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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屯北街的大頭
來源: | 作者:鮑爾金娜  時間: 2009-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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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沒去三里屯北街了。最近我經(jīng)常想起駐扎在那里的小乞丐們。比我想念Kai的荔枝馬天尼和 China doll的電子樂頻率還要高。
  此處說三里屯北街而不是整個三里屯,因為除北街外的三里屯區(qū)域另有一番景象,我除迷路之外從不去那里。而北街,有它區(qū)別于夜幕下北京城里任何玩樂地帶的獨特可愛之處。一筆帶過地講,三里屯北街的一切都是小小的,友善的,樸實的。許多酒吧都是家庭小酒館風(fēng)格,破舊溫馨熱鬧。偶有可稱得上“夜店”的,也沒有工體那邊大夜店的奢華暴露癖。風(fēng)格各異的音樂從四面八方流泄出來把窄窄的街道包裹住,時裝店紋身店西餐廳全都晝夜開門,表情愉快的潮人非潮人在街邊一堆堆矗著,臉半邊涂上月光,半邊映著霓虹,聊天喝酒做彼此余光里的風(fēng)景。我也喜歡和朋友們一起矗著,我最喜歡荔枝馬天尼,味道清新甜美,喝到底還有荔枝吃。第二選擇是金湯力。我喜歡稱它里面的金酒為杜-松-子-酒,發(fā)音一定要清晰緩慢,聽上去有  十八世紀(jì)英法小說里的摩登感。
  以上是老少皆宜版的三里屯北街夜景白描。哦不,我想它仍然稱不上是老少皆宜的。小乞丐撿地上的煙屁股抽,喝杯中的剩酒,這些景致不算好看。更不要說,這條街偶爾也會上演十分戲劇化的限制級場景。比如我見過醉酒后熱情難抑的情侶,都喝沒了平衡能力還要當(dāng)街纏綿;我還見過因為爭風(fēng)吃醋而打架的美女,揪住彼此精心養(yǎng)護的黑發(fā)和金發(fā),頭顱相撞有聲,高跟鞋飛上飛下。男人愛看女人打架,女人愛看美女相殘,所以沒有勸架者;一些黑人老兄習(xí)慣成幫結(jié)伙貓在街角陰影里兜賣煙草,見到辣妹走過時會突然蹦出來一句“姑娘慢走”!大嘴白牙,聲音洪亮,口音卻幼稚得很。還比如偶爾出現(xiàn)的街頭性工作者,目光疏離厭倦,一束束裸露的大白腿在風(fēng)中呈凄苦又誘惑的X型姿勢站立。低胸衣上英文字母奔放地閃著光:I’m a virgin.(我是處女)。我喜歡人們有幽默感,不管從事哪種職業(yè)。
  以上場景在成人看來有時具有十足的觀賞性,有時僅僅是無聊。但多了兒童在鏡頭里晃蕩,畫面就變得扎眼??晌铱吹叫∑蜇儗@種生活仿佛很習(xí)慣,有時看上去簡直是享受的——他們能在自己的娃娃臉上露出地道的成人的冷笑;能流利罵出最禁忌的英文臟話;會惡狠狠地沖人豎中指,在被發(fā)現(xiàn)之后迅速改成挖鼻屎;調(diào)戲比他們個子高出許多的阿姨嬸嬸;會趁人打架時神鬼不覺地偷東西;以及翹起二郎腿跟那些面目憂愁的大人們嘮嗑。“你呀,想開點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互相理解唄。”——我曾親耳聽見一個小乞丐跟一個痛哭著的醉漢這么說。
  有一次我突然想,干脆報警讓警察叔叔把這幫孩子帶走得了,比看他們在這里撒著歡兒地墮落下去要好??墒沁^后我覺得自己沒道理這么想。第一,使用墮落這個詞來評價他們的生活方式有些武斷。第二,警察叔叔們可能壓根就不管這事。第三,我認(rèn)為三里屯的環(huán)境不適合小乞丐們健康成長——這種思路根本就是可笑的。乞丐去任何地方行乞,目的只是生存,或更好地生存。他們有權(quán)利去任何別人覺得好玩的地方玩并乞討。
