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歲那年,因工作調(diào)動,離開錦州。去省作協(xié)報到的前一夜,送走最后一位送行的朋友,我對妻子說,我去小樹林坐一坐,你先睡吧。妻子說,又不是不回來了,這么晚了,你明早還要走呢。我嘆息說,不一樣嘍,再回來,就是到鄰居家做客了。妻子理解我的心情,把外衣送到我手上,說夜里涼,早點回吧。
我說的小樹林,就是鐵路局四周的那片園林??蓤@林兩字在尋常百姓口里似乎有點雅,鐵路上的人就說小樹林,錦州地方上的人則說是鐵路小樹林,時至今日,當?shù)厝巳允沁@么叫。我的家在鐵路局東側(cè),(1984年,錦州局與沈陽局合并,已不存在錦州局,準確的叫法應是錦州鐵路分局了。又過幾年,鐵路改革,所有分局都撤消,但人們?nèi)越心抢餅殍F路局。)不過幾百米。時值6月,白日里已感覺燥熱的城市到了夜深已清冷下來。鐵路局大樓似一座山靜臥在夜色中,只剩值班室和調(diào)度室的兩排燈光還亮著,樓前的一片林木更顯蔥郁。園林早被鐵柵欄圍起來了,只留了街道南側(cè)的一小片還允許人們在里面伸展拳腳或一展歌喉,可彼時,跑圈的人已散去,林木下的舞場也安靜下來,只有夜風颯颯,讓人感覺到夜的涼意。高遠的夜空中,一路南去的云彩流動得很疾很快,那一彎上弦月像一葉小舟,在波濤中逆浪前行。我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迎著撲面而來的清涼,深吸著來自繁枝和綠草的清香,人生的往事波涌而來,很雜很亂,難以理得清爽。
錦州局高大雄偉的主建筑和四周的這片園林始建于日偽時期,位于錦州城東北方向的一高阜處。它初建時是什么樣子,我不得而知,反正從我懂事起,就覺得它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上小學,我每天背著書包從園林間穿過;上中學,我騎著自行車早晚兩次在路局門前如織的人流車流中飛行;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每次回家,在未進家門前卻一定要先嗅一嗅這片林子的味道,因為這里是車站到家的必經(jīng)之地。后來,抽工回城了,我的新崗位是錦州局下屬的一家工廠,上班下班,這里仍是我的自古華山一條路。再后來,我成為路局機關(guān)的一名員工,每日在這片樓群和園林間奔波,就更感覺這里是家的一部分了。即使后來我去了地方文聯(lián),因家還住鐵路住宅區(qū),每天仍要經(jīng)過這片小樹林,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仍覺自己還是整齊雄壯的鐵路隊列中的一員。
城市園林的設計與培植,是一門不可輕視的科學。在錦州鐵路這片小樹林中,春天來了,金黃色的迎春花一叢叢最先開放,接下來的繁鬧是桃花和梨花,桃花又分了一叢叢的櫻桃樹和揚在半空中的紅、白、粉色,引得蜂蝶飛舞。據(jù)說,那片園林中桃花的品種就分了數(shù)十種,可粗心的人們只知是桃花開了。接著開的是梨花,簇簇雪白,如大雪壓枝。春末夏初時節(jié),槐花開了,色彩很低調(diào),味道卻張揚,尤其是在清晨或黃昏,那濃烈的甜甜香氣足以讓人沉醉。夏日里,盛開的花朵是薔薇和芙蓉,薔薇紫紅,掩映在繁茂的綠葉之中。芙蓉花又稱英雄花,粉紅色,高揚在枝頭。秋天開花的樹木雖不多,但楓葉的火紅和銀杏葉的金黃,給人的卻是更外一份驚喜。到了冬天,這里便是松和柏的世界了,在白雪的覆蓋下,蒼翠枝頭不時跳過頑皮的小松鼠,引樹下行人佇步注目。
