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幌兒紅
來源: | 作者:謝友鄞  時間: 2017-10-02
  一個人,有一張好嘴,頂不濟(jì),也能混個吃喝。嘴好是福氣,說的人,聽的人,都樂呵。嘴好不要身份,不要文憑,不要官位。庶民百姓,市井閑人,鄉(xiāng)間無賴,備不住都能長一張好嘴。
  我就不行,嘴拙。但我喜歡哨客,像掏藥引子一樣地尋覓他們。
  哨客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在老北京南城,有家中藥鋪叫“西鶴年堂”,這天夜里,有人敲門,要買刀傷藥。伙計付了藥收了錢,隔小窗口一瞅,這人有點臉熟,沒等想起在哪里見過?那人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第二天早晨,伙計數(shù)錢入帳,發(fā)現(xiàn)收的錢竟是給死人燒的冥幣?;镉嬙僖幌肽侨说拈L相,原來是前幾天在菜市口刑場被斬的犯人。
  從此,老北京詛咒人,就會罵:去西鶴年堂買刀傷藥吧!外地人不好明白的語言,人人都覺得有趣的故事,自有產(chǎn)生它的根基。     
  哨客說:在咱們邊地,很早以前,就崇尚遠(yuǎn)行,帶上獵槍,那時候野物真多呀。你在上風(fēng),野兔嗅不到你的餿汗味,嗅不到你的火藥味。你居高臨下,舉起槍。野兔前腿短后腿長,要是朝上坡跑,身體平衡,跑起來飛快。但它背對你,向下坡跑,前低后高,像袋鼠跳躍,每竄起一下,就是一個瞄準(zhǔn)點。野兔驚飛草叢中的山雞。槍響了,沙彈煙霧爆騰,你震得一顫,啐口唾沫,走過去,撿起野兔、山雞,走到山根下,架起篝柴,點燃燒烤,野物香味飄漾出來。在邊地行走,也有彈盡糧絕的,便去經(jīng)過的人家,討一口飯。不能進(jìn)人家的屋,蹲在當(dāng)院,捧住碗吃。鄉(xiāng)村碗大,飯菜盛得崗尖。吃完了,陌生路人撒目院子,看見老樹墩,就掄起尖鎬劈柴;看見大笤帚,就抓住掃院兒,掃得一方土院花紋清晰;看見扁擔(dān)、水筲,就給主人挑滿水。若是戶整齊人家,院地干凈柴禾垛高聳水缸滿溢,啥活沒有,主人便對尷尬的路人說:等你回來,從這兒經(jīng)過時,再來吧。你心里欠下一筆帳。但返回時,蹲在院里,飽餐一頓后,仍舊沒有活兒。你要回家了,便趴在地上,給主人磕個響頭,走了。
  我聽得著迷,又有點懷疑:用得著這樣乞討嗎。咱們這一帶,民風(fēng)兇悍,早先土匪挺多呀。
  哨客大咧咧一揮手,說:那當(dāng)然!你窮得倆卵仔一夾叮當(dāng)響,就去拉桿子。帶一枝槍算一股,牽一匹馬算一股,沒有槍,沒有馬,跟在胡子馬隊后面跑,叫“拍巴掌的”,本身也算一股。搶劫大戶后,按股分紅。
  哨客講得津津有味:有一個車?yán)习?,趕著馬車,要從淺處過河,見一個戴草帽的漢子,低著頭,坐在河邊脫鞋扒襪子。車?yán)习逭泻簦汗饽_過河多涼!
  漢子說:沒事。
  車?yán)习逭f:入秋,水咬人了。
  漢子說:不怕。
  車?yán)习逭f:上車吧,也不朝你要過河錢。
  漢子爬上車,車輪輻條激得河水嘩啦啦響,水里的太陽、山巒、樹木、枝杈上的鳥巢,破碎了。過河后,漢子從懷窩兒抽出匣子槍,掂了掂,說:你這人,心眼挺好呀!原來是胡子!胡子在河邊等“貨”呢。胡子饒過了車?yán)习澹?    
  我聽明白了:人生是一條河,與人為善,就是給自己留下了過河錢。
  嘮到半夜,哨客問我:餓了吧?
  我搖搖頭。
  哨客說:你們讀書人講究吃夜宵。走!
  我們倆來到街上,在這群山環(huán)抱的地方,起起落落,隔三岔五間,山坳里便聚些人家,大些的是村,小點的也是村。有漢民屯兵墾田村,蒙古族定居的農(nóng)牧村,朝鮮族稻農(nóng)村,山東、山西、河北移民闖關(guān)東的旱田開發(fā)村。村街上都有一溜酒家,火紅的幌兒高挑在桿頂,桿下可給客人拴馬。一壺酒、一匹馬、一桿槍,是遼西漢子夢寐以求的生活嘛。可是此刻,天黑得連顆賊星都沒有,飯店早歇了。
  哨客咣咣砸門板,把掌柜的從被窩里轟出來,鬧得滿街狗叫。我們坐在燈光明晃晃的店堂內(nèi)。哨客吩咐:炒菜,燙酒。
  掌柜的扎緊大抿腰褲,睡眼惺松,嘟嘟噥噥,向灶間走去。     
  哨客說:咋不把幌子掛起來?你這是賊店嗎?
  若是白天,街上幌兒一式招搖,竹籮圈下沿,圍一圈細(xì)長紅布條,隨疾疾山風(fēng),瘋瘋地響?;蠑?shù)有一、二、四、八之分。一個幌的店,只有零星小吃,如煎餅、饅頭、豆腐湯;兩個幌,能炒菜,叫灶了;四個幌,備有全席套菜;八個幌,天上飛的,地下跑的,山珍海味,無所不包。
  掌柜的歪嘴一笑:半夜三更,擺啥譜!不情愿地拎起一只幌子,操起竹桿,走出去。 
  哨客吆喝:你不是四個幌子的店嗎,都挑起來。瞧不起誰呀!  
  飯店老板將四個幌子掛起來,頓時紅光耀眼。
  我笑了。我在民間,交下許多哨客朋友。我依仗他們,才有了一股,紅紅火火,在文壇上拉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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