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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的花瓣兒——《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讀書札記
來源:2020年7期《山西文學(xué)》 | 作者:宋曉杰  時間: 2020-06-22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波蘭,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著,易麗君袁漢镕譯。四川人民出版社)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而不是《白天和夜晚的房子》,為什么這么寫?從人們慣常的思維去理解,這也不太正式了吧!“有點兒不像書名啊?!笔氩恢@恰恰是它的特點,正是托卡爾丘克的語言風(fēng)格和性格特色。生于1962年的她用這種別致的方式向我們展示她的深意:世界并非只是一片漆黑。世界有兩副面孔,它對于我們既是白天的房子,也是黑夜的房子。勢均力敵,平起平坐。

  還沒有讀完托卡爾丘克的書,我就忍不住想寫讀書筆記了,有許多話像雨后的青草,吱吱地往外冒。我知道,普遍的認(rèn)知和價值判斷起了作用。

  知道她,是從她得了2018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開始的(由于瑞典文學(xué)院方面的某些原因,2019年才得以公布)。噢,得獎了,得找來看看。畢竟在場嘛。

  只翻到了幾頁,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這話十二分無力,但的確如此。第一頁就是《夢》,可說出來的卻是再明白不過的清醒話了?!拔铱吹焦鹊兀鹊乩镉写狈孔?,就在谷地的正中央。但這既不是我的房子也不是我的谷地,因為二者中任何一件都不屬于我,因為我也不屬于我自己,甚至沒有我這么個人?!碧?!還有這種語氣說話的嗎?服了!接著往下看,它沒有讓我失望。

  正如評論所言,這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波蘭文學(xué)中的一部奇書,由數(shù)十個短小的特寫、故事、隨筆、史詩風(fēng)格體、敘事體、論文體等等集結(jié)而成的多層次、多情節(jié)的長篇小說。波蘭評論界還稱它為“百衲衣”。這些文字之間,缺少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且沒有一個貫串始終的單線條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像電影中分鏡頭,在場景中走來走去。這種寫法,完全是文學(xué)品種邊緣的小說啊。

  從時間層面上看,文中涉及遠(yuǎn)古時代、中世紀(jì)、現(xiàn)代甚至未來;從表現(xiàn)風(fēng)格上看,時而輕松,時而沉重,時而憂傷,時而殘酷,時而歡快,時而糾葛;從表達(dá)意義上看,時而曉暢,時而費解。讀起來輕松,讀明白卻并非易事;從表現(xiàn)手法上看,在神話、史詩、民間傳說、現(xiàn)實和歷史之間自由穿越,看似矛盾的事物巧妙地組合在一起,質(zhì)樸與睿智并存,天真和犀利同在。簡單敘事,近乎白描,但明眼人一眼便能參透她的情緒、觀點與思想;從內(nèi)容和人物范疇上看,涉獵得太多了,政治、軍事,莊園主、農(nóng)人、刀具匠、騎士、幽靈,最后都?xì)w結(jié)到人性上,或都從人出發(fā)、以人為背景;從體例上看,童話,寓言,小說,散文……無法歸類,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沒打包在里面。難怪諾貝爾文學(xué)獎給她的頒獎詞說:托卡爾丘克有著百科全書般的想象力,把橫跨界限作為她生命的一種形式。從篇幅上看,每篇長則三五頁,短則一頁甚至半頁,最長的不過二十頁左右。之于長篇累牘的“大部頭”,它太不像長篇了。但是,我卻有點兒隱隱地盼著眼睛正看著的下一頁,是個短章——像一大碗菜里有幾片肉,總是忍不住先翻出來看看,再有滋有味地逐一品味。

  我近乎貪婪地跟著她上天入地、鉆山林進(jìn)谷地,惦記著“她和他”到底是否離婚,也為灰燼如何占卦福禍糾纏著,幻想著有機(jī)會去看一下神秘的本篤會修道院……讀著讀著,竟然生出不想馬上讀完的不舍——我常常以此判斷,它是好書!

