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夫子有“益者三友”的說法,認為“直”者、“諒”者、“多聞”者三類朋友都是有益的。我很贊同這一論斷,并且有切身的體會。
我加入中國作協(xié)之后,有機會參加多項文學活動,從而結(jié)識了許多益友,從中獲得多方面的教益。記得是1994年秋天,中國作協(xié)組織召開了我的散文集《清風白水》的研討會。到會的有許多名家,過去只是讀到他們的著作,但無緣識荊,未能親聆謦欬,這次算是大開了眼界。那時參加研討會,人們都還是特別認真的,從發(fā)言中得知,他們大都仔細讀過書中文字,而且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指摘缺失,直言不諱。會議進行了多半天,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老一少。
陳荒煤先生接到書和邀請函之后就因病住院了,沒能親自到會,卻認真寫了份發(fā)言稿,由作家出版社負責人蔣翠林女士代為宣讀。開頭說:“我很同意郭風在序言中的評價:這本散文集確是獨具一格,文筆灑脫,放得開,撒得遠,收得攏,自由自在,頗見功力。作者如能保持和發(fā)展這種‘出格’繼續(xù)前進,相信會在散文天地里闖出一條新路來的。”重點是在后面,他說:“散文之散,關(guān)鍵在于作者自由地就所見所聞隨意抒發(fā)自己的感受,雖然也不能不聯(lián)想到古今中外名文名篇、詩詞歌賦,旁征博引,但不宜太多,否則就會近似炫耀。還是以少而精為好,應該著重地表現(xiàn)自己特有的感受。”話語不多,直擊要害。聽了不啻醍醐灌頂,甚至是擊一猛掌。那時我的散文最大的缺陷,正像荒煤先生所指出的:引述過多,“近似炫耀”,缺乏“自己特有的感受”,看不到作者自我。此后,我便注意有針對性地讀一些主體意識較強的作品,重點鉆研魯迅的文章,反復玩味個中的奧妙。如果說,后來的創(chuàng)作有所進步,獲得某些突破,不能不歸功于荒煤先生的指點。
那時的莫言先生還很年輕,不過三十幾歲,但《紅高粱家族》已經(jīng)使他名滿天下了。他在會上的發(fā)言言簡而賅、一語破的,分量卻很重。他沒有具體剖析文章,而是著眼于作者的生命體驗與文學道路。他說,看了王充閭的作品,知道他的人生道路很平穩(wěn),心態(tài)很平和,運筆也很從容;平穩(wěn)、平和、平面化——欠缺的是深刻的生命體驗。以他的文學功底,如果能夠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經(jīng)歷,那就成氣候了,作品就深刻了。他在這里談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課題。生命體驗對于一個作家是至關(guān)重要的,它能夠以強烈的心靈震撼和情感共鳴引起藝術(shù)發(fā)現(xiàn)的欲望,激發(fā)作家尋求形象的表達。這是一種穿透性、原創(chuàng)性很強的極具生命力的思維形態(tài),它的本質(zhì)特征是直觀性與超越性。生存苦難和精神困惑,往往是超越性的前提。中外文學作品依此而取得巨大成功的實例不勝枚舉。當然,也可借助他人的體驗,通過靈悟,達到感同身受(徐復觀先生把它稱做“追體驗的功夫”)。在這方面,我有些實際體會?!逗?middot;愛》和《呼嘯山莊》過去讀過多次,但由于時空的限隔,對于作品的意蘊和作家的心路歷程總是缺乏深入的理解。那年我到了勃朗特三姊妹的故鄉(xiāng)哈沃斯,在那里住了一天一夜,作實地考察,訪作家足跡,經(jīng)過切身體悟,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三姊妹是把至深至博的愛意貫注于她們至柔的心靈、至弱的軀體之中,然后一一熔鑄到作品中去。這種情感、意念乃至血液與靈魂的移植,是春蠶般的全身心的獻祭,蠟炬似的徹底燃燒。作品完成了,作家的生命形態(tài)、生命本質(zhì)便留存其間,成為一種可以感知、能夠撫摸到的活體。
前面說到了“炫富矜博”的毛病,過去我確實常以博學自居??墒牵髞砬∏≡谶@上面“馬失前蹄”了。我有一篇散文《碗花糕》,里面提到了沈復與《浮生六記》??鲋螅拥搅酥麑W者林非先生的電話,告訴我,沈復為清朝人,而我誤作了明人。前人說,一物不知,學者之恥。我們常人固然不敢以此自矜,但像《浮生六記》的作者這樣并非僻典的事物,竟然出現(xiàn)“硬傷”,實在說不過去。因此,在深感愧赧并向林先生懇致謝忱的同時,舉一反三,切實反思了自己治學粗疏的缺陷。接受這次教訓,以后寫作凡是遇到史實、成語、掌故,都要一一核實,決不率爾落墨,案頭一部《漢語大詞典》幾乎被我翻爛了。
從失誤中學習,自然最為直捷、有效;而朋友們的關(guān)懷、勉勵,也同樣能起到鞭策作用。1996年12月,中國作協(xié)召開第五次代表大會,差額選舉產(chǎn)生全國委員會,再由全委會選出主席團成員,時至午夜,會議還在進行。忽然,中宣部值班室轉(zhuǎn)過來一個電話,說是民盟中央副主席張毓茂教授找我。那時,手機還未盛行,幾經(jīng)周折,張先生才找到了我,為的是祝賀我順利當選。他說:“你當了宣傳部長,我不祝賀你,宣傳部長多著呢,祝賀不過來;你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我也沒有電話祝賀,因為那只說明作家身份得到了組織承認;這次你當選了全委會、主席團委員,說明你獲得了作家朋友們的普遍認同,這是我特別看重的。”當時正值寒冬深夜,由于等待計票,已經(jīng)十幾個小時沒有進餐了,真是又饑又渴又冷又累,可是,這個電話卻使我感發(fā)興起,倦意全消。
多少年來,每當憶起上述的般般情境,我都深深感念那些予我以強大的推動力的正直誠篤、博學多聞的朋友。為了不辜負他們的期待與厚望,惟有奮力前行,不敢稍有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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