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驚蟄

　　　　　　　　　　　　雨水是個慢性子，從前些日子
　　　　　　　　　　　　走到今天，也沒看到影兒
　　　　　　　　　　　　但是我相信：它正在日夜兼程

　　　　　　　　　　　　從今天開始，要注意養(yǎng)生——
　　　　　　　　　　　　預(yù)防流感和麻疹；戒躁戒怒，晚睡早起；
　　　　　　　　　　　　松緩衣帶，免冠披發(fā)。另外還要
　　　　　　　　　　　　擦亮眼睛看、支起耳朵聽
　　　　　　　　　　　　在夜風(fēng)中，俯下身，護著紅紅的
　　　　　　　　　　　　直筒的小燈籠……

　　　　　　　　　　　　如果還能愛；如果還有
　　　　　　　　　　　　淚水，在眼眶里淺淺地噙著
　　　　　　　　　　　　在這一天，都請醒來吧：
　　　　　　　　　　　　扭著身體的幼蟲、騰起四蹄的小獸
　　　　　　　　　　　　還有——睡得太久的故人
　　　　　　　　　　　　在暗夜，輕輕地翻個身

　　　　　　　　　　　　　　　　　不欣喜，也不悲傷

　　　　　　　　　　　　休息日，自然醒來，不欣喜
　　　　　　　　　　　　也不悲傷。休息日就是三萬道霞光
　　　　　　　　　　　　使玻璃透明，青草鮮亮
　　　　　　　　　　　　有泡沫的手剛剛揩凈，在陽光里
　　　　　　　　　　　　收集野菊花淡而清瘦的苦香

　　　　　　　　　　　　摸摸褲袋，有差不多夠用的零花錢
　　　　　　　　　　　　廚房里，柴米油鹽也還算適量
　　　　　　　　　　　　沒有熟人躺在混沌中，有可能變成植物
　　　　　　　　　　　　也沒有故交，手扶鐵窗，用后半生做等價的
　　　　　　　　　　　　賠償……一邊是父母，一邊是孩子
　　　　　　　　　　　　雖然擔(dān)子日重一日，但我慣用平衡術(shù)
　　　　　　　　　　　　他們的小麻煩，正好證明我有一副好肩膀
　　　　　　　　　　　　就像身體里不要多出病變，也不能缺少
　　　　　　　　　　　　器官和骨肉——我是個完完整整的人
　　　　　　　　　　　　一定要從頭到尾，活在有滋有味兒的世上
　　　　　　　　　　　　即使看到那些難堪的疤痕，也不要緊
　　　　　　　　　　　　每天都是休息日，我依然不欣喜，也不悲傷
　　　　　　　　　　　　擎著空的雙手——忠實地等候大大小小的
　　　　　　　　　　　　意外，滾雷一般，破空而降……

　　　　　　　　　　　　　楚　雄

　　　　　　　　　　　　這是我烏有的兒子的名字
　　　　　　　　　　　　他既沒有生于戰(zhàn)亂，也不是英雄
　　　　　　　　　　　　更別提，至今，我也沒有去過云南
　　　　　　　　　　　　但在兒子降生之前，在一大堆
　　　　　　　　　　　　驚天動地、美好祝福的候選名字中
　　　　　　　　　　　　莫明其妙地，我就傾向于這個

　　　　　　　　　　　　現(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十六歲了
　　　　　　　　　　　　十六年，我辛辛苦苦，還是忘不了一個
　　　　　　　　　　　　模糊的面容，好像另一個孿生兒子
　　　　　　　　　　　　一不小心，便流落民間
　　　　　　　　　　　　于是，報縫中離家出走的學(xué)童；
　　　　　　　　　　　　地下鐵里，低頭彈琴的小小少年……
　　　　　　　　　　　　我都要擦亮眼睛，仔細(xì)看一看
　　　　　　　　　　　　……心酸，望向窗外，不與人言

　　　　　　　　　　　　那時候，我終于如愿以償——
　　　　　　　　　　　　成為他們百孔千瘡的老母親

　　　　　　　　　　　　　香　水

　　　　　　　　　　　　等它回來，貼著我的耳朵
　　　　　　　　　　　　小聲地說話；等它把舊日子
　　　　　　　　　　　　用身體，重新過一遍
　　　　　　　　　　　　這兒是青草，那兒是甜瓜
　　　　　　　　　　　　說不準(zhǔn)還有誰的笑容，還有午后靜物的
　　　　　　　　　　　　寂寞、百頁窗半遮半掩的哀愁和孤單

　　　　　　　　　　　　我是在說香水嗎，那些藏著的盈盈眼波
　　　　　　　　　　　　它們排排端坐，或緊緊地縮回內(nèi)心
　　　　　　　　　　　　或花枝招展地不要明天……
　　　　　　　　　　　　它們有名字、有體溫、有來龍去脈
　　　　　　　　　　　　像我脾氣各異的女兒們，借著我的血液
　　　　　　　　　　　　重回人間。這些長生不老的小妖精呵
　　　　　　　　　　　　是魔鬼還是天使并不確定。但毫無疑義
　　　　　　　　　　　　它們是深海中的漂流瓶，單等那個
　　　　　　　　　　　　重度眩暈者，驚鴻閃現(xiàn)——
　　　　　　　　　　　　許給它們一個隨風(fēng)飄散的未來