  纏綿四五天之后,還是讀到了最后一頁,我終于認(rèn)同了評論者所言——她建立了一種信念:文學(xué)作品可以既易懂又深刻,既簡樸又飽含哲理,既意味深長又不沉郁,充滿內(nèi)在的復(fù)雜性、激烈的矛盾沖突。

  其實,小說除了另有一個“R”,就是唯一、始終的人物——做假發(fā)的女人瑪爾塔,像第一人稱敘事的另一個“我”?,敔査]有上過學(xué),大字不識幾個。但她的知識來自大自然,來自生活,有著天然的智慧,像具有某種神秘力量的女巫,“我”對她充滿愛,這愛使“我”跟隨她找到了世界的節(jié)奏,從大自然和生活中,聽到、看到、學(xué)到、感受到世界的脈搏。

  仔細(xì)分析,這部小說有四個層面的人和事編織在一起。一是,處理現(xiàn)實層面,習(xí)俗描寫帶有嘲諷的口吻;二是,分裂成片斷、散布在全書中的有關(guān)夢的哲學(xué)思考,令人回味;三是,帶著一個尋根的愿望和一個戲弄歷史的惡魔,隱藏起歷史的訊息;第四,傳記的契入,包括第一人稱敘事者的自傳成分,充滿神話韻味的中世紀(jì)圣女庫梅爾尼斯的傳記,融入其中。不過,仔細(xì)品味,小說真正的主人翁是夢。不是嗎?夢掩藏著、承載著人生的意義——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人生活在白天的房子里是清明的,醒著的;生活在黑夜的房子里是昏魅的,夢著的。而構(gòu)成夢的主體至少有三個層次的內(nèi)容。一是,夢的世界。二是,作為夢的世界,三是,夢中看到的世界。是她使幻想與現(xiàn)實、虛與實、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充分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除此之外,尋根也是托卡爾丘克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內(nèi)容。她遠(yuǎn)離紅塵,定居在鄉(xiāng)村,與大自然為伴,做著自己喜愛的工作,過著半人半仙的生活。同樣,在書中,她也有著濃濃的相思,對似水流年改變著一切的相思,對本質(zhì)意義上土地、家國的相思。正如那位德國旅游者一樣——對于他來說,下西里西亞也是他的故土。尋夢老者半個世紀(jì)之后執(zhí)意回去看他的祖宅,還不顧年老體衰堅持登上山脊,“他把世上所有的山跟這些山做過比較,在他看來任何山都沒有這么美?!苯Y(jié)果他死在波蘭與捷克的分界樁旁,一只腳在捷克,另一只腳在波蘭。這是否可以看作托卡爾克丘心中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

  ——我讀了這本書的感受是什么呢?

  我迷戀她轉(zhuǎn)身即可變出花樣兒的精靈模樣——有些孩子天生就是這樣。他們外表冰冷,面沉似水,內(nèi)心卻豐富而熱忱。像一名中草藥藥劑師,她在小托盤上稱出一副草藥的總重量,手腕小心用力,一掂又一掂,把總藥量均勻地分成若干份,潑到事先攤開的包裝紙上。她也許徒手點種式的分配稍稍差那么一點點沒有勻稱,這一份里當(dāng)歸多了零點幾錢;那一份里肉桂少了零點幾錢,每包藥劑的屬性就發(fā)生了微小的變化。托卡爾丘克就是這樣。但我不知道哪味藥權(quán)重一些,才使她沉穩(wěn)、深邃的個性更為顯見。

  我不知道波蘭人都取什么樣的名字,但她的名字怎么也不像女人的名字。不過,溫軟卻在硬朗中,一如她的文。如前面所言,這本書中充滿了農(nóng)耕的年代感,時空雖然陌生,但也不盡然。草木灰的味道,雨后花花草草的淡馨或苦香,都是我們熟悉的。她的描寫清新,不俗,別致,用辭不與人同。有著冷峻、灑脫的帥氣,也有著連跑帶顛的小俏皮——對,說著說著書面語,就跑出一名有趣的俏皮話,雖然也是書面語,但你可以想見她說那些話時的面目表情以及心態(tài)。在場感十足,性格自然顯露。