記不清這片園林是從什么時候起被鐵柵欄密密包圍起來的,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圍裹,難道只有這樣才能實行保護嗎?我只記得,在我的孩提和青少年時期,清晨與傍晚,這里也總是有那么多晨練的人,林中的甬道上也總是奔跑著大大小小的孩子。那年月的皓發(fā)老者雖沒現(xiàn)在多,但小孩子卻不知比眼下密上多少倍。孩子們雖正是討狗嫌的年齡,也并沒有糟蹋這里的一枝一草呀。春天的時候,桃花落盡,我們會鉆進樹叢中,在枝葉間尋覓采擷小櫻桃。那小東西比黃豆粒大不了許多,也只有在那個時候采摘,才可以剝下薄薄一層苦苦澀澀的皮肉入口,若再長上幾日,內(nèi)里的核子便硬了,皮肉也永遠不會長成像街市小販賣的紅櫻桃那般鮮艷酸甜??磥?,當初選樹種,就是防著孩子們淘氣的。暑氣上來的時候,樹上的知了開始叫了,不知疲倦,躁叫不止,熱呀——熱呀——,所以遼西的人們就把蟬叫“熱兒”。我們捕蟬的辦法是套,先是擔著被踢上一腳的風險去騾馬屁股后面偷襲,揪下一兩根尾巴,再將馬尾做成套子拴在長長的竹竿上,套蟬的過程考驗的是孩子們的細致與耐心。天涼些了,我們的興趣轉(zhuǎn)向了樹根下,躡足潛行,捕捉蛐蛐,需知,哪個少年手里若控有一只百戰(zhàn)百勝的蟋蟀,那也是一種榮耀呀。到了秋天,風過葉落,男孩子們的興趣轉(zhuǎn)向了楊樹葉的梗梗上,互相比試誰手上的梗梗更粗壯更堅韌,以勒斷對方的梗梗為勝。為了這,我們會把樹梗梗塞進臭鞋窠里去,尤其以膠皮鞋最佳。據(jù)說,誰的汗腳越甚,鞋窠越臭,捂踏的時間越長,梗梗便越堅韌,獲勝的幾率便越高。我如此細數(shù)兒時的樂趣,就是想說當年的孩子確是沒有糟蹋園林。就是看到我們鉆躲櫻桃樹叢中,養(yǎng)護園林的叔叔也頂多提醒一聲,可不許折樹枝呀。時至今日,我??从行『⒆觽兏皆跂艡谕?,像看動物園里的珍稀動物一樣眼巴巴地望著里面,心中便不由嘆息,現(xiàn)在的孩子其實未必就比當年的我們幸福呀。再比如那入口的嚼貨(食品),雖說現(xiàn)在的孩子魚肉蛋不缺,天天堪比昔日過年,可他們品嘗過真正的不帶任何添加劑的魚肉味道嗎?究竟,什么才是進步呢?
當然,除了鐵路局的主樓,掩映在林木間的還有一些建筑。主樓西側(cè),隔路便有一處搭建了漂亮門廊的小樓,那可是處不進不知其妙的絕佳去處。原來小樓是依著坡勢而建,門廊在小樓頂部,一步步踏下去,才知了別有洞天的含義。據(jù)說,這里曾是偽滿皇帝溥儀的行宮,溥儀是否來過這里,無考。但可考的是開國元帥林彪建國后再來錦州時,確是住在了這里。1971年9.13事件后,全國批林彪,當時的一份報紙上揭露,林彪為給他兒子選妃,特意指示中央軍委辦事組說,錦州有美女。聽說,那次選妃,確曾有錦州的漂亮女孩去了北京,不久后回錦,還帶了這個不許,那個不許的諸多戒律,總而言之是不許搞對象。又聽說,林彪事件之后,那個女孩又被人帶走,被鑿鑿實實地好是審查了一段時間。因了這個事由,1980年秋天,我參加鐵路局總工會主辦的筆會時,寫了一篇短篇小說《美的罪過》,光臨筆會的《鴨綠江》雜志主編范程先生看過,便將稿子帶回了沈陽。