  還有一個問題是,在三里屯就一定能討到錢嗎?出來泡吧的人不一定都有錢,包括外國人。就算小乞丐們遇上有錢人,人家未必給你錢。這根本是兩回事。小乞丐們?nèi)匀恍枰魏纹蜇ざ夹枰倪\氣。在夜色迷離的三里屯,人們卸下穿了一天的鎧甲,笑容比白天時舒展,脾氣比白天里隨和,捏緊錢包的手也隨著酒精進肚而慢慢松開。然而沉浸在玩耍的心境里,人們也比平時更加頑皮。小乞丐們得到錢的機率,與他們被當(dāng)作取樂對象的次數(shù)一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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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對他早有印象了。他的腦袋比其他小乞丐都要大。這大頭孩子不光腦袋讓人印象深刻,面孔也一樣。那是一副輪廓彪悍,氣勢洶洶,具有砂紙質(zhì)感的大圓臉。雖然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嬉笑怒罵已然是成人風(fēng)格,兒童的元素只殘存于接近正圓的眼廓里。那雙大眼睛互相推搡,距離遙遠,黑白極度分明著,放射出決絕的光,有版畫味道。他的嘴唇外肥里闊,大笑時放逸驚人的爛醉神氣。總之,那是一張過目難忘的臉。如果你見過他,并對某些國內(nèi)先鋒畫家的人物肖像畫有印象——當(dāng)下頂時髦的那種,你會以為他是他們的男繆斯。
  “給錢給錢!Money money!”許多周末的夜晚,這個小男孩都在三里屯北街上糊得死死的人肉堆里擠進擠出,橫在各色人種面前,歡快而又不耐煩地用中英雙語乞討。舉手投足帶有一種隨時可以縮變?yōu)槠驊z的狡黠輕快的傲慢。他并且是十分威武的,身邊經(jīng)常帶著兩三個跟班。那幾個小東西還都是純粹的兒童,年齡偏于幼兒,喜歡流著鼻涕瘋跑尖叫,任鞋帶在風(fēng)中打滾,時常玩得忘記了還有工作在身。這時大頭就會拿石頭子丟他們,或者拖著他們破爛的衣領(lǐng)在地上拽出十幾米,尖叫和嘻笑從層疊的身子縫里鉆出來,有原始爛漫的趣味。我是早就看出來了,大頭孩子是三里屯北街兒童丐幫絕對的首領(lǐng),一米二的身高里裝著驍勇的土匪的靈魂。
  時常,大頭孩子一臉蠻橫地?fù)踉谌藗兠媲耙X,或追著人家跑了幾百米甚至更久,最后得到的是萎到不能再萎的煙頭和皺皺巴巴的口香糖廢紙。這種時候,大頭就兇狠地往地上啐一口,大罵“×你大爺!”或者甩出一串富有爆發(fā)力的F word,然后以光速逃走。有時候他不幸沒跑出光速,就會被人追上,屁股上狠挨一腳。大頭是常常挨揍的。但這世上有一種人,就是被揍不服。大頭每次挨完揍爬起來,都不會戲劇化地發(fā)作,或因羞赧而扭捏肢體。他會面無表情地揉揉屁股或臉頰,重新梗起脖子,邁開瀟灑的步子揚長而去。不出十步,身上蓬發(fā)的匪氣便卷土重來。
  趕上有人心情正好,大頭會得到特別的待遇。比如,一些高大的外國叔叔會把他抱上膝蓋,溫柔地跟他聊天說話,請他喝可樂。大頭邋里邋遢地坐在這些友善的膝蓋上輕快地?fù)u晃著小腿,一邊點頭嬉笑,一邊不厭其煩地去揪人家的胡子或帽子。還有些大人,喜歡牽著大頭臟兮兮的小手(有時另一手再牽另一個孩子)散步。緩慢地,優(yōu)雅地,散到燈光照不到的街盡頭,大影子小影子一同被黑暗吸了進去,仿佛他們就此詩意地走進永恒。那一刻大頭看上去很開心。他莫名地大笑,轉(zhuǎn)著圈蹦達,臉上帶有寵物一樣甘心于搞不清狀況的滿意神氣。那樣的場景,具有某種古怪的動人之處。盡管當(dāng)大頭從那神秘的黑暗永恒里走出來后,還是會顛著他討錢的破碗嘟囔:“你大爺?shù)?!真摳?rdquo;但那語調(diào)輕軟,沒裝任何子彈在里面。