  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個事兒,不知道應(yīng)該生氣還是開心。

  我的生活圈子其實挺小,朋友圈里除了親朋好友,多的便是一票搞文學(xué)的人了,有些文友的鑒識力我還是信的。所以經(jīng)常在他們曬出書單后照單全收,再找當(dāng)當(dāng)下單。《遺失的靈魂》便是如此。

  它是一個繪本。我知道繪本的意思,但沒想到它會“繪”成這樣。開—開—開玩笑呢?!幾個字也叫長篇?貴!精裝,大開本。沒有頁碼。書的腰封上赫然寫著: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奧樂加.托卡爾丘克的首部圖畫書。波蘭語版的該書榮獲“博洛尼亞最佳童書獎”提名、“法國女巫獎”“德國國際青少年圖書館白烏鴉獎”“國際少年兒童讀物聯(lián)盟獎”。別的獎我不太懂,但博洛尼亞最佳童書獎我是知道的。因為我的一本兒童詩集入列該書市,都是出版社左右權(quán)衡才被確定下來的。

  出版社的設(shè)計與她的想象力完全匹配——樹蔭、高草后的房子;樹下空著的長椅;殘缺不全、帶著水污的黑白老舊照片;積雪覆蓋的公園里走動的人、打傘的人、拉手的男人和女人、堆雪人的孩子、拖雪橇的孩子、坐在長椅上看著堆雪人的孩子沉思的人;雪地上仰著臉的小狗;長椅上互相摟抱、說話的孩子;餐廳里,只點一杯咖啡沉默地等自己的靈魂的男人;深濃綠葉后面女孩的臉;大胡子男人的臉;坐在屋里抽煙的女人;坐在桌前無聊地擺弄吃食的孩子;突兀地站在屋里的扁片兒男人;房前草地上跳交誼舞的男人和女人、拉手風(fēng)琴的男人、敲架子鼓的男人;海邊沉浸玩耍的孩子;趴著窗子向外張望的孩子;草樹間彎彎曲曲的泥土小徑;全屏的花草、樹林、橙色的花朵、裝飾畫的大瓣花朵……有意思的是,整本圖畫彩色、黑白不等,畫風(fēng)也不盡相同。再有,文中的主角,那個叫“楊”的男人坐在屋子里,望向窗外,一會兒頭發(fā)短短的,一會兒頭發(fā)又變長。

  我數(shù)了一下,加上版權(quán)頁,全書不到50頁,只有一整頁排著滿滿的文字,字?jǐn)?shù)一千零一點,另三頁各有三四行文字。有沒有搞錯?!我冷笑、苦笑,之后,會心一笑。

  這是一個關(guān)于靈魂的故事。說楊走得太快了,他的靈魂沒有跟上,丟在兩三年前他曾呆過的地方。于是,他在年邁而睿智的女醫(yī)生的指引下,尋了一間小屋等他的靈魂。直到某天下午靈魂敲門——它回來了,從此楊過上了幸福生活。他有意識地放慢了生活的節(jié)奏,把手表和行李箱埋在后院。手表里長出了美麗的花朵,行李箱里長出一個巨大的南瓜。這故事正如印度人所說,“走那么快干嘛,棺材在前面等著呢。”還有一句話意思相仿,“不要走得太快,等等你的靈魂?!贝蠹s是印度人說的吧。懶得找原文了,原文也是翻譯的。大意如此。

  再反觀《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它所涵蓋的意義可謂龐大。那些人不在同一個時空里,真的!不在!這也正是此書或說托卡爾丘克的寫作風(fēng)格。世事洞明的口氣,在文中人的生活之外冷眼旁觀,忽一會兒又摻乎進(jìn)去。她以想象力為“掃帚”,像日本動漫電影《魔女宅急便》中的魔女琪琪一樣,在天地之間,在人間與靈異的各界穿行,毫無阻礙,無所不能。