　　　　　　　　　　　每年都有第一場春雨

　　　　　　　　　　　　是稚嫩的孩子，睜開眼睛，等著長大
　　　　　　　　　　　　它讓人們重新起頭，重新歌唱
　　　　　　　　　　　　把日子從前到后，重新再數(shù)一遍
　　　　　　　　　　　　并在心里，暗暗地記下

　　　　　　　　　　　　每年都有第一場春雨，不過，
　　　　　　　　　　　　它金貴，儀式化，象征性地落幾滴
　　　　　　　　　　　　濕濕地皮，并沒有更多地滲進去
　　　　　　　　　　　　但今年是多么不同啊！從驚愕的閃電開始
　　　　　　　　　　　　第一場春雨，悄無聲息地下了一夜
　　　　　　　　　　　　整整一夜，街道角落里，還汪著白亮的小溪
　　　　　　　　　　　　——這悲傷多么綿長、多么壓抑！
　　　　　　　　　　　　讓人懷疑，是誰回到了嶄新的故園
　　　　　　　　　　　　而舊日的親人，一個個紛紛離去

　　　　　　　　　　　傍晚，五點鐘的路上

　　　　　　　　　　　　傍晚，五點鐘的路上
　　　　　　　　　　　　到處都是看得見的比喻
　　　　　　　　　　　　不太適于細(xì)膩的心。積雪、殘陽、
　　　　　　　　　　　　空置的塊塊田垅、起落鳥雀的林木
　　　　　　　　　　　　紛紛以和諧的名義，向我奔來——
　　　　　　　　　　　　卻并不是戀人般的相擁。玫瑰色
　　　　　　　　　　　　轉(zhuǎn)眼就不見了，短瞬的害羞
　　　　　　　　　　　　在黑暗中，像遠山
　　　　　　　　　　　　暗自降下體溫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涼的
　　　　　　　　　　　　都是碎的。它破空而來，不易察覺地
　　　　　　　　　　　　頓一下……再緩慢地通過

　　　　　　　　　　　　　暮　藹

　　　　　　　　　　　　——是春的，也有可能是秋或夏
　　　　　　　　　　　　夕光里，有牛的叫聲、青草的苦香、
　　　　　　　　　　　　流水和遠山。金黃的野菊搖晃著小臉
　　　　　　　　　　　　……多么燦爛！但是，在十二月的雪野
　　　　　　　　　　　　在這個黃昏想起它，是矯情的

　　　　　　　　　　　　不是懷念。我只想不出聲地看——
　　　　　　　　　　　　看那些熟悉和陌生的事物，悄然運行
　　　　　　　　　　　　悄悄地消失、再悄悄地重現(xiàn)……
　　　　　　　　　　　　這么多年，我想起最多的就是
　　　　　　　　　　　　那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默念三遍，暮藹就不見了，只有沉沉的
　　　　　　　　　　　　大地，在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

　　　　　　　　　　　　　　　　　緩慢的……

　　　　　　　　　　　　黃昏是緩慢的，不是一下子
　　　　　　　　　　　　就走到盡頭……
　　　　　　　　　　　　那么，讓它沿著靜靜的安慰
　　　　　　　　　　　　覆蓋曠野

　　　　　　　　　　　　秋雨是緩慢的，負(fù)責(zé)把夏日送走
　　　　　　　　　　　　并在長亭外，多站些時候……
　　　　　　　　　　　　柳絮紛飛、簫聲如訴。在月圓之夜
　　　　　　　　　　　　這一切，會不會讓我對人世
　　　　　　　　　　　　更加不舍，就像水緊緊貼著臉龐
　　　　　　　　　　　　什么也不用說

　　　　　　　　　　　　我是緩慢的，慣于在房前屋后
　　　　　　　　　　　　毫無意義地消磨……。我要安撫好
　　　　　　　　　　　　地下的熔巖、撥亮風(fēng)中的馬燈、
　　　　　　　　　　　　掩好風(fēng)雪中的羊圈，我要緩慢地翻過
　　　　　　　　　　　　古銅色的山梁，緩慢地
　　　　　　　　　　　　在大地上走過……

　　　　　　　　　　　一生中的第幾場雪

　　　　　　　　　　　　是否，將錯過這個冬季
　　　　　　　　　　　　溫和的天幕下，可人的面容
　　　　　　　　　　　　濕漉漉地，四處晃動
　　　　　　　　　　　　我已臣服于這樣的變化：
　　　　　　　　　　　　心中沒有不滿、臉上沒有憤怒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行為不必拘謹(jǐn)；錯誤可以原諒

　　　　　　　　　　　　這是一生中的第幾場雪
　　　　　　　　　　　　第幾場可以忽略的雪，而不必
　　　　　　　　　　　　心中日夜掛念?；蛘?mdash;—
　　　　　　　　　　　　哪一個永遠也不必相識的人
　　　　　　　　　　　　行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