但數(shù)月后,一位編輯將稿子退回,附信說,《鴨綠江》前兩月發(fā)了一篇小說《大海做證》,為避免體裁撞車,只好忍痛奉還。既已被撞,我就把那篇已被撞得灰頭土臉的稿子塞進了抽屜,數(shù)番搬家后,竟是蹤影全無了。至于林彪為什么偏偏認定了錦州有美女,也曾引發(fā)過錦州人好一番猜想。以我的笨心思設想,當年遼沈戰(zhàn)役攻克錦州,那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軍隊經(jīng)過二十余載艱苦卓絕的奮斗,奪取的第一個較大城市。此前,林彪雖為軍隊的重要統(tǒng)領(lǐng),卻多是轉(zhuǎn)戰(zhàn)于窮山僻嶺,首度力拔城郭,必是身心大悅,愉悅的心境看人看物,效果是大不一樣的,再加城市里的女孩在裝束與氣質(zhì)上肯定與鄉(xiāng)間的土妞大有不同,那個第一印象在林彪心中深刻無比,所以多年以后,他才會念念不忘“錦州有美女”。
扯遠了,有點跑題,還是再說那片小樹林吧。
其實,小樹林中與民眾生活最為密切相關(guān)的建筑是路局對面并列的三幢樓房。最西的那幢是個電影院,座位過千,我們叫一劇場,主要功能是放映電影,幾乎每晚都放,有時白天也放。記得我剛懂事時看電影,都是爸爸帶我去。電影票是單位發(fā)的,爸爸常將票給了姐姐,我抗議,有時便由爸爸帶我去。待我的身高已超過可攜兒童的限定線時,爸爸在路上便要叮囑,入場時兩腿要盡量彎曲,腦袋也要低下去。初時,我還沒覺什么,可再大些,心中便生出了莫名的屈辱,我盼著快些長大,能挺直起腰板大大方方地走進去。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那天,我要求將電影票放在我的手上,爸爸應了。到了入場處,我突然掙脫爸爸的手,跑步向前,交票入場??苫厣頃r,我就知我錯了,爸爸已不可能入場。我怔怔地望著爸爸,爸爸向我擺手苦笑,讓我自己去看,還說散場時別瞎跑,還在這個地方,爸爸會來接我。收票的伯伯似乎認識爸爸,對爸爸說,那你就再等一會,看開演后有沒有閑位置。
那以后,爸爸就再不帶我去看電影了。有了票,或者給我和姐姐,或者就是他自己去。我盼著學校的包場,也盼著寒暑假快來,因為一到假期,一劇場就幾乎整天都放電影了,票價是五分錢。每個假期,媽媽給我的可自由支配的零花錢是一元。那年月,冰棍是二分一根,在街上瘋渴了,還可找到挑著水桶賣涼水的,吆喝的是一分錢管夠,到了小孩子口里便是“一分錢灌狗”。我也去“管夠”過,但那筆一元錢巨款主要還是花在了看電影上。記得我的另一次“突襲”壯舉是在快開學的時候,我衣袋里真是一無所有了,那天要放映的電影我又特別想看,在劇場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結(jié)果是我突然計上心頭,趁著入場處相對清靜,收票伯伯也有點掉以輕心之時,我突然一個白駒過隙,閃電般鉆了進去。那次,我雖沖門成功,但電影卻并沒看好,總覺身邊有電影院的工作人員在走動。估計電影快結(jié)束了,我悄悄起身,準備提前退場。但萬沒想到,走到劇場后面時,手腕卻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抓我的人是收票的伯伯,他把我拉進售票室,冷笑著說,小伙子行呀,知不知道犯了錯誤?