  除了錢,還有一樣?xùn)|西是大頭的至愛:羊肉串。三里屯北街兩邊路口都有新疆大叔烤串,味道著實好。大頭在這條街上竄來竄去,有時會討到人們吃剩的羊肉串,有時手里只攥一把禿的鐵簽子。大頭不拒絕禿簽子,他把它們細(xì)心收起來,攢夠一大把后送還新疆大叔,然后得到一串現(xiàn)烤的完整的肉。他等待烤肉的時候就安靜地蹲在旁邊看,口水緩緩淌出嘴外,眼里燃燒著持續(xù)放大的大字:“肉!吃肉!好吃的肉!”模樣變回徹底的兒童。如果他的部下跑過來蹭吃,他便狠狠踹他們的屁股,然后自己豪邁地舉起肉串,吭哧一口,雪白的牙齒順著鐵簽子一路撕上天際。一秒鐘后簽子重新變禿,閃亮得令人絕望。
  要我說,他是真餓,并且總在餓。有一次我在北街吃羊肉串的時候,勻給大頭一串,盡管算他半搶。我看他吃,內(nèi)心升騰出一種同盟的喜悅感。從他臉上我看到了自己吃肉時的樣子。那種中小型食肉猛獸般貪婪的神氣發(fā)生在我臉上時,總被大家善意地取笑。但是沒人忍心取笑這種貪婪發(fā)生在一個挨餓的孩子身上。我有了十足的理由欣賞這種對肉食的崇拜,并從中得到支持感。那種心情呵,真是十分愉快。
  其實我和大頭打過的交道并不多。在妙趣橫生的三里屯北街,我既非最美,又非最怪,給過他的錢加起來不超過十塊,給他羊肉串的時候他只看肉串而不看我。我無法奢望他記得我,我只是暗暗而牢牢地記得他。我還記得我跟他有過兩回對話。是的,我忘不了那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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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是在夏天的周末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坐在我最愛的酒吧Kai外面乘涼。大頭帶著幾個小弟精神奕奕地穿梭于各桌。走到我們桌前,他打了個史詩般的噴嚏,繼而斜靠在我身邊,嬉笑著說:“姐姐,給錢。”那是我第一次在近處聽大頭孩子說話。他的嗓音過早地老去了,聽上去啞而舊,像蓋了一層毛茸茸的灰,讓人很想拿塊干凈布伸進他喉嚨里去擦一擦。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語氣自然親熱到令我險些以為自己是他的親姐。我思考了一下,回答:“姐姐沒錢。”
  “那跟你老公要。”他說。
  “我老公?”我有點意外地笑了,環(huán)顧四周,“哪兒呢?”
  “他不是你老公?”大頭懶懶地指了指我身邊的外國朋友。語氣類似:“別跟我裝了。”
  我沒覺得尷尬,只是替大頭失望。“他不是我老公”。我的這位朋友也緩慢地?fù)u搖頭。他是個樸實的西班牙人,生著一雙厚重的上眼瞼,導(dǎo)致看上去滿臉的困倦與憂傷。搖頭并非他聽懂了,他向來喜歡搖頭,只有跳探戈的時候除外。前一陣在北京街頭的奧運宣傳畫上,他站在天壇前被一個外國女郎臂挽著,罕有地睜大雙眼,干笑望遠,目光里裝滿對奧林匹克運動、對世界和平、對自己掙脫眼皮束縛重見天日的喜悅之情。我當(dāng)時真為他高興。
  接著說回三里屯。
  “那你老公呢?”大頭不依不饒地問。
  “我沒老公。”
  “我看你長得還可以啊,怎么沒有老公?”大頭用憐憫的口吻說,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又氣又笑。“因為我還沒到找老公的時候啊。”
  大頭不同意地?fù)u搖他的松果腦袋,手指在桌上一磕一磕。指甲蓋里的泥因為攢得太多壓得太緊,輪廓反倒精致起來,像做了一套黑白顛倒的法式美甲。“得啦。”他嘆了口氣,“我看你也二十三四了吧,可不小了。女人趁年輕得趕緊找老公。老了就沒人要嘍。”
  我和朋友們都笑了。我笑完有幾秒鐘的無所適從。
  “這樣吧,我?guī)湍阏覀€老公。”大頭越發(fā)憐憫地看著臉色不太好的我。“我給你找個又帥又有錢的老公。你要是滿意,就給我一百塊錢。怎么樣?”