  虛妄。臆想。譫語。仿佛漫不經(jīng)心的零敲碎打。閃回。斷章。殘簡。都是時光留下的人質(zhì)和物證。她如任性的孩子,不“合流”;又如“獨眼”、“毒眼”婦人,見多識廣,東拉西扯,腦洞大開,奇思妙想?!叭说氖来峭恋氐乃蚕⒁粔?。碎片化的史詩,囈語般的寓言”。古老的安靜與敵意并存,開放的結(jié)局與既定的命運不可揣測。但見她東一榔頭西一棒錘,你卻被她像木偶一般牽著走。

  男人的胡須,每天都刮,不會留意它是白的。忽一日,遭遇新冠肺炎疫情,他怠惰、心焦,像宮女怨婦,懶起、倦梳妝,一周、半月過后,刷牙、洗臉的瞬間,于鏡中匆匆一瞥,驚見自己的頜腮之下“雜草”已黑白摻半——他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我忽然想起,讀者在托卡爾丘克魔棒的引領(lǐng)下,最后竟然成為不知自己早已花白了胡須的那個半老男人。一聲輕嘆不足以砸傷腳面,卻讓心中悶悶堵堵的不暢快。

  但是,不管是老女人,還是半老男人,在她那兒又會變身為“老小孩兒”,都會跟隨著她歡樂地玩一場,即使掉幾滴眼淚,也像太陽雨,很快就干了。單說一例吧。你看,她的目錄多好玩兒,有的根本根本不像篇目。有的是簡單的字、詞,如《聽》《白色》《彗星》《占卦種種》,這倒罷了;有的像菜譜,如《用馬勃菌制作甜點》《酸奶油燜毒蠅菌的方法》《毒蠅菌蛋糕》;有的像導(dǎo)游手冊,如《關(guān)于皮耶特諾的旅游指南》;有的干脆就是一首詩,如《刀具匠們的贊美詩》,除此之外,無著一字;有的簡直長得不明所以,需要緩一兩口氣才能讀完,而且隨意得像要交卷前兩秒鐘不想讓答案空著隨便對付老師的,如《庫梅爾尼斯逃進(jìn)山中的荒野,在那里受到魔鬼的誘惑》《庫梅爾尼斯使卡爾斯堡的康拉德的孩子們恢復(fù)了健康》《后來他們怎么樣了?在月蝕之前,R這么問道》《我們走,我說,明天是萬圣節(jié)》;有的還重復(fù)幾次,如《誰寫出了圣女傳,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一切的》出現(xiàn)了三次,甚至還出現(xiàn)過四五個《夢》《網(wǎng)絡(luò)中的夢》(不知道是不是更多,因為沒有目錄,不便于查看)。內(nèi)容和語氣,也讓我想起學(xué)生時代那些厲害的理科男。他們的字寫得漫不經(jīng)心甚至亂七八糟,但是,漏水的鋼筆在演算本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扣了幾堂課仍是亂賬的一道難解的方程解了出來,那份灑脫遠(yuǎn)遠(yuǎn)大于亂糟糟的卷面而搶灘登陸,掠奪了老師和同學(xué)們贊美的目光。

  對!就是這種感覺。正像托卡爾丘克在《詞語》一節(jié)所描繪的:“……像玩弄一顆成熟的蘋果,聞它們,嘗它們的味道,舔它們的表皮,然后咔嚓一聲將其掰成兩半,細(xì)看它們羞怯、多汁的果肉。”也像她命文中主人公瑪爾塔說過的話:“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將永生?!?/span>

  她找到了!《觀察家報》對她的評論是這樣的:“托卡爾丘克的散文式書寫簡單樸實。她以一種很自然的口吻講故事,將其筆下世界的希望、單調(diào)與荒謬輕松道出。她使想象與真實的生活交織,夢境摻雜進(jìn)現(xiàn)實,回憶與當(dāng)下重疊,并且做得天衣無縫?!边@正印證了她關(guān)于文學(xué)的主張——她認(rèn)為,應(yīng)該睿智地對待文學(xué),睿智應(yīng)該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種基本追求。她在第一章前,還引用了紀(jì)伯倫的詩:“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體。/它在陽光下長大,在夜的寂靜中入睡。/它有時做夢?!编?,她的目的正在于此——她穿著廓大的時空的“外衣”,像個貪玩的孩子,欣喜地跑著、跳著,見到了世界原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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