我心狂跳,低著頭不答。伯伯一再追問,我就反問,我說我對了嗎?伯伯忍俊不住,竟哈哈笑起來,說那你就說說,你這一手是從哪兒學來的?我吭哧有頃,說跟嘎子學的。伯伯做出吃驚的樣子,說《小兵張嘎》里有這么一出嗎?你要是不說實話,那就別回家了。我再次反駁他,說學什么還非得照葫蘆畫瓢嗎?老師說,好學生得會舉一反三。伯伯這次點頭了,說說的好,舉一反三。我去你們學校開過家長會,看過你的作文,貼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對吧?你的作文寫的不錯。這樣吧,你回家后,給我寫一份檢討來,三天后交給我。我犟著說,我沒學過寫檢討書。伯伯笑說,你會舉一反三,還用學嗎?你要是不交,對不起,那我可就要把這事告訴你爸爸或者老師了,我都認識。我那一驚非同小可,我的作文確是被貼在墻上了,老師還寫了評語,看來伯伯早知我姓什么叫什么,可不敢再犟嘴了。
緊挨著一劇場東側(cè)的那幢樓是鐵路技術(shù)館,門臉正與路局主樓正門相對。技術(shù)館內(nèi)也有一個劇場,座位卻少些,只有七百多個,是路局召開較大型會議的地方,但不開會時這里也很少閑著,幾乎每晚這里都有演出,京劇、評劇、話劇,尤其是歌舞專場,觀眾更加踴躍,常是一票難求。那年月,沒有卡拉OK,也沒有歌手大賽,職工業(yè)余的歌舞演出便有了一展歌喉、同臺競技的味道。人們稱這里為二劇場,來這里演出的人員都是機關(guān)和站段的鐵路職工,百分之百的業(yè)余愛好。在這里,我看過京劇《群英會》、《將相和》、《失空斬》、《強項令》等等,也看過評劇《秦香蓮》、《楊三姐告狀》等等,還看過一些很趕時髦的劇目,比如文革前的話劇《年輕的一代》、《千萬不要忘記》,文革中的京劇《紅燈記》、《沙家浜》、文革后的《于無聲處》、《報春花》等等。多年之后,我仍然很難想像,一個完全業(yè)余的劇團,竟聚集著那么多不計報酬的業(yè)余演員,是什么力量才會形成如此之大的凝聚力?
二劇場的演出是完全不收費的,但要想得到一張入場劵,尋常人往往也需費些心力。但那些年,只要有了新劇目演出,卻場場落不下我。說來,我的“能量”也極簡單。鄰居中有家姓夏,夏伯是路局機關(guān)的干部,業(yè)余劇團的骨干,他演老生,比如唱諸葛亮,比如演《墻頭記》中那個病弱的老人。夏家的兒女們不時也會出現(xiàn)在舞臺上,有時有那么兩三句臺詞,更多的時候是扮宮女或衙役,就是所謂的跑龍?zhí)住O募易钚〉膬鹤幽觊L我兩歲,我喊他老哥。夏老哥每去劇場,都不忘喊上我。劇場收票人自然是認得夏家小公子的,一來二去的,常是跟在他身后的我也混了個臉熟,不僅可享受到演員家屬的待遇,有時還可坐到給尊貴客人預留的座位上去。有時,座位實在太緊張,我還可坐到側(cè)幕后的地板上。一到那時,我的眼睛就不夠用了,那些演員在幕后的手忙腳亂更能引起我的興趣。記得十四歲那年,有一次,夏老哥一身戲裝地跑到臺下跟我顯擺,還神秘兮兮地問我,說演秦香蓮小兒子的那個演員病了,你愿不愿意上去演幾場呀?我這人天生膽小,聽此言,嚇得忙搖頭,說我不會呀。夏老哥說,上臺了,你跟在秦香蓮身邊就行了,看她哭,你也裝著擦眼淚,好演得很。我還是搖頭。但這事,其實在我心里是好糾結(jié)一陣子的,如果跟我說這事的是夏伯,或者是導演,我是不是也許會點頭一試呢?