  一桌人大笑。我也笑,盡管笑聲有點變樣——我簡直是開始不安了。“好吧就這么定了。你給我找個又帥又有錢的老公我給你一百塊錢。”我語速飛快,點頭誠懇,只希望他快點解脫我。
  這下大頭心滿意足地咧嘴大樂了,高興的樣子仿佛他已經(jīng)為我敲定了如意郎君。“好!好!就這么定了!那,那你們這薯條還吃不?”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盯著桌上小籃子里的薯條問。
  “拿走吧拿走吧。”大家說。
  大頭高興地張開大嘴,飛速抓起一大把薯條塞進去,兩邊臉蛋上頓時出現(xiàn)好幾個顴骨。他一邊大嚼一邊再抓起兩把薯條塞進左右褲兜,然后一轉(zhuǎn)身鉆進人群消失了。大頭是從來不對任何人說謝的,那不是他的風(fēng)格。
  第二次和大頭對話,我是和男朋友在一起,當(dāng)時我們還認(rèn)識不久。那天晚上是好天氣。夜空有深藍墨水的底色,一些絲狀的淺而發(fā)亮的云,橫橫豎豎勾在天上,有妖嬈的壓迫感。我和男朋友坐在Kai外面的藤椅上,仰頭看天,聊外星人和電影。
  冷不丁低頭的瞬間里我看見了大頭孩子。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六七支半蔫的紅玫瑰,各自裹著慘淡的紫色玻璃紙。他把它們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像螃蟹一樣慢慢走著“之”字,堵在每一對有可能是戀人的男女面前推銷這些可憐的花兒。我心里一緊,暗暗祈禱他千萬別走到這邊來。雖然這是頂小的一件事,但我始終認(rèn)為被賣花童威逼利誘買下的玫瑰是這世上最不浪漫的禮物。而堅持不買的執(zhí)著,則有另一番尷尬的殺傷力。
  大頭到底走了過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站在我們面前,立正,把花一直推到我男朋友鼻子底下。
  “先生!買一朵玫瑰送給小姐吧!” 他用極大的音量和堅定的語氣說。
  我?guī)缀跏菗屩f:“我不要!”
  兩秒鐘的靜寂后,我從大頭和男朋友的目光里明白了自己這一句話的愚蠢。
  我感到自己變成了日本卡通片里的糗人,三道表現(xiàn)尷尬的豎線從額頭劃到眼角。我在心里緊迫地念叨:“快走快走快走。”可是從余光里發(fā)現(xiàn)這個咒語并不奏效,我遂緩緩縮進椅子里,一點點滑下去。
  男朋友轉(zhuǎn)頭看著我,眼睛里裝有微妙的征求。這一瞥是在當(dāng)時的尷尬情景下我能想到的最理想的安慰了。我感激地笑笑,然后堅決地?fù)u頭。
  男朋友仔細(xì)地察看我的眼神,在確定其中的堅決是真正的堅決之后,便對大頭說:“不用了。謝謝你。”
  大頭好像沒聽見。
  “我說不用了。謝謝。”他又說了一遍。
  大頭面無表情,把剛才說過的話一字不差地重復(fù)一遍:“先生!買一朵玫瑰送給小姐吧!”
  我決定不再掩飾我的不舒適,把身子坐直,冷冷盯著大頭,企圖把他盯跑。
  但大頭用他那更加堅定的目光三下五除二就把我自以為足夠冷峻的眼神分解了。他巋然不動地把玫瑰頂在我男朋友面前,表情帶著惡作劇式的挑釁。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賭定我男朋友不是沖他大喊或動武的那類人。可是他是如何在幾秒鐘內(nèi)就看穿了呢?這個邪惡的大腦袋兒童。我在心里說。
  我和男朋友互看一眼。默契之下,我們打算使用忽略戰(zhàn)術(shù),繼續(xù)之前的談話。勉強說了兩句話之后,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這個方案完全沒用。大頭就那么直挺挺地像小錫兵一樣立在我倆中間,頭顱高昂,神情平靜卻決絕,我?guī)缀醣凰臍鈩蒹@呆了。
  我那軟心腸的男朋友頂不住了,轉(zhuǎn)過頭問我:“要不,就買一束吧?”
  瞧。我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買花到底是為了取悅我還是為了取悅賣花者?到了這步已然成為令人泄氣的疑問。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面向大頭探出身子,盡可能靠近他,壓低聲音對著他的大眼睛說:“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不需要花。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你現(xiàn)在立刻給我走,立刻。明白立刻的意思么?”
