們徐徐展開,讓別樣的陣陣清涼驅(qū)逐心頭的焦急燥熱,這,應當是我們回歸文學最強大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