多年之后的1983年,二劇場還是讓我鑿鑿實實地風光了一把。那一年,上海電影制片根據(jù)我的小說《一夫當關(guān)》改編拍攝了電影《犟小子》,公映前,導演攜片子來錦州做答謝放映,地點就在二劇場,上午一場,下午一場,晚上還一場。初出茅廬的我得此榮耀,真是美出了鼻涕泡。但就在電影散場人們穿過那片小樹林時,我卻親耳聽到了另一種議論,說導演是孫永平,小說作者是孫春平,如果不是一家子,上影廠會拍這個電影嗎?為這事,那晚回家,我把心中的怨惱跟爸爸說了,爸爸說,其實這事也簡單。要想堵住別人的嘴,那你就繼續(xù)努力,多寫,寫好,如果你再有一兩部作品拍成了電影或電視劇,看還有人說什么。好男兒賭志莫賭氣呀。
接下來就不能不說說小樹林最東側(cè)的那幢小樓了。小樓兩層,紫紅色的墻體,尖頂,歐式風格。極引人注目處是小樓門楣上方是雕在花崗巖上的一行大字,錦州鐵路圖書館,那字體別具風格,署名也不能不引人注目,郭沫若,大文豪呀!那絕對不是拉大旗做虎皮的拼湊之作或找人模仿的,因為后來,我在館長辦公室里見過郭老的真跡,鑲在鏡框里,高懸白壁。一個企業(yè)的圖書館,能得到郭老的親筆題字,真是很讓人驕傲??!
圖書館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的。除了想看書愛看書,還因為家里的屋子實在太小,姊弟六人再加父母,八口之家擠在不過三四十平米的小屋子里,連寫作業(yè)的地方都難找到。圖書館設有兒童閱覽室,所以每天放學,我都是先在這里把作業(yè)寫完,然后就去找書看。這里有各種連環(huán)畫,還有古今中外的童話故事。管理這個閱覽室的老太太姓沙,高高大大,不怒自威,內(nèi)心慈愛卻表情嚴肅,曾是鐵路小學的校長,退休后在這里盡義務。只要她在這里一坐,孩子們便立刻安靜下來,再不敢打鬧喧嘩。沙老太對我的偏愛我是體會出來的,因為每每我寫完作業(yè)去找讀物時,她常會從柜下單找出兩本放在我面前,那肯定是最新添進的,也基本是我以前沒讀過的。我心中感動,有時口里會低聲道一聲,謝謝姑奶。聽到感謝,沙老太會伸出溫暖的大手在我頭上摸一下,有時還露出罕見的笑容。但我不敢稱她奶奶,初時不懂,叫過,她佯作未聽到,面上的表情卻愈加冷竣。回家我把這事說給媽媽聽,媽媽說,沙老太太一輩子沒結(jié)婚,你怎么能喊她奶奶呢。我問,那我喊她什么?媽媽想了想說,你以后就喊她姑奶好了。
待長大了些,我開始往二樓的大閱覽室跑了。那里有數(shù)十種每天的最新報紙,還有許許多多期刊雜志,有時政類,有科技類,也有文學類。讀雜志需用相關(guān)證件,初時,我將我的學生證遞上去,負責這攤工作的阿姨常逗我,說小孩子,還是去樓下兒童閱覽室吧。我撇撇嘴,不答,阿姨便笑著將我所需要的雜志遞給我。記得最清楚的那天是1967年6月18日,我在這個閱覽室?guī)缀踝苏惶?。之所以將這個日子記得特別清楚,是因為前一天,也即6月17日,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還因為那一晚我在家里挨了媽媽一頓胖揍。挨揍的因由完全不在我,而是媽媽跟姐姐拌嘴生氣,又不好對女孩子動粗,便將怒氣轉(zhuǎn)嫁到我身上,她打,十七歲的少年則梗著脖子寧死不屈,直到媽媽將一把掃帚都打開了花。我心中有怨,一夜沒睡安穩(wěn),天剛亮,就悄悄溜出家門。很快,大街上人山人海,彩旗飄飄,到處是慶祝的人群。當然,慶祝的是氫彈爆炸成功,而不是我挨了胖揍。那是文革開始后的第二年,我初中畢業(yè)了,滿世界都在停課鬧革命。我隨著游行的隊伍走過解放路,又走過中央大街,餓了,也累了,便踅回鐵路圖書館。門衛(wèi)師傅說,都去游行了,今天還開不開館就不知道了。我無處可去,說那我就等著吧。門衛(wèi)師傅將郵遞員剛送來的一捆報紙雜志放到我面前,說那你就先看著。