  這一次我的語氣和神態(tài)發(fā)揮了作用。大頭迅速地收回笑容和那些花,微微后退了一步,看看我男朋友,再看看我,板著臉離去了。
  我松了一口氣——松到半截時,這孩子又轉(zhuǎn)身回來了。走到離我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伏下身,模仿我剛才的語氣在我耳邊說:
  “我讓他買花,可沒說讓他送給你。你可真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大頭先是把“沒說讓他送給你”里面的“你”狠狠地使用了一個重音,然后把句末的“自作動情”四個字盡可能地抻得長長的,直到他需要換氣為止。
  在從我臉上得到了令他滿意的表情之后,大頭嘴角露出勝利的笑,然后快步走掉。這次他再也沒回頭。我愕然目送他,雙手緊緊扣住椅子,防止自己蹦起來或掉下去。
  男朋友驚奇地看著我,問大頭剛剛說了什么。
  我只顧著目瞪口呆,什么都沒說出來。等平靜下來之后,我有氣無力地說了四個字:小兔崽子。
  我男朋友笑了。我沒笑。我憋了半天怎么才就說出來一個“小兔崽子”呢。真不潑辣。
  等我下回再遇見你的,你等著。那天晚上入睡前想起這事,我還在心里惡狠狠地說。
  然而沒有下回了。我再也沒見到大頭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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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沒去三里屯,后來再去,是在奧運前,北街被收拾得干凈可愛喜迎各國友人。大乞丐小乞丐,全不知被收拾到了哪里。
  他們?nèi)チ四睦锬??大頭去了哪里?我沒辦法停止琢磨這個問題。越是沒有答案,而且知道自己可能永遠都找不到答案,我就越發(fā)渴望知道,并因此失落起來。如果我再遇見大頭孩子,或許已經(jīng)是多少年之后了,我認(rèn)不出來他怎么辦?那就無法報我的一箭之仇了。我想不出來成年后的大頭孩子會是什么模樣。在我的腦海里他的形象定格在了那個坐在大人腿上吃羊肉串的小流浪漢。黑臉白牙,大笑的時候往后倒,偶爾喝酒,醉得東倒西歪,身后永遠追隨著部下,總在天亮之前消失……我想,我以后可能會時常想念他。甚至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了,在昨晚的夢里。
  我夢的場景是電影《罪惡之城》的東方休閑版。天地連成素黑的一大張,分不清上下遠近。三里屯北街被突兀地嵌在這個空間的一角。柏油路面是大紅色,像暴烈的血管,蜿蜒幾百米之后戛然而止,一頭扎進黑暗。街頭的兩排路燈全都背靠背坐在地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路燈彎腰坐下的樣子,盡管是在夢里,還是很驚奇。它們長長的駝背帶有憂傷的氣質(zhì)。燈泡時亮?xí)r滅,我想那是他們交談的方式。街對面的紋身店里師傅在做活,透過透明玻璃窗我看見一個半裸男人紋絲不動趴在他的手下,像五彩的尸體。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街頭東張西望,困惑并喜悅著。三里屯北街從頭到尾蕩漾著我鐘愛的詭異美——自己的夢就是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然而就在此時,大頭孩子突然竄進我夢的鏡頭里。不知來自何處,或者根本就是從天而降,頂著他碩大的松果狀腦袋,徑直向我沖過來。我以為他決意要用他的大頭把我撞死,只好絕望地把眼一閉。沒想到他卻在一米之外的地方剎住腳,從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往我腳上咕咚一砸,遂化作煙霧迅速消失了,像《西游記》里的小妖一般神秘而利落。
  夢醒后,我摸著腳丫,恍然想起來,一個好友以前跟我說過,她在三里屯北街走路的時候,被那個大頭小孩沒有任何理由地用小石頭子襲擊過。我當(dāng)時聽她義憤填膺地講這事,覺得其場景必然新鮮有趣。等到自己用夢境把它還原之后,方覺得嚇人。不過嚇是嚇了,仍然覺得有趣。
  有時候我是會細(xì)致地想念一些不太相干的人。特別相干的人,可想的余地并不太多。就算是十分不相關(guān)的人,既然已經(jīng)有那么一點點相關(guān),卻砰地一下突然消失,有時甚至連砰都沒有,就消失得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這對于那些認(rèn)識他們的人來講,是不是多少有點像耍賴呢。我覺得是。因此我常感到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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