那天午后,圖書館還是開館了,我坐進閱覽室直至燈光亮上來。先是覺得餓,很餓,餓得腸胃亂攪,但很快,就不覺了。我以為是閱讀的興趣可以抗饑,后來才明白,原來饑餓也像地震,第一波很強烈,此后會相動平靜一些,再后來的余震就不會那么強烈了。那天,快閉館的時候,姐姐沖進了閱覽室,拉起我不由分說往外走。我怕影響別人,雖執(zhí)拗著,但也不是那么強烈。到了外面,才見媽媽坐在門前臺階上,正低頭揉著腿肚子。見我出來,媽媽急站起身,抱住我就哭,說媽不對,媽往后再不打你了,你也再不許往外跑了。穿過那片小樹林時,媽媽又從懷里摸出一塊用毛巾包裹著的油花餅,說餓了吧,快吃。平生,那是母親第一次在她的兒女面前認錯,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母親是個剛強的人,從那以后,無論再遇到多大的委屈,我再沒做過離家出走和頂撞母親的事情,我把那一天當成了自己從少年到青年的分水嶺。
圖書館另一處足足吸引了我二十多年的地方是圖書借閱室。圖書館的藏書室密層層地排列著書架和書櫥,書櫥是上了鎖的,想讀書櫥里的書需館長批準。而書架上的書籍則只需借書證。借書證極好辦,只需工作證即可。先是父親的借書證陪伴了我十多年,直到后來我有了自己的借書證。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調(diào)錦州文聯(lián)工作。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潔本的《金瓶梅》,供作家借鑒。市文聯(lián)主席、著名作家李惠文不滿足只讀刪節(jié)本,聽說鐵路圖書館藏有全本,便打了介紹信,帶上我一起去拜訪館長。館長對我熟識,又早知李惠文大名,且還見了公事公辦的介紹信,思忖一陣,便說兩位作家來,我卻之不恭啊。這樣吧,我給你們找一個房間,就在里面讀,但千萬不可帶出去,行吧?這已是破例了。
說到這兒,我就不能不特別介紹一下錦州鐵路圖書館副館長李世偉先生了。李先生身材清癯,為人儒雅謙和。上世紀70年代,我在鐵路局機關(guān)工作,只知李叔叔的字寫的好。每逢開大會,我常是坐在臺下看會議的橫幅發(fā)呆,知那大字是出自李叔叔的筆下,一橫一撇,都別有一番味道,只是說不出是怎樣的好。因為我做的是青年團和宣傳工作,以后再有會議籌備,便也備好紙張和顏料,去圖書館求李叔叔。李叔叔對這種與本職工作完全無關(guān)的額外負擔從沒有過推諉和拒絕。記憶深刻的是,一次,李叔叔看過我遞上的紙條,說你臨過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碑文)吧?也算有點基礎(chǔ)了,可別扔下呀。我再有的記憶便是去圖書館求他時,常見他身邊跟著一青年和一少年,幫著鋪紙研磨。那青年我認識,比我小幾歲,叫李小棣,是李叔叔的二兒子。那位俊朗少年叫王丹,因比我小的要多些,我便不以為意。我哪里會料到,多年以后,我和李小棣、王丹成了錦州市文聯(lián)的同事,我又哪里料得到,而今的王丹是國內(nèi)著名書法家篆刻家、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李小棣則是錦州市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我也常為自己的淺薄與無知懊悔不已,當年,我哪知李世偉先生的篆刻和他的魏碑字體已是國內(nèi)一絕,他的那些開過會便付之一炬的會幅哪怕我只留一字,也是無價之寶呀,我若早聽李先生教誨,堅持習字,即使再是愚頓,也許眼下多少也會有些武把操吧。
我很難說得清楚我的人生長旅、創(chuàng)作之途究竟與鐵路局門前那片小樹林有多大聯(lián)系,但我可以肯定地說,肯定是有關(guān)系的,而且密不可分。前些年,我去黑龍江林區(qū)采訪,走在莽莽叢林中,我常會想起錦州,想起鐵路局門前的那片小樹林。林業(yè)局的主業(yè)是培育林木、采伐木材,但森林中也不乏副產(chǎn)品,比如蘑菇、木耳、榛子等等。鐵路企業(yè)的主業(yè)則是安全正點、多拉快跑,那它的副產(chǎn)品又是什么呢?蘑菇的菌種散布于林中各處,當溫度與濕度適合時,菌絲體獲得足夠的養(yǎng)料,便迅速發(fā)育成子實體。而各種藝術(shù)人才也如菌種一樣,散布深藏于社會人群中的每一個角落,當溫度與濕度適合時,也會破土而生,茁壯成長。我們各級黨群部門以及文聯(lián)作協(xié)等機構(gòu),培養(yǎng)藝術(shù)人才的工作,也許最重要的就是制造、提供適宜藝術(shù)菌種發(fā)育成長的環(huán)境,亦即溫度與濕度吧。
我這樣講,絕不是僅僅因為自己后來成了一個寫作者,便以此做為實例,因為在錦州鐵路的那片“小樹林”中,那些年走出的作家、藝術(shù)家可不僅僅是我一人,而且還多是大腕級的人物。前面已講到的書法家、篆刻家王丹、李小棣,勿須再說。再比如小說家馬原,堪稱新時期先鋒派小說家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父親曾是錦州鐵路局的一位工程師;作家張波,曾任廣州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主任,榮獲過莊重文文學獎,他的中篇小說《白紙船》和電視連續(xù)劇《和平年代》都曾產(chǎn)生過廣泛的影響,他的父親曾是錦州鐵路中心醫(yī)院的一位醫(yī)生;詩人田永元,他雖算不上正宗的鐵路子弟,但他還是少年時就已入讀錦州鐵路司機學校,為他后來寫下大量吟誦火車頭的詩篇鋪墊了堅實的基礎(chǔ);著名男高音歌唱家魏松,現(xiàn)任上海歌劇院院長,他的父親曾是路局宣傳部的領(lǐng)導;著名歌唱家佟鐵鑫,空政歌舞團獨唱演員,他演唱的《夕陽紅》膾炙人口,深入人心。有評論家稱,佟鐵鑫自幼受到嚴格正統(tǒng)的啟蒙訓練,那個訓練他的人就是他的父親佟笑夢,鐵路中學的一名音樂教師。至今,我還深深地記得佟老師走上舞臺,自拉手風琴演唱《我愛我的火車頭》的樣子,那渾厚的男中音宛響耳畔。特別需要介紹的是,佟笑夢先生還是魏松的親舅舅,魏松和佟鐵鑫是表兄弟……
即使是如數(shù)家珍,似乎也勿需更多了。曾經(jīng)的錦州鐵路局,管轄線路數(shù)千公里,區(qū)域直達黑、吉、遼三省及內(nèi)蒙古、河北,職工十余萬人。而我上面介紹的幾位藝術(shù)家,則都自幼生活在錦州地區(qū)。錦州是座中等城市,市區(qū)人口不會超過百萬,而錦州鐵路地區(qū)面積不過占這座城市的十分之一,職工和家屬算在一起,估計也就十余萬人吧。但就在這十余萬人中,產(chǎn)生了那么多作家、藝術(shù)家,這些人的年齡又那么相近,最大與最小的應該不超過一個生肖輪回十二歲,這就更令人深思了。我不知道這些曾經(jīng)的老鄉(xiāng)青少年時期與鐵路局門前的那片小樹林曾有過怎樣的故事,但我想,總會有一些吧,這樣的,那樣的,那片小樹林送出的溫濕之氣總會吹拂到他們曾經(jīng)蠢蠢欲動的心田。
而今,在不同領(lǐng)域獲得過不同成就的人士在發(fā)表獲獎感言時常會說到感謝國家,感謝父母老師妻子及家人,又有幾人想到過他成長過程中的具體環(huán)境呢?而那環(huán)境,則需許許多多的人共同營造。我如果也有那么一個發(fā)表感言的機會,我說我感謝那片小樹林,人們會理解嗎?
往事悠悠,我心中永